雷玉一听,立刻皱起了眉头。
草原上的人都知道,她也更清楚,阿史那刹黎凶狠残暴,睚眦必报,对自己的臣民尚且如此,何况是敌人。
更何况,是曾经在雁门郡,一箭射瞎他眼睛的宇文晔的妻子。
就算昨夜自己勉强保住了商如意,可她人在西突厥,就随时走在刀口上,阿史那刹黎看到她一次,就会愤怒一次,愤怒一次,商如意的性命就会危险一次,所以,昨夜她反复提醒商如意哪怕行动自由,也不要轻易的离开自己的帐篷,又要避免跟阿史那刹黎碰面。
没想到,今天的篝火会,阿史那刹黎就要让他们两个人同去。
雷玉隐隐感觉到,只怕背后的心意不善。
想到这里,她说道:“我的朋友长途跋涉来到突厥,昨夜就病倒了,刚刚才好一些。今晚的篝火会,就不要让她去了吧。”
阿史那朱邪道:“我也是这么跟父汗说的。”
“那——”
“但父汗坚持。”
“……”
“我想,你还是让她过去吧。”
阿史那朱邪越过雷玉的头顶,看向被她拦在身后,神情凝重的商如意,然后再看向雷玉紧蹙的眉心,说道:“父汗让她过去,可能只会为难她;但她若不过去,父汗就不会只为难她了。”
“……!”
商如意的呼吸紧了一下。
其实刚刚,在听到这位朱邪王子开口,说刹黎可汗要让他们两一道去篝火会的时候,她的心里就明白今晚这一场是避不过的,毕竟身为宇文晔的妻子,不管自己和宇文晔的感情如何,阿史那刹黎都不可能让自己来西突厥平平静静的就这么过了。
但没想到,这个阿史那朱邪只是个草原莽汉,心思却如此细密。
这個人,不一般……
这么想着,她再抬头,就对上了雷玉回国过来望着她担忧的眼神,她显然也明白阿史那朱邪的意思,又担心商如意的安危,可自己能拒绝的余地不多,商如意也不让她为难,只淡淡的一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正好,我也好多年没参加过草原的篝火会了,趁这个,倒是可以去看看。”
闻言,阿史那朱邪微微一怔:“你——到过草原”
雷玉脸色大变,急忙对着商如意轻轻的摇头示意,商如意这才回过神来——西突厥的人只知道宇文晔娶了妻,只知道自己是宇文晔的妻子,但并不知道,宇文晔的妻子是她,商如意。
也就是,商若鸿的女儿。
当年商若鸿与千城公主联手,分裂了东西突厥,令他们实力大减,更阻挠了阿史那刹黎南下的计划,相比之下,宇文晔在雁门郡的一箭之仇,似乎都没有他跟西突厥的仇那么深了。
若是让他们知道自己就是商若鸿的女儿,以阿史那刹黎有仇必报的个性,只怕今晚篝火会要烤的就不是刚刚那一头羊了。
于是她敷衍道:“我,我只是,以前听说过。”
“哦”
阿史那朱邪微微挑眉,又看了她一眼,目光闪烁着却没再说什么,只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不管怎么样,是父汗的命令,你们必须得尊崇。赶紧过去吧。”
说完,又看了脸色微微发白的雷玉一眼,便转身走了。
他一走,雷玉立刻转过头来,满头冷汗的压低声音对商如意道:“我差一点忘记了这件事。你的身份可一定得保密,西突厥这边只知道你是宇文少夫人,秦王妃,并不知道你的出身,伱可千万要留神,别漏了馅,不然——”
商如意点头:“我明白。”
“那,先跟我会去,我找一件突厥人的衣裳给你换上,免得你太出挑了。”
“好。”
因为并非出使,谈不上衣冠气节,加上自己的衣衫相比草原的苦寒的确单薄了些,商如意也并不为难自己,便跟着雷玉去换上了一身长长的皮袄,从脖子一直严严实实的裹到脚踝,只一根麻绳系在腰间,又穿上一双皮靴,除了发髻仍旧是雷玉帮自己梳理的中原女子的式样,商如意看上去已经像个突厥人了。
然后,两个人便出了帐篷,往那苍头河的河滩走去。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刚刚那一面铺洒在草原上的金网也渐渐被收起,不过,光线却并没有暗下去,因为周围的突厥人手里都拿着火把,虽然没有点燃堆积在河滩中央,那几乎跟一座帐篷般大小的柴堆,不过,他们还是围绕着那柴堆,点燃了好几个小小的篝火堆,火光又一次照亮了这片辽阔的草原。
随着天色越来越暗,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多。
因为身份的关系,商如意跟着雷玉,坐在人群的最前方,身后黑压压的几乎都是人头,这些人全都穿着厚厚的皮袄,大声说笑着,湿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欢声笑语,也弥漫着一股汗酸味,商如意虽不习惯,但也算不上难受,只静静的坐在皮毡子上,时不时跟雷玉低声交谈两句。
不一会儿,一阵凛冽的冷风吹来。
商如意打了个寒颤,一转头,就看到阿史那刹黎高大魁梧的身影,只见他率领着昨天在王帐中陪伴他的那些西突厥的王公贵族慢慢走了过来,扶着他一只胳膊的,仍旧是那位妖娆妩媚的迦元夫人,阿史那朱邪则低着头,默默的跟在他的身后。
看到他走近,周围那些突厥人立刻站起身来,对着这位可汗行礼。
今天,阿史那刹黎的脸色要比昨天在王帐中的好许多,他慢慢的走到主位上坐下,迦元夫人仍旧跪坐在他的身后,而阿史那朱邪则坐到了另一边的皮毡子上,刚一坐定,立刻有奴仆送来了刚刚烤好,滋滋冒油的羊肉摆在他们面前,还有便是大坛的酒。
阿史那刹黎一挥手:“点火!”
一声令下,站在柴堆周围的那些人便将手中的火把全都投掷到了那高大的柴堆上。
只听“轰”的一声,火焰腾起。
商如意只感到眼前一亮,随即便有一阵热浪扑到了脸上,而更大的,是他们身后响起的声浪,一看到篝火点燃,周围的那些突厥人立刻欢呼雀跃起来,有些跳舞,有些唱歌,围着篝火欢声笑语不断,而坐在篝火四周的王公贵族也开始拿起酒杯,一时间觥筹交错,热闹不已。
商如意和雷玉没有那样的心情去跟着他们唱跳,就只安静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感觉到火焰的暖意随着风一阵一阵的扑来,将她也烤出了一身细汗。
但很快,温暖中,多了一丝冷厉。
是阿史那刹黎的目光。
坐定之后,他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周围,巡视了自己的子民一番之后,他仅剩的那只眼睛里散发出的冰冷犀利的光便落到了商如意的身上,凶狠的眼神就跟一把似得,狠狠的刮过她的脸,好像恨不得割下一块肉。
就在这时,一双柔软的手捧着酒杯送到他的面前。
阿史那刹黎回头一看,正是那迦元夫人,而一看到她,这位刹黎可汗的目光才褪去了恶毒狠厉,他接过巴掌大的酒杯,仰头喝了一大口,那位迦元夫人又在他耳边接连说了几句软语,更是听得他心花怒放,放声大笑起来。
可汗这么一笑,周围的人更是群情激昂,歌声舞蹈也越发的热烈。
在这样欢快的气氛下,雷玉附在商如意的耳边,轻声说道:“再喝几杯,等他们喝醉了,就认不清人了,咱们就回去。”
商如意急忙点头。
可就在这时,远远的,苍头河的另一边,突然传来了一阵凌乱的马蹄声。
这里的人虽然在欢歌纵舞,但却十分警觉,立刻便有一队人马冲到河边,仔细辨认来者,阿史那刹黎也停止了大口喝酒,皱着浓眉看着河对岸那漆黑如墨的夜色中,渐渐靠近的一片火光。
不一会儿,一个士兵飞奔到阿史那刹黎的面前,跪下道:“可汗!”
阿史那刹黎道:“什么事”
那士兵道:“是帕夏将军,他带着人从太原回来了!”
“什么!”
一听这话,阿史那刹黎的目光一下子又变得锐利了起来,而周围那些还在欢笑歌舞的人,也纷纷停了下来,一时间,整个河滩都安静下来。
而商如意一听到“太原”两个字,顿时也精神一凛。
她虽然不知道那个帕夏将军是什么人,但既然是从太原回来,那显然,就是阿史那刹黎派往太原,与王绍及兄弟勾结的守军。
现在,既然太原已失,这些人自然都是败军之将,没想到竟然回来了
周围的突厥人在听到这番话的时候,脸上也都露出了各异的神情,而商如意一抬头,除了看到阿史那刹黎突然又面露愤怒的样子之外,还看到了他身后的迦元夫人,脸上的神情随着火光忽闪,也仿佛变幻了一番。
还有,便是一直坐在他们下手方,从篝火会一开始便沉默不语,也不怎么喝酒,只不时的看向雷玉和自己这个方向的阿史那朱邪,他的脸色倒是立刻沉了一下,但也没有多余的情绪表露出来,只微微的眯了一下眼睛。
这时,就听见“啪”的一声!
只见阿史那刹黎用力的将手中的酒杯拍在桌上,顿时铁铸的杯子被他硬生生的拍得凹了下去,酒水飞溅,阿史那刹黎面露狰狞的道:“他们,还敢回来!”
一见他这样,周围的王公贵族全都安静了下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气不敢喘一口。
阿史那刹黎道:“把人给我绑上来!”
“是!”
那士兵领命,立刻飞奔下去。
整个篝火会上此刻更是安静得只剩下风声,还有远处时不时响起的战马嘶鸣的声音,不一会儿,一个彪形壮汉便自缚双手,跌跌撞撞的走了过来,一直走到阿史那刹黎的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可汗!”
这人,便是太原的守军,突厥的帕夏将军。
商如意仔细辨认了一下,并不认的,而且他是半侧面对着自己,只能勉强看清此人形貌,身形壮硕,满面胡须,身上穿着的皮甲还有几处砍伤,也沾了血迹,显然是在太原经历过一番血战之后,才得逃脱出来,回到这里。
看到他,阿史那刹黎不怒反笑,道:“帕夏,你还活着啊……”
一听到这句话,那帕夏将军哆嗦了一下,立刻整个人栽倒似得朝着阿史那刹黎磕下头去,连声道:“末将该死!”
“你,是该死!”
阿史那刹黎咬着牙,狰狞得像一头嗜血的狼,恶狠狠的道:“太原,交到你的手上,可你却把它搞丢了你不该死,谁该死!”
说完,竟也不再多言,一挥手:“给我砍了他!”
一声令下立刻便有几个武士扛着大刀走上前来,围着那帕夏将军便要动手。
“可汗,可汗等一下!”
那帕夏将军因为反绑着双手,一磕头整个人就栽在地上,此刻只能挣扎,尚不能成语,开口的反倒是阿史那刹黎身后的那位迦元夫人,她柔声说道:“可汗,帕夏将军丢失太原,损兵折将,的确该死,可是,可汗也得弄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好好守着太原,却给丢了。”
说罢,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睛轻轻的朝着身侧一溜。
“千万不要,冤枉了好人。”
随着她的目光看过来,那阿史那朱邪微微眯起双眼,脸色变得冰冷也危险了起来。
而听到她的话,就像是收到了岂是,那个原本整张脸都埋在地上的帕夏将军突然从草地里抬起头来,额头上沾满了污泥和雨水,狼狈不堪,可他却挣扎着说道:“末将的确该死,可是,如果可汗派来太原的援军能够如期抵达,太原是不可能丢的!”
一听这话,阿史那刹黎那只眼睛一下子瞪圆了。
下一刻,他转头,怒目看向了自己的长子。
昨天的那一鞭,抽出之后他就后悔了,之后也在悔怒交加的情绪下让阿史那朱邪下去,可是,今天再听见丢失了太原的原因正是因为他的援军没有如期赶到,愤怒又一次如火焰一般冲了上来,烧毁了他的理智和那所剩不多的悔恨与疼惜。
他咬牙道:“朱邪,你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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