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然这话问完的时候,周遭便已经传来衣袂破风之声。
更有甚者,就算是今日与会之中,也有不少人狞笑而起。
不过转眼之间的功夫,周遭就已经多了不知道多少左道中人。
吱呀吱呀的摇曳之声传来,众人抬头看去,就见一顶软轿,被四个侏儒抬着缓缓行来。
软轿之内,正有一个年轻公子,一只手撑着下巴,一边冷冷抬头看向江然。
而在他们的身后,左道庄四邪宗尽数登场。
神宗博颜。
蛇宗曲直。
鬼宗海淡。
牛宗伏魔!
遮天蔽日的气势自这一行人的身上滕然而起。
好似连这半边天空,都为此暗沉了下来。
隐隐有风雨欲来之相。
江然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琢磨着这孙子多半是看过天气预报才来的……不然的话,怎么他一来就变天了?
还是昨天晚上,临时拿了雨神的人设?
“江少侠……”
江然这边胡思乱想的功夫,就听得那少庄主已经开口:
“你方才的那个问题,我能帮他回答。
“焦尾琴,合该给我左道庄。”
“哦?”
江然一笑:
“少庄主是自问武功可以镇压当世,还是觉得自己于乐理一道,可以独步天下?”
“论武功……”
少庄主目光淡淡的在颜无双,柳宗明,轩辕一刀等人身上纷纷扫过。
轻轻摇头:
“一宗二会五剑七派十三帮。
“除了道一宗与七派,多是土鸡瓦狗之辈。
“依我看,金蝉江湖非要说可以拿得出手的,无非也就是,一宗,一庄,一阙。
“就连那所谓的七派,在这之间,便也难说是否够得上资格?
“更何况,还有一群连这水分极大的排序都未必能够上得去的……”
最后一句话说的时候,他看的是柳宗明。
柳宗明淡然一笑:
“少庄主看来很喜欢说笑。”
“我从不说笑。”
少庄主轻笑一声,冷冷开口:
“我左道庄顾虑的,除了这朝堂,便是那道一宗。
“余者,何时被我看在眼里了?”
他说到此处,又看了江然一眼:
“倘若江少侠不信,可敢放任在下,将他们尽数……打死?”
“何必少庄主亲自动手?
“属下出手帮你杀了他们就是。”
一个魁梧的汉子一步踏出,放声喝道:
“老子是牛宗伏魔!
“你们几个,谁敢上来送死?”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脸色都不好看。
这三言两语之间,怎么变成了单对单的挑战了?
可如今伏魔话已经放出来了,若是这么多江湖好手聚集一处,竟然无人敢跟伏魔一战,那笑话就大了。
阮玉青轻笑一声,正要往前踏步。
就听雷鸣般的笑声响起。
众人循声看去,笑的正是轩辕一刀。
他手持千钧刀,踏前一步:
“老夫十三岁入江湖,二十年间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三十三岁之后,方才于刀法武功之上,略有领悟,至此方才胜多败少。
“其后创立血刀堂,问鼎十三帮之列。
“这十三帮的名头,是老夫一手一脚,一刀一剑硬生生拼杀出来的。
“却没想到,今日竟然会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后生嘲笑。
“尔等可知……我血刀堂之人,为何从来一身红衣?”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面色凝重,有人两眼迷茫。
轩辕一刀也没有给他们回答的时间,便轻声说道:
“那是因为,我血刀堂的弟子最擅争斗。
“可一旦争斗,必然有人受伤,不是旁人的便是自己的。
“天天洗衣服,麻烦的紧,还不如一身红衣,纵然鲜血泼洒其上,也不容易看出来。
“而倘若是自己受伤,也不至于叫人轻易看穿虚实。
“之所以如此……则是因为,我血刀堂立堂之本,便只有四个字:不服就打!!
“后辈小子看不起咱们,老夫今日便要领教领教左道庄的高招!”
言说至此,他一步踏出,便要出手。
却听到耳边厢传来一个声音:
“且住。”
若是换了旁人的话,轩辕一刀这个老年中二病是不可能听的。
但是这个声音入耳,终究是让他脚步微微一顿。
回过头来看向江然,咬了咬牙,单膝跪地:
“恩师,弟子今日无论如何,不能任凭他们侮辱我血刀堂!!”
“谁让伱任凭他们侮辱了?”
江然哑然一笑,却又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难得你七老八十,还这般心如赤子……”
“恩师,弟子今年尚未七十,不过是六十有六而已。”
“你别太六。”
江然摆了摆手:“先听我说两句。”
“弟子恭聆师训。”
轩辕一刀老老实实的低头。
就听江然说道:
“你之所以拜我为师,是因为秋辞驿一战的随口戏言。
“你信守承诺,败了就拜师,如今遵循的也是一丝不苟,全无半点违逆。
“哪怕我知道你心中其实还有些许自己的算计,却也不甚在意。
“这师徒之名,算是坐实了。
“既如此,那为师就厚颜,教你几许道理,你听是不听?”
他这番话说出口,顿时又引起了不少遐思。
这才知道为什么轩辕一刀拜师江然。
而事情既然发生在秋辞驿,却又跟先前江然他们讲述奔雷堂的事情挂上了钩。
显然当时轩辕一刀想要找江然报仇,最后约定赌斗一把,输了的人就拜师。
轩辕一刀信守承诺,输了之后,真的拜江然为师。
这血刀堂行事虽然霸道,但是轩辕一刀信守承诺,一言九鼎,属实是让人钦佩。
轩辕一刀则沉声说道:
“弟子自然是听的。”
“那好,为师今日要教你的第一个道理便是,收一收自己的脾气,莫要被人激怒,更不能轻易冒进。
“尤其是在大局在握的情况下,何必以身犯险?”
江然说到此处,抬头看向了在场众人:
“诸位之中,除了这些左道庄的妖人之外,多是江湖侠义道的同道。
“左道庄这邪魔外道,危害江湖不是一日两日。
“被害者,更是不计其数。
“任凭这少庄主说的如何天花乱坠,怎样给他自己脸上贴金。
“他左道庄仍旧是一个地沟里的臭老鼠,不敢轻易现身于江湖,纵然是现身了,也鬼鬼祟祟,生怕被人发现。
“可今日,这等妖人,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现身于我等盛会之地。
“我敢问诸位一句,面对此等妖邪之辈,吾辈侠义道该如何处之?”
“自当除魔卫道,护佑天下苍生!!”
第一个声音传来,自然是阮玉青。
顾生烟瞥了阮玉青眼,轻笑一声:“除魔卫道!除恶务尽!”
“没错,正该如此。”
凤衔枝呼啦一下站了起来:“左道庄此等妖人,也敢在落日坪上撒野,今日倘若真叫他们离去,我等还有何颜面自称侠义?又有什么颜面,在这江湖厮混?还不如退隐江湖,回家种田!!”
“凤庄主言之有理。”
“除魔卫道,吾辈义不容辞!”
“今日若是能斩杀这左道庄妖人,来日必将扬名天下!”
“不求闻达于江湖,只求无愧于苍生!”
一人言,二人言,但凡入了耳,进了心,便会带动一大片人。
而当一大片人被带动起来的时候,那所有人就全都被带动了起来。
一时之间场内雷动。
“我等平日里路见不平还得拔刀相助,今日见到左道庄这等邪魔外道,倘若畏首畏尾,岂不可笑?”
“他们就算武功高强那又如何?论人多势众,谁有咱们人多?”
“轩辕堂主方才所言不错,咱们这么多人,一人一泡尿也淹死了他们!”
“女子可以不尿!!”
“天杀的,你凭什么看不起女子?”
终究是人多势众,有些地方喊着喊着也不免歪楼。
不过整体而言,群愤算是被激了出来。
更有人大声喊道:
“除魔卫道,扬名立万,就在今朝!!”
“就在今朝!!”
轩辕一刀迷茫的看向了周遭,这就给调动起来了?
忍不住又回瞥了一眼自家的恩师,发现他年纪虽然小,但真就不可小觑。
同时也回过神来,他方才确实是被少庄主言语激怒,待等牛宗出言挑衅,他想都不想就要为十三帮正名。
现如今看来,确实是放着大好的局势不要,险些落入敌人的陷阱之中。
少庄主坐在软轿之上,眼看着周遭杀气腾腾,面色却是没有半点波澜。
今日落日坪上确实是人数众多,远在他左道庄之上,哪怕他早有准备,让左道庄的人已经混入其中,却也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至于说想要在酒水之中做点手脚……
那也绝难能够。
毕竟负责这些事物的,是百珍会。
不管他刚才怎么耀武扬威,百珍会也终究不是一个‘摆设’会。
没有人能够绕过他们,在他们的买卖里做手脚。
所以,他轻轻叹了口气:
“江少侠好本事,三言两语便煽动了这群不知死活之辈。”
他内功深厚,言语传出,顿时压下这场内激愤之情,将声音送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只可惜,今日这一局,我赢定了。
“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不愿轻易大开杀戒罢了,盼着你们,莫要自己寻死!”
“大言不惭!”
“简直乱放狗屁!”
“休要跟此等恶贼闲谈碎语,杀了他们吧。”
为名为利也好,为侠为义也罢,现如今人们心思一致,哪怕江然有什么私心,有什么撩拨之能,煽动之意。
但至少有一点是没错的。
今日如果可以在此战之中大放异彩,那扬名天下就在今朝!
是以,众人都有点等不及了。
只差一个跳出来做出头鸟的,所有人都会同时出手。
“大言不惭?”
少庄主轻笑摇头:
“未免太小看我了……”
他手指轻轻一勾,嘴里念叨着一个睡也听不懂的词:
“右一。”
一声落下,就见一处有人忽然飞身而起。
一甩手,朝着地面打下了一枚天雷子。
他原本所在位置,周围的人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天雷子便已经炸开。
只是天雷子虽然威力不错,但是范围却小。
那人所打之处,还是空处,是以并无多少人在意,反而有些纳闷,他这是在做什么?
然而下一刻,全然不同于天雷子的炸声轰然响彻。
这声音巨大,那一片地皮所在,整个都给掀飞了出去,熊熊火光冲天而起,将此处几个不明所以的江湖同道,尽数卷日其中。
死的一声没吭!
整个落日坪在这一声巨大的爆炸之中,都摇摇晃晃,好似马上就要倒塌一般。
“这……这是怎么回事?”
“天罚?难道这左道庄的妖人,能用妖术?”
“放屁!这分明是火药……他们,他们在这落日坪下,隐藏了大量的火药!?
“这是要将落日坪掀飞吗?”
“左道庄的妖人……竟然,竟然这般狠毒?”
江然眸光瞬间凝重,看向了落日坪那一处被炸开的大坑,又缓缓将目光怒到了左道庄的少庄主身上。
“当日托付天阳镖局护送的那一批镖物,果然有问题。
“程天阳说,那里面都是瓷器。
“如今看来,瓷器之内,则都是火药吧?”
“江少侠果然还是有几分聪明的。”
少庄主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想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天阳镖局确实不愧为金蝉第一镖局。
“买通他们的人,让他们帮我们将东西换了,实在不是一个好做的营生。
“好在,这天底下不是所有人都正直无畏,更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无灾无难的度过一生。
“是人终究会有弱点,只要拿捏得当,不难达成目的。
“当日那一批镖物,不仅仅是瓷器之内藏了火药,箱子也有隔层,里面全都是今日可以要你们性命之物。”
江然默默的闭上了双眼。
当今之世,火药已经问世。
不过还没有火器……
而且,就算是火药的威力,也远远没有后世那般厉害。
可纵然如此,朝廷对此的管制也仍旧严苛至极,不敢有丝毫懈怠。
但这帮江湖人,尤其是这帮左道中人,仍旧是有办法可以弄到的。
就算是威力差了一点,但分量足够的话,想要凭借火药杀死一群人,还是不难……
少庄主眼看方才还义愤填膺,想要以众凌寡,扬名天下的侠义道中人,此时全都偃旗息鼓,面上隐隐流露出骇然之色。
不禁嘴角泛起了一丝笑意:
“诸位,左道庄素来与人为善。
“轻易不造杀孽。
“今日我本可以将诸位的性命尽数收走,可到底还是心怀仁义。
“我别无所求,只是一张焦尾。
“可江少侠就是不允……你们,可能帮我劝劝江少侠?”
他嘴里说的好听,什么与人为善,不造杀孽。
今日他既然自己都在这里,这火药分明就是拿来威慑之用。
想来杀死众人根本不够。
否则的话,他根本不用现身,直接用火药将他们全都炸死,然后施施然过来拿走焦尾就是。
问题在于,就算不够炸死全部,也会炸死一批。
一会会被炸死的人,到底是谁?会不会……就是自己?
真的惹怒了此人,这少庄主狂性大发,那岂非顷刻之间就要身死当场?
更有人想到了方才和奔雷堂的人交手。
好在几大高手同时出手,奔雷堂什么手段都没来得及用,就已经被按在那里了,否则的话,让他们敞开了扔天雷子,那今日落日坪上,还不定能留下几个活口。
一时之间都有些后怕不已。
更有人畏畏缩缩的说道:
“要不,江少侠就将焦尾……给了他吧?”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都对其怒目而视。
只是出言反驳的,竟然一个都没有。
阮玉青禁不住大怒:
“胡言乱语,你却是比左道庄的人,更加可恶!!”
那人面色红一阵,青一阵,最后怒声喝道:
“那又如何?功名利禄总不如性命来的实在,若是我等被这火药炸死了,再有滔天名声,又有什么用处?”
这话倒是引起了不少人的赞同。
却听江然一笑:
“少庄主果然不愧是少庄主,厉害,厉害啊!
“只可惜,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少庄主该不会以为,我真不知道你们早就已经在落日坪下,布满了火药吗?”
“你如何能够知道?”
少庄主眉头微蹙。
“自然是程总镖头告诉我的。”
江然说道:“可还记得,四邪宗引我入摧魂阵那一夜?程总镖头于外破阵,待等你们逃走之后,这火药之事,便已经瞒不住了。
“实不相瞒,在这大会开始之前,你们的布置早就已经被清除的干干净净。
“方才那一处,多半是给漏掉了。
“不信的话,你大可以再试试,看看可还有第二处会炸?”
少庄主脸色一变,下意识的便要下令。
只是话没出口,便是眉头微蹙。
此令一下,无非是有两个结果。
第一个结果是,江然胡说八道,那一切自然顺遂心意。
第二个结果却是江然所言非虚,那这命令一旦下达……反倒是给这群所谓的江湖正道吃了一颗定心丸。
想及此处,他一时犹豫不决。
禁不住目光微微转动,好似在寻找什么东西。
而就在此时,地面忽然有一处一突,紧跟着碰的一声,一人飞身而起。
满身狼狈的自半空之中翻了个身,跌落在地上。
他立足不稳,险些一屁股坐下,终究是晃了晃脑袋,看向江然:
“江少侠,我来了。”
众人定睛一看,就发现这个一头一脸全是土的男人,竟然是天阳镖局程天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