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暑气渐盛。这一日,一身素净麻衣道袍、白发白须活像个老神仙的张玄素,出现在了悦来客栈耀眼的阳光里,仰着头眺望整座悦来客栈,古今无波的浑浊眼眸中荡起一**涟漪。柜台后揣着冰镇酸梅汤不撒手的赵渺望见了他,好心够着脖子笑道:“老道长,走累了不妨进来喝碗茶、歇歇脚啊,不要钱的……”张玄素低下头,盯着她看了几秒,笑着缓步踏上台阶:“居士是个有福之人。”“借老道长吉言……”赵渺喜气洋洋的起身朝门口的空位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扭头朝着后院方向高呼道:“二牛哥,提壶茶来。”“慢着!”杨戈的声音打断了喊堂的张二牛,他从麻将桌上站起来,拧着眉头缓步走出来,板着脸朝赵渺喝道:“我没教过你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吗?怎么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往客栈里请?”赵渺缩了缩脖子,委屈的正要回应,就听到柜台外的老道长笑骂道:“好你个混小子,老道就算不大你辈数,也大你岁数,尊老爱幼你懂不懂?”杨戈眯起双眼,一边面色不善的冷声回应,一边朝着赵渺招手:“要想获得他人的尊敬,就得有值得他人尊敬的德行,你有吗?”赵渺多聪明,慌忙快步从柜台后边走出来,几步走到杨戈身后,有些后怕的踮起脚尖、探头探脑的打量对面那個白发白须的老神仙。张玄素看了一眼杨戈掩在大袖中的右手,没有做什么让他误会的动作,也不敢做任何让他误会的动作。堂外骄阳似火、暑气逼人,此刻他心头却一阵阵的冒寒气儿。他原以为到了杨戈的地头,这混世魔王总能好好与他老人家讲话。但这混世魔王此刻却分明动了杀心!他微微苦笑道:“老道先前就与你说过,你年纪轻轻的,心思能不能别这么阴鸷,老把人往坏处想……”杨戈淡淡的回道:“我也跟伱说过,我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他人……我没上过你龙虎山吧?”张玄素怔了怔,陡然醒悟:“是老道的不是,老道这就走,咱出城聊成不?”他随心所欲的活了小二百年,连去紫微宫都跟去自家后院一样,哪懂什么边界感。杨戈沉吟了几息,张口轻轻吐出一口气,整个人随之慢慢放松:“罢了,我打开门做生意,来的都是客,岂有拒之门外的道理……请上座!”他转身,朝着二楼楼梯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张玄素见状,整个人也猛然一松,无语的迈步上前:“这会儿怎么又想通了?”杨戈陪着他往楼上走,淡淡的回道:“没什么,我只是突然反应过来,你才是穿鞋的那个……”张玄素张了张口,愣是没敢接他的话。他二人对话的声音并不大,是以客栈内搓麻将的咸鱼们根本就不知道,打他们面前经过了一位陆地神仙。只是有些好奇的打量着张玄素,低低嘀咕道:‘这老道谁啊?二爷竟然亲自迎他……’“二牛,上好茶!”“好嘞。”……“客官,您的茶,请慢用!”张二牛满脸堆笑的将一壶茶摆放到张玄素面前,躬身退下二楼。张玄素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有些诧异的看向杨戈:“赵家人就没给你送些好茶过来?武夷山母树大红袍呢?胡公庙十八颗呢?”杨戈权当听不出他话里有话,面无表情的一手叩击着桌面轻声道:“说事儿之前,我先把话说明白,这回我就当你是老不更事,不与你计较,再有下回,就莫怪我欺你老无力,先收拾了你,再打上你龙虎山。”张玄素愤懑的放下茶碗:“你怎么就不肯相信,老道此来当真毫无恶意?”杨戈不为所动的回道:“我若不信你此来毫无恶意,你还有命在此喝茶?”张玄素满脸无奈的摇着头道:“你啊你……”杨戈淡声道:“说事儿吧!”张玄素再次端起茶碗,不疾不徐的抿了一口,没做声。杨戈慢慢的拧起了眉头。张玄素忽然一笑,轻点着桌面缓声道:“不若咱爷们儿打个赌啊?”杨戈:“赌什么?”张玄素:“就赌老道今日不来寻你,你稍后也要去龙虎山寻老道!”杨戈:“老登,我是不是对你太客气了?”张玄素笑着摇头:“年轻人,耐心些……日子还长着呐!”杨戈不语。张玄素笑着转而说道:“说起来,你客栈的风水,不简单呐!”杨戈冷笑了一声。张玄素面色不变的详细说道:“可曾听闻‘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风水也是如此,风水养人、人亦养风水。”“此间地势原本虽背靠邙山龙首造势藏风、门朝大运河运血纳气,然神都洛阳在西,横截中龙龙脉,势不成、血不通、风不起、气不足、阴阳失调,只能为一亭。”“但因为你杨二郎,此间气韵高过洛阳城,风调气顺、龙气东移,已有潜龙在渊、一飞冲天之象!”杨戈再次冷笑了一声。张玄素见状,眯起眼睛笑道:“不信?”杨戈开口:“你先前问我,我什么信,是如何修成今时今日这个地步的……”张玄素顿时来了兴致,追问道:“怎么?你想明白了?”杨戈颔首:“我回来后思索了很久,发现我其实也信一种力量。”张玄素:“哦,什么力量?”杨戈正色的一句一顿道:“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张玄素怔了怔,神色莫名的翻来覆去咀嚼这短短的十四个字,良久才大感震撼的击节赞叹:“好一个‘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好一个大无畏、大气魄,此心此念,纵使曹孟德再世,恐也难复言‘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杨戈呵呵一笑,不再言语。张玄素也悠然的继续喝茶,不再多言。不多时,忽有暴烈的马蹄声从窗外长街之上传来,有人悲声呼喊道:“山陵崩,天下素缟、举国同悲!”听到这声呼喊,杨戈愣了足足了十几息那么久。直到一阵“蹭蹭蹭”的沉重脚步声从木楼梯那厢传来,他才终于回过神来。“二哥……”赵渺泪流满面的扑进杨戈怀中,抱着他嚎啕大哭。杨戈反手抱住她,目光陡然转向对面的张玄素,眼神在弹指间便变得凶厉、暴戾。“你别看老道。”张玄素泰然处之的摆手:“此事与老道半个铜板的干系都没有!”杨戈一掌拍碎四方桌,怒声道:“我不信!”张玄素无奈的笑道:“还记得方才咱爷们打的赌么?老道就是知晓你必会怀疑此事与老道有关,才不远千里亲自来此当面向你解释……当然,老道还想进京去看看,未免你误会,提前来给你打声招呼。”杨戈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此事若不是你所为,你怎会比我还要先知晓此事?”张玄素叹着气指了指瓦檐顶:“你又忘了,夜观星象乃我们张家人看家的本事。”杨戈:“还是那句话:我、不、信,要想我不怀疑你,就拿出能让我不怀疑你的证据来!”张玄素头大如斗:“你这混小子怎蛮不讲理?害了他老道能得什么好处?退一万步,老道若真想害了他,何时不能下手?非得拖到如今与你杨二郎生死相搏?”杨戈依然直勾勾的盯着他:“我怎知你不是在贼喊做贼?”张玄素气笑了:“贼喊做贼?瞒得了多久?是一年、还是十年?你多少岁?老道多少岁?旁人不知你杨二郎,老道还能不知你杨二郎?害他?那不是老寿星吃砒霜吗?”杨戈心下急转,的确想不出这老登杀熙平帝的动机。紫微宫上那椅子,对旁人来说自是诱惑无限,但对这老登来说,或许还不如他们天师那把椅子舒坦……流水的皇族,铁打的嗣汉天师府、曲阜衍圣公啊。再者说,就像是这老登自个儿说的,旁人不知他杨戈的深浅,这老登还能不知道吗?“那你以为……”杨戈努力压制住心头怒意:“此事是何人所为?”张玄素:“你为何如此笃定一定是人为?万一是寿终正寝呢?他做了十七年皇帝,也不算短寿了。”“你瞎说……”赵渺从杨戈怀里扬起一张花猫似的小脸,嚎啕道:“我父皇过年时都还好好的,还与我们一道守了岁,怎会突然暴毙!”杨戈盯着张玄素:“你听到了,她说你瞎说。”张玄素头疼的扶额叫屈:“你别看着老道啊,老道都说了,老道是夜观星象得知皇帝驾崩,老道如何得知他到底是如何毙命?你若一定要问老道,那老道就只能说……天意如此!”杨戈还待再问,就听到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迅速由远及近。他都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赵鸿回来了……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心头哀叹道:‘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即使他未研究过二十四史,他也知晓,皇位交替之际就是一个王朝最虚弱之时,轻则朝局震荡、朝政混乱,重则急转直下、天下大乱!虽然他时常说熙平帝铁公鸡、小心眼,但公允的说,熙平帝的手腕还挺强的,也有做事的心。而赵鸿的性子这年许时间虽有所改观,但要想赶上他爹的段位,至少还得再修炼十年!煌煌大唐,从开元盛世盛极而衰,也不过短短十余年……一念至此,杨戈心头也是百感交集、心乱如麻。不多时,赵鸿就“噔噔噔”冲上了二楼,他身上还穿着麻衣短打,卷起的裤腿上粘着泥土,手脚和面容都被盛夏毒辣的日头晒得黢黑。他扶着楼梯扶手,同样泪流满面的嘶声呼喊道:“大掌柜的!”杨戈头也不回的向他招手,目光依然直视着对面的张玄素,沉声道:“眼下这个节骨眼,你就别进京去添乱了,等到此事过后,我再陪你走一趟京城,另外……”“若皇帝是积劳成疾、寿终正寝,那也就罢了。”“若不是……谁人下的手,谁就死!”张玄素低垂着眼睑沉默了片刻,喟然叹息:“小友,须知天意如刀,小势可改、大势难违啊!”“我不想跟你扯淡!”一听到他又扯到天意,杨戈的心头就烦得想砍人。但这回,却不是他又觉得这老登是在扯淡。而是他隐隐发现,世事好像真在朝着这老登说的那个方向发展。“我把丑话先说在前头!”杨戈压抑着心头的烦躁和无力,杀气腾腾的一句一顿道:“天下人刚有几分吃饱饭的希望,谁想掐灭他们这点希望,谁家就死尽埋绝,不信邪的尽管放马过来,我杨二郎全接着!”张玄素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但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作了一声叹息。杨戈也不管他,起身对赵渺赵鸿姐弟俩说道:“走,我送你们俩回京!”……金色的刀气划破长空,穿越半座洛阳城,落在紫微宫外。一落地,赵渺和赵鸿姐弟俩就想挣脱他的臂膀,往宫门内冲,虽然宫门外值守的许多金吾卫一眼就认出了三人,齐齐收起刀枪给三人让路,但杨戈却仍旧将姐弟二人死死的按在了原地。不多时,一身素服的汤雄就飞身冲了出来,见了杨戈与赵家姐弟二人,远远揖手道:“有劳神君!”杨戈松开姐弟二人,姐弟二人顾不上和杨戈打招呼,擦着泪撒腿冲进了宫门。汤雄再次朝杨戈揖手,转身指挥着大批金吾卫护卫着姐弟二人进宫。杨戈独自一人站在宫门外,茫然的望了一眼哀声大作的紫微宫,再回过头望了一眼挂满白绫、漫天飘扬雪白纸钱的洛阳城,明明是盛夏时节,却好似寒冬腊月。他垂下眼睑,低低的喃喃自语道:“人道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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