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读二声,不读四声,这就是朱翊钧的问题。
张居正立刻回答道:“汉书曰: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
“论,论纂,编纂之意,并非议论之意,所以读阳平声[lun],而不读去声[lun]。”
“如此。”朱翊钧这才了然,为何论语是二声,而不是四声,是论纂,而不是议论。
正如张居正所言,他是个读书人,作为二甲第九名,学问上决计没有任何的问题,解答小皇帝的问题,游刃有余。
朱翊钧开始就论语的一些疑惑提问,张居正对答如流,讲解的颇为细致,一问一答之间,时间过得飞快,一个时辰的时间,不知不觉就已经过完了,直到张宏提醒,陛下该用午膳了,才算是停下。
张居正颇为欣慰,他看着这小皇帝越看越满意,今天小皇帝自己读书,比之前六个月经筵的成果都要多,陛下读了书,而且极为认真,还有自己的见解。
比如这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陛下解:朋友从远方而来,自然是有共同的话题,共同的志向,自然会做相同的事儿,怎么能不愉悦呢
是谓曰:同志、同行,方才同乐。
就这一个解释,都让张居正感慨万千,之前六个月填鸭一样填了进去,怎么填进去怎么出来,书读了,但只读了一点点。
而现在张居正终于感觉自己万般辛苦并没有白费。
张居正十分郑重的甩了甩袖子,五拜三叩跪在地上,诚恳的说道:“臣僭越,臣谨守祖宗成宪,不敢以臆见纷,更为国家爱餋人才,不敢以私意用,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于陛下之职分也,陛下睿哲天成,仍望陛下继今益讲学,勤政亲贤远奸,使宫府一体、上下一心,以成雍熙悠久之治。”
张居正这话说的僭越,失了臣子的本分,什么人才能对皇帝有期许
但考虑到皇帝只有十岁,君不振纲的情况下,这番话,是张居正作为首辅,对皇帝的肯定。
朱翊钧却笑着答道:“爱卿平身。”
“元辅,王章龙的案子,朕能过问吗”朱翊钧并未起身,看着张居正开口问道。
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染料就开染坊,他立刻选择了蹬鼻子上脸,继续试探自己的皇权界限。
十岁皇帝怎么了
皇威不彰,不代表他朱翊钧不是皇帝!
十岁皇帝就不能过问朝中之事了他可是事主,被刺杀的是他。
朱翊钧这个问题,张居正只能有一个答案,他俯首说道:“无不可,唯理所在。”
“冯大伴,你得势已有半年有余,这陈洪跟你有生死仇怨,他心生怨怼,怨太后拿了他的职位和权柄,你为何没有把他早早沉井若早日如此,还有今天这案子”朱翊钧首先看向了冯保。
冯保被问的有点懵,这话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他才噗通一声跪下,惊恐的说道:“臣以为把陈洪那狗东西打发到了廊下家就足够了,臣也没想到,他如此的不忠不孝,吃里扒外,还请陛下明察,臣有罪。”
朱翊钧摇了摇头,看着冯保说道:“冯大伴,你到现在仍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朕来问你,你若是陈洪,陈洪若是你,你二人换一换,你二人有生死之仇,陈洪六个月前得了势,你今日何在”
“井中枯骨耳。”冯保跪在地上,背后升起了一层的冷汗,换位思考之下,以陈洪之心狠手辣,冯保只有一个下场,早就被扔到了井里去了。
朱翊钧继续说道:“今日果昨日因,你今日脸上的伤,是你昨日种下的因,既然得势,便不饶人,你一念之仁,方酿今日之事。”
“元辅方才说,宫府一体。作为宫里的大珰,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督主,你如此权势,真的能让宫府一体经刺王杀驾大案,太后如何考量与你你若是不会,掌管不了宫内宫婢宦官,朕来教你。”
“你在宫内四处悬挂小箱子,若有不恭顺之言行,甚至谋害之举,皆可塞入箱中检举,父告子、子告父,子女告座主皆可,如此人人自危,自然不敢掩映成林,你这老祖宗的位置,自然稳如泰山,谁还能耐你如何”
“以陈洪案为例,陈洪要谋你的位子,他自己办不成,就要交给同党滕祥、孟冲等人办此事,你觉得这二人,是办事儿,还是检举呢”
“这宫里人人都想往上爬,谁都一步一步爬到最高,爬到你冯大伴的位置上来,做坏事的人,最应该防备的就是同伙。”
新晋乾清宫太监张宏,在旁边听得腿肚子都在打转,陛下这计策,实在是太过于阴毒了!
刺王杀驾,如此滔天重罪,若是能成,受益最大的只是陈洪,而陈洪受益后,为了不让事情败露,绝对会杀了腾祥和孟冲保守秘密。
腾祥和孟冲在宫中多年,能不知道其中厉害
若是能悄无声息的检举揭发,他们绝对会这么选!
“谨遵陛下教诲!”冯保在这个时候,只有一个感觉,宫里的老祖宗应该让陛下来做!
这完完全全就是损阴德的绝户计。
“平身吧,以后机灵些,不要这般蠢笨,被外廷的臣子们揪着小辫子。”朱翊钧并没有再对冯保多言,冯保要是再没办好差,就是井中枯骨,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还得皇帝亲自来教,只能说冯保还是有些笨了。
冯保欲哭无泪,他蠢笨他还蠢笨了他要是蠢笨,这皇宫里的太监,还有一个伶俐之人
但是陛下的法子简单、直接、有效。
张居正眉头紧锁,刚对这小皇帝刮目相看,这小皇帝就如此阴狠但一想到暗流涌动的大明内外,狠辣放在皇帝的身上,似乎又不像是缺点,大明国势日下,阴狠些也好,省的被人欺负。
张居正也不认为是小皇帝的主意,这阳光开朗的笑容,略有些富态的脸蛋,怎么看都不像阴损的模样。
张居正全以为是冯保教小皇帝如此说。
冯保也要给外廷一个交待,出了祸事,补救的措施得要告诉外廷,以安外廷大臣之心。
“元辅。”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又开口说道:“今日廷议,朕断断续续听了一些,朕说说朕的看法,对不对,还请元辅辅弼。”
“吏部尚书杨博、左都御史葛守礼,看似替朕说话,但朕思来想去,不似忠贞不二、忠心耿耿,为朕思虑,只不过是借着朕的名头,在攻讦冯保,他们的目的其实是保高拱,若非冯保机灵,把话堵了回去,这案子还要横起波澜。”
冯保在一旁听闻,立刻大声说道:“啊,对对对,陛下圣明啊!那杨博、葛守礼就是为高拱张目,把话说在前面!”
“陛下圣明,确实如此。”张居正稍微斟酌了一番,选择了实话实说。
吏部尚书杨博的儿子杨俊卿,娶了京营总督王崇古的女儿,高拱、王崇古乃是同窗死党。
同窗、同师、同乡、姻亲的晋党,在朝中根深蒂固。
王崇古领着京营,京营即便是已经糜烂到了五六万之数的老弱病残,仍然是京营。
首辅高拱倚靠晋党做事,吏部尚书杨博是晋党、京营总督王崇古还是晋党,都察院总宪葛守礼是晋党。
首辅高拱在灵柩前说:十岁太子,如何治天下,李太后听闻,会以为高拱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还是以为高拱是因为先帝大行悲愤失语还是以为高拱是为了专擅国柄僭越神器
哪怕高拱真的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这种话,能讲吗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成害,连朱翊钧都知道的话,高拱一个内阁首辅,一个读书人,不知道这话吗
再加上那句:皇帝未经发拟,径自内批,彻底触怒了李太后。
高拱到底是失了恭顺之心。
打着忠于皇帝的旗子,做些不忠不孝之事,自古以来,都不稀奇,扛着…
“如此。”朱翊钧收拾好了自己的书桌,尤其是自己的笔记,完全收入了袖中,才开口说道:“刺王杀驾,乃谋逆十恶不赦之大罪,乃非刑之正,朕为君主,自然有权过问,今日练武结束后,朕前往北镇抚司监审,元辅意下如何”
张居正立刻反驳道:“陛下,贵人不履贱地。”
皇帝跑到北镇抚司衙门监审,算什么事儿
十岁这个年纪,就该一心向学,连习武之事,都是不务正业、不学无术之举,这再跑去监审,不是这个年纪该做的事儿,这不是显得更加不务正业了。
冯保也俯首说道:“陛下,那北镇抚司腥臭之地,陛下前去,万一害了病,臣如何跟太后交待啊。”
“北镇抚司乃是官署,何来贱地之说”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再看看冯保,眉头紧蹙的问道:“元辅和大伴,不让朕监审,难道,是这案子另有隐情”
什么样的隐情
陈洪、高拱不满失势,铤而走险是一种情形;
张居正、冯保联合起来,对高拱、晋党进行追杀,是另外一种情形。
现在廷议公论,是陈洪作案,高拱有嫌疑,未确定,张居正和冯保再阻拦,那真的是黄泥糊了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张居正发现,这小皇帝居然如此擅辩,三两句话,就把他给堵到了墙角里去,这话,一个回答不好,这冯保再把话送到李太后面前去,这如何说的清楚
张居正再想到之前经筵时,小皇帝懒懒散散的模样,现在读书几个时辰,就能读的极为通透,难道这小皇帝,之前难不成一直在偷懒
哪怕是冯保教的,能说的如此清楚,已是大不易。
小皇帝并不笨,甚至非常聪慧伶俐,之所以学业一直得不到讲筵学士的认可,有很大的原因,是小皇帝不想学,敷衍了事,或者说在偷懒。
“臣随陛下同往。”张居正做出了选择。
冯保也赶忙说道:“臣亦随陛下前往。”
午膳之后,朱翊钧休息了半个时辰,开始习武,朱希孝作为缇帅,是纠仪官,他一直站在文华殿外,皇帝和张居正的奏对,朱希孝也听得一清二楚。
对这个小皇帝,朱希孝只有一种感觉,年纪轻轻就被教了那么多阴损的主意,这长大了,绝对是个天大的祸害。
但是朱希孝觉得不算是坏事,祸害就祸害吧,大明都这副模样了,祸害也比平庸强。
朱翊钧换了武弁服,就是习武的衣物,站在武功房内,对着朱希孝说道:“缇帅,朕听闻,成祖文皇帝、仁宗皇帝、宣宗皇帝在世时,每日都要操阅军马,巡视京营,是谓:大明军容耀天威!”
“至正统年间断绝,我大明皇帝祖宗之法,应习武练枪,不求武艺超群,只求知戎事。”
“今日拜缇帅为师,还请缇帅尽心竭力。”
每日操阅军马,军士方知陛下何人,自正统年间,主少国疑,君不振纲,皇帝便再也没去过京营了,朱翊钧想把这件传统捡回来了。
把大明军容耀天威,给捡回来。
大明军荣耀天威,那是何等辉煌时刻,现在…
朱希孝俯首说道:“臣领旨,以什么标准操练”
“以戚家军标准操练。”朱翊钧颇为笃定的说道。
“这……”朱希孝一脸的为难。
朱翊钧略有些疑惑的问道:“缇帅不会”
“会!”朱希孝只觉得自己心里一股火腾就升起来了,他可是缇帅,戚家军练兵的法子,格外有效,他当然打听过,而且戚继光也写了兵书,朱希孝作为缇帅,自然是会的!
瞧不起谁呢!
朱翊钧要的就是这个火,他是皇帝,他不把这个火勾起来,朱希孝不会好好的教,小皇帝年仅十岁,但是这个年纪习武,还是晚了,这习武第一步就是开筋。
“啊!疼疼疼!疼!”年幼的皇帝不停的拍打着自己的腿根,这开筋,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疼得多。
朱希孝面露不忍的说道:“那停下”
朱翊钧疼的龇牙咧嘴,疼的冷汗直流,但依旧嘴硬的说道:“继续,使点劲儿!缇骑不管饭,还是缇帅没吃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