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色的苍穹之下，除去草木残墙之外，便只有这道身影。天光勾出她的轮廓，她是如此瘦削，可是那腰板挺得笔直的气势，却又如同身后还有千军万马。</br>梁郅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踩在石砬地上，踉跄前行：“姑姑，是你吗？”</br>“当然是我。”梁宁站在佛堂荒草当中，“如果不是我，谁还会大半夜的出现在这里？”</br>“那我，我为什么看不到你的脸？”</br>她浑身素黑，包括头脸。</br>梁宁坐在断墙上，屈起一腿来望着他：“我被那么大的火烧过，不让你看到脸，不是很正常吗？”</br>也对。据说他们发现姑姑的时候，她浑身上下没有几处完好的皮肤。</br>他姑姑从前长得多标致啊！</br>哪怕脸上落了道疤，眉眼还是好看的。</br>梁郅再度打量她，然后走到她面前，她脸上蒙着布，长发披散，只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br>这一定是为了遮盖伤疤。</br>他心里更痛苦了。</br>虽然不知道鬼魂会不会有伤痕什么的，可是，女孩子家哪怕死了也在意容貌，也不奇怪。</br>他说道：“姑姑，你瘦了。明儿，我一定给你多烧点纸！还给你供上许多好吃的！你在地下，想吃什么，想买什么，千万别省！没钱了我就给您烧！”</br>梁宁睃了他一眼。“你就这么肯定我是鬼？”</br>梁郅道：“当然不是。”</br>梁宁挑眉。</br>梁郅眼中一片赤诚：“姑姑在郅儿心里，永远是最好的姑姑！不管天上地下，你都是我的亲人！”</br>废话。这不还是鬼？</br>梁宁把手伸出来：“你摸摸我。”</br>别的姑娘的手梁郅打死不会摸，但这是姑姑啊，梁郅毫无疑虑地把她的手握住，而且还顺势数起了她那些支棱起来的骨头。</br>姑姑就是厉害，哪怕只是魂魄，触感也这么实在。</br>“姑姑，你真的要多吃点，这样才能有力气打死那些坏鬼……不对，怎么是热的？！”</br>他不敢置信地低头，掌心这只手又细又瘦，还没他的一半大！可是却温热有力，好像随时能拎起他的耳朵来！</br>“姑姑！”他震惊地抬头……</br>梁宁抱起胳膊：“是不是没见过像我这么有人气的鬼？”</br>“这不可能！”梁郅声音变成了尖哨！</br>姑姑的尸骨是大伯母和母亲亲自收殓的呀，是验明正身了的！</br>怎么可能她还在人世？</br>梁宁射去一眼刀：“小子，你这是不想让老娘活着？”</br>“当然不是！”梁郅脱口而出。</br>怎么可能不盼她活着？是太想她重回人世了，却心知这绝无可能，而害怕承受不住希望落空后的那股无边的失望啊！</br>“姑姑，你这是真活着？还是说，你，你根本就不是我姑姑，而是来哄我的？！”</br>梁宁道：“若我是来哄你的，你待如何？”</br>梁郅沉默。</br>他抬头看着山岗，山风推着松林涌动，你说它带来了什么，好像什么也看不到，你说它无痕无痕来了一遭，眼前的林涛与风声却又是切切实实的。</br>他收回目光，重又坐回墙头。</br>“若你是哄我的，我也不怪你。你这么做肯定是有求于我，你有什么要求可以说。看到你装得这么像的份上，我不是不可以满足你。”顿一下他又道，“当然，你若想嫁给我，那还是不成的。”</br>梁宁伸手拎住他的耳朵：“你三岁时尿床把你祖母费老鼻子劲绣好的半幅寿字图尿坏了，是我给你顶的缸！</br>“你五岁时把你大伯那只会说话的鹦鹉拿去兑零嘴儿了，也是老娘掏钱给你赎回来才免了你一顿打！还有你七岁时跟荣王世子打架……”</br>她这边厢掰着手指头一路数下来，那边厢被拎住了耳朵的梁郅却是越听越颤抖！</br>最后他一把抓住了梁宁：“姑姑！真的是你？！”</br>他所有的小秘密她全部都知道，而且数落他的口吻还有拎他耳朵的手势是如此熟悉，她不是他姑姑是谁？不是梁宁又会是谁？！</br>梁宁定定地望着他，半晌后又缓声道：“你十一岁那年，二哥牺牲，你在他灵前烧了一百零一张纸，每张纸上都是你写下的保证，你说你一定会做个顶天立地的汉子。</br>“十四岁那年，郴儿孝中挂帅，你不甘其后，偷偷地盗了郴儿手上一枚通行令，去给他当押粮官。</br>“你说，上阵亲兄弟，你绝对不会任凭他去杀敌而安守在后方，你一定要让他绝不为粮饷发愁……”</br>“姑姑！”</br>梁郅再也控制不住，往前一扑投进了梁宁怀里！</br>嚎啕的哭声盖过了风声，梁宁抚着他的头发，语声艰涩：“臭小子，我是姑姑。”</br>健壮英挺的少年，不，他已是个及冠的青年，此刻投靠在瘦削的她肩膀上，哭得像个孩子。</br>“我以为你真的死了！我们都以为你回不来了！……走！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家！”</br>他拖着梁宁往阶下走，那样迫切的动作，抓得那样紧的双手，仿佛再慢一步她就要消失！</br>“先不急着回去，我还有很多话，等我跟你说明白了，我们再来商量回去的事。”</br>梁郅对上她灼灼的双眼，终于渐渐平静。</br>他道：“姑姑，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些年你去哪儿了？为何不来找我们？”</br>梁宁拉着他坐下来，缓声道：“在我回答你这些话之前，我先问你，你当真认定我就是梁宁吗？”</br>“当然！”梁郅再度激动，“你不是她又会是谁？只有姑姑你才会知道我那么多的事情，我只跟你分享过！你的口吻你的动作，你所有的一切，都与姑姑如出一辙！</br>“我也不是没有阅历，这些年我见的人和事都多了去了！</br>“我万分笃定就是你！就算是有人成心学你，能学出你的腔调，也绝对学不出这番气势！”</br>梁宁再道：“那我要是换了容貌，甚至连躯壳也换了呢？你还能相信是我？”</br>“当然相信！”梁郅挺直身，“我们的姑侄情份是在心里，又不是在外表上！”</br>梁宁点点头，道：“好。”</br>她摘下脸上的面巾，抬起头来：“现在你再回答我一遍，看到这张脸之后，你心中还笃定吗？”</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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