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殿之上。
百官都认为,从南方调兵是个法子。
毕竟,此刻,整座北地的军队,都在战乱当中。
又有哪支军队能够抽身回援呢?
只是,邯郸的那个谢武,能不能抵抗住辽军的入侵?
他若不能,江南的兵又未至,汴京怎么办?
即使南方的军队到了,谁来领兵?谁又能战胜耶律仁先?
百官想至此处,都是眉头不展。
如今大周,正面临着一個尴尬的境地。
老牌将领们,死的死,老的老,实难担当大任。
可年轻一代的将领里,左数右数,也不过五指之数,如今,都因各种原因无法领兵。
再说,年轻将领,除了远在江南的那位,谁能与耶律仁先一战?
秦振?他不行,他虽然首战得胜,但谁都清楚,他顶多也就与耶律信先五五分。
等等...
江南那位?!
有些官吏想到这里,顿时眉开眼笑。
是啊,若是朝廷肯用江南那位,那么眼前这些难题,还能称之为难题吗?
只是...
朝廷肯用吗?
就在他们想着,要不要上书奏请朝廷命卫渊为帅时,耳旁再次响起太子赵曦的声音,
“既然决定从江南调兵征兵,那么,就需要一名主帅。”
“本宫议,命卫渊担任河北路行军都指挥使一职。”
此话一出,百官先是恍然,而后立时便就热议起来,同时,一些不能说出口的话,也在心里想了出来,
“太子任命卫渊为行军都指挥使,是不是官家的意思?”
“这是官家要重新启用忠勇侯了?”
“这是好事啊!”
“是啊!”
“...”
他们不是傻子。
此时此刻,唯有卫渊站出来,能够抵抗耶律仁先的兵锋。
换做他人,只怕都差点儿意思。
如果搁在平常,赵曦无端复用卫渊,而且没有赵祯的意思。
那么,百官肯定是不同意的。
毕竟,文武两派,本身就是有些对立。
卫渊乃是武派当中的柱石,他不在京城,对士大夫们都有好处。
可现在不同了。
需要有人拼命,需要有人上前线了,于是,他们这些士大夫们,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卫渊。
如果卫渊打赢了还好说,要是打输了,最起码,顶罪的不会是他们。
史书也不会记载他们这些文臣的不是。
遇到战事了,让武将们去卖命,太平了,就一再贬低武将身份地位。
这是大周文臣常用的手段。
当然,值得欣慰的是,即将坐上皇位的赵曦,并不是一个太喜欢‘文臣’的皇帝。
未来年轻一代的文臣领袖里,比如王安石等人,对武将也说不上厌恶,颇有一种一视同仁的趋势。
总体来说,只要大周挺过这次难关,欣欣向荣的局面,总是会出现的。
如今,那些文武百官们,只是经过短暂的热议后,便是陆续作揖道:
“臣支持启用卫侯为帅!”
“臣附议!”
“臣附议!”
“...”
当附议二字说出口的时候,不仅是赵曦松了口气,就连他们那些说出那两个字的官吏,也是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终于有个能撑场子的人回来了。
就在这时,朱总管突然来到赵曦身旁,低头弯腰,轻声道:“太子殿下,皇帝陛下醒来了,说要立刻见您...”
嗯?
父皇醒来了?
什么时候醒来不行,为什么非要在自己启用卫渊之后醒来呢?
若是父皇知道此事...
赵曦暗自皱起眉头。
也就在经过短暂思索过后,他干脆横下心来。
无论是为国考虑还是为当前形势考虑,卫渊,都该回京!
我虽年幼,可父皇,已经老了!
“命卫渊任河北路行军都指挥使一职不容更改。”
“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于江南一带筹集三十万大军北上!”
“户部与各司,不惜一切代价,筹措钱粮!”
说到此处,赵曦缓缓起身,跟随朱总管再次返回赵祯寝殿。
途中,赵曦询问道:“朱总管,我父皇醒来以后,可有说什么?”
朱总管作揖道:“请殿下恕罪,方才老奴身在朝殿,并未在陛下寝宫。”
“不过听服侍陛下的奴婢们说,陛下是刚醒来,就要召您前去。”
赵曦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刚进寝殿,赵曦就看到几名婢女在服侍赵祯用膳,是一碗甜汤。
如今的赵祯,由于常年卧榻的原因,早已廋到包皮肉骨的程度,脸上不仅没有丝毫血色,整体看去,就像是一位活死人。
每每见此,赵曦便在心中发誓,如果有朝一日,他为帝,晚年也像这般病弱,不如自我了去算了!
一日为帝,就要保持住为帝者的威严。
自己的父皇,四十年圣主,晚年,威严荡然无存。
这样的皇帝,这样的性命,赵曦宁可不要!
“父皇,儿臣来了!”
赵曦徒步上前,跪倒在龙榻旁。
赵祯眯着眼看向赵曦,向身边婢子们摆了摆手。
随后,他用着极其微弱的声音,缓缓开口道:
“你在朝殿上所言,朕已知晓...”
“朕不曾想到,当前局势,竟会变得这般严峻...”
他记得,他上次知道诸多战事时,敌我双方,尚在僵持阶段。
怎么如今,就全都变了呢?
辽军...居然都快打到汴京了...
“是儿臣无能,连累父皇担忧了!”
赵曦低头,自觉惭愧。
赵祯努力地摇了摇头,大口呼吸几下,才又开口道:
“怎能怨你呢?是朕不让你启用卫渊...朕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你让卫渊于江南北上勤王,这很好...”
“朕有些话,想要对你说,朕怕...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赵曦猛然抬头,眸子里已经出现泪花儿,沉声道:“父皇,儿臣...洗耳恭听!”
赵祯抿了抿嘴,朝着他摆手,示意他靠近些。
赵曦来到龙榻前。
赵祯坚强的伸直手臂,轻轻拂去赵曦左眼泪滴,至于右眼...他实在是没那个力气了...
“吾儿,苦了你了...你还那么小,就要帮为父收拾这个烂摊子...为父...无能为力了...”
最后四个字,赵祯咬的很重。
四十年圣主,直至晚年,居然说出了‘无能为力’四字。
普天之下,让这位权势最盛的人君,说出‘无能为力’四字,那该是有多让人感受到绝望?
“父皇...”
赵曦牢牢握着赵祯那宽大却已显得干瘪的手掌,泪汪汪的开口道:
“父皇...您为儿臣,已经做得够多了。”
“儿臣...儿臣不想让您死...”
说着说着,这位未来的人君,竟是趴在赵祯的龙榻上失声痛哭起来。
完全不顾什么储君威仪。
这一刻,他在赵祯面前,真就像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
自辽夏入侵以来,诸多事宜,都扛在这个孩子的柔弱肩膀上。
他又怎能感到不累?怎能感到不危?怎能感受不到压力?
如今,一切又一切复杂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如决堤洪水般宣泄了出来。
赵祯凝神看着自己的儿子。
心中自有悲痛情绪涌上心头。
如果,自己还能再活几年...
如果,辽夏没有入侵...
如果,自己没有给儿子留下这么一笔烂摊子...
如果...
就不用让这个不足十岁的孩子,抗下所有了...
赵祯哆嗦着嘴唇,轻轻抚摸着赵曦的后脑勺。
父子一时无言。
良久,赵祯才缓缓吐出一句,
“哭吧,哭吧...”
“再不哭,以后,就没机会哭了。”
赵曦哽咽着抬起头,看向赵祯。
后者继续语重心长的说道:
“将来,你要做天子,天子,是不能哭的,更不能落泪,你要坚强,不要让别人觉得,天子,也如常人一般...”
赵曦坚定地点着头,用衣袖将眼角的泪水擦尽。
如今,赵祯就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也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虚弱过。
“若你登基,你得母后必定干政,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不要做出丑事来,对你母后好些。”
赵祯有气无力的说着。
他从不担心,自己的妻子,大周朝的皇后,能将赵曦的权力夺了去。
他只担心,赵曦会因夺权,而伤害到曹皇后。
他相信自己的儿子。
无论是卫渊还是王安石,亦或者未来的任何人,都不可能从赵曦的手中,夺走权力。
“好在,你还年轻,不然,为父实在不敢放心,你重用卫渊...”
“答应为父一件事。”
“若你身体不济,将要早于卫、王二人崩殂...”
“你,必须要在生前,将这二人...处死!”
赵祯用着自身最大的气力,说出了‘处死’二字。
赵曦如遭雷击,不解道:“父皇,处死卫侯,儿臣尚能理解,毕竟卫侯...毕竟卫侯在军中威望极高。”
“不用父皇说,儿臣也不会给后世之君留下一个权臣。”
“但那王安石,一介书生,有何惧之?”
赵祯道:“在为父眼中,最为担忧之人,其实并非卫卿。”
“从现在来看,卫卿对你,对我大周皇室,都很忠诚,最为关键,他有所需,有忌惮,有在乎的人,这就是他的弱点。”
“人只要有了弱点,便好掌控,可是王安石不同...”
“他没有所需,关键时刻也可舍弃家人,他图的是万世之名,他爱得也不是我赵家皇室,而是这大周的万里江山。”
“你在时,他自是不敢如何,倘若你不在了,他会不会成为权臣,会不会依仗自身威望与手中权柄,而做出不择手段的革新之举?”
“不可不防...”
听到这里,赵曦瞬间就懂了。
卫渊有记挂的人,这就是弱点。
而王安石图的是万世之名,为了这个目的,他可以舍弃一切。
倘若赵曦不在了,王安石为了改革,什么做不出来?
若是改革成功倒也罢了,若是失败呢?只怕会国不将国。
而且,人心都是善变的。
“父皇,儿臣明白了。”
说到这里,赵曦破涕为笑道:“父皇,儿臣还这么年轻,就算熬,也能将他二人熬死了。”
赵祯点了点头,“为父自然希望,吾儿能够长命百岁。”
随后,他感到劳累了,再次闭上双眼,只喃喃道:
“待卫卿来京后,让他即刻来见朕...”
“朕想,再看看他,看看朕的好卫卿。”
对赵祯来说,晚年能遇卫渊,是上天恩赐。
曾几何时,上苍夺走他一个武襄公,又赐了他一个忠勇侯,他认为,上苍待他不薄了。
可惜,撑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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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一道八百里加急圣旨发往江南。
嘉佑八年,三月十五。
卫渊在太湖别院接到圣旨,让他在江南、广南、福建各路筹集三十万大军北上勤王。
此时,太湖别院里。
林兆远与陈大牛陆续开口道:
“侯爷,卑职去福建路,必以最短的时日,筹集大军,挺进北地,与侯爷回合。”
“他奶奶的,终于等到这一日了,老子早就想会一会所谓的辽国精锐了!”
“...”
方才,卫渊与他们商议。
如今,江南能出十万兵。
至于福建路与广南等各路距离江南太过遥远。
若是等三十万大军全部筹集,只怕黄花菜都要凉了。
是以,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卫渊先率领江南的十万兵挺进北地,至于其余军队,就交由陈大牛他们去筹集。
“事不宜迟,兆远,大牛听令。”
卫渊突然开口。
二人齐齐抱拳,“请卫帅下令!”
卫渊沉声道:“林兆远,两路募兵之事,本帅全权交由你。”
“陈大牛,即刻集结江南戍卫兵力,明日出发,北上勤王!”
陈大牛哈哈大笑道:“得令!”
“还是大哥懂我,他娘的,这次,老子非要亲自给耶律仁先送终!”
他怕就怕,卫渊会将林兆远带走,而留他在南方集结军队。
要是那样的话,只怕陈大牛会疯。
卫渊狠狠瞪了他一眼,道:“说了多少次,领兵作战时,要称职务!”
陈大牛脸色肃然,“诺!”
卫渊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放心,这场仗,有的是你要打。”
随后,他看向地域图,目光凝聚在汴京城的方向,喃喃道:
“耶律仁先,本帅也早想与你堂堂正正交手一番了。”
卫渊不是没有与耶律仁先交过手,只是那次,耶律仁先的对手是张辅,不是他。
而这一次,卫渊是以主帅的身份与耶律仁先对阵。
兵对兵,将对将,且看谁握神机转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