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初夏,大将军府内,槐花灼灼,柳条垂水。
耳畔笙芋鼓吹,案前美酒佳肴,身着艳红罗绮舞裙的美人,歌声如筝,纤腰如搦,长袖回雪,连翩骆驿,乍续乍绝。
“...纵轻躯以迅赴,若孤鹄之失群;振华袂以逶迤,若游龙之登云...”歌舞的女子顾盼睬睐,不时将妩媚眼波投向东向之席。
可惜,那几位年轻俊美的贵人,没有如殿中其余士大夫一般,陶醉于她歌舞之中。
他们不时侧身交谈,仿佛自成一方,与其余之人格格不入。
更让她挫败的是,那位让她一见便觉心魂震慑的公子,据说本朝以来最年少的太傅,似乎对她的歌舞全无兴趣,只兴致勃勃的同临席同伴言语。
“...携西子之弱腕兮,援毛嫔之素肘,形便娟以婵媛兮,若流风之靡草...”妖冶靡丽的歌吹,越发缠绵幽怨。
纵使过去许多年,荀柔偶尔还是会为此年月的开放尺度,小小震惊。
何大将军送来请帖,沐休之日,在其家办宴会,为他新征辟入京的名士边让,以及重归雒阳的老大夫蔡邕接风洗尘。
这是新帝继位后,何大将军第一次来邀请。
之前诛杀健硕,围攻董家,何进甚至都没告知。
故,虽有些不情不愿,荀柔还是来了。
结果一到大将军府,何进就摆起架子,一挥手,一张口,说话就是那味儿——
“含光啊,今日乃是私宴,来着具是各方大贤名士,大家不论官职只叙长幼,不必拘礼,如何?”
都说论长幼了,还能算不拘礼?
看着其人昂首四十五度朝天的表情,荀柔点头,“自无不可。”
反正,比起多如过江之鲤的东汉名士,他对堂兄荀彧家两位新成员更感兴趣。
五日前,家中书信至雒,堂嫂唐氏,于五月甲申之日,顺利生下一对龙凤胎,凑成一对好,只是雒阳内乱,城门关闭,家书过了一个月才送进来。
于是,这几日,荀柔一直处于兴奋与挫折交替状态。
一方面想到,虽然还没见过,但一定非常可爱的宝宝,想到两个幼儿圆润版堂兄,一脸笑得天真可爱流口水,就让他从内心生出诡异的兴奋,心中不止一次幻想,戳那两张白嫩嫩的小脸。
但另一方面,这个小姑娘,很可能就是历史上陈群那个小胖子未来的老婆,荀柔就更更激动了,想立即回家,将陈小胖暴打一顿。
都那——么老了。
怎么配得上他荀家水灵灵的小白菜?
然而,小宝贝他看不着,而如今在颍川家中侍奉祖父的陈群,却很可能参加宝宝满月礼,先他一步亲眼看到自家小白菜,就够不爽。
更不爽的是,他还得积极打掉堂兄将家小迁来雒阳的想法。
“如今雒阳风云正乱,阿兄再暂且按捺思念,过段时日再说吧。”
再等等,在等等他就想法给他哥调出雒阳去。
“含光所言甚是,彧再谨慎考虑考虑。”澈净通明的琥珀色眼瞳,溢出温和的笑意,荀彧好脾气的点点头。
“行了!”荀棐按住荀柔肩膀,将他连人带席转了一百八十度,不许他再骚扰堂弟,“文若为何考虑将家小搬来雒阳,还不是你这几日吵嚷想见,现下又这般,你还想如何?为难人?”
他将桌案上碎冰盘中的荔枝,一把全塞进弟弟手里,用食物堵嘴。
“我认真的。”荀柔抓住荔枝,低头仿佛对此物产生了浓厚兴趣。
入手沁凉带着冰水,麻麻赖赖的外壳有些刺手,果实半截都泛着未熟的青色,味道也并不够鲜甜,但这种水果,现在却是连宫中都没有的稀罕之物。
一桌冰盘里放几枚,整个宴席,都像泛了一层金光。
“既然雒阳风云要起,那你为何将我与公达遣去千里外?”荀棐似笑非笑,剑眉轻挑。
“...此处人多耳杂,我们回家再说。”
他能说,就是要送他们出去避祸吗?
当然不能。
将价值高于味道的荔枝放回冰盘,荀柔小心的从盘里挑出饱满圆润的葡萄,此物随张骞归国后,在本国种植逐渐成熟,虽然也是矜贵水果,但味道比荔枝要好得多。
“阿兄,将军府的葡萄味道鲜甜,尝一尝吧?文若阿兄请,公达请。”笑意嫣然的荀柔,认真的就像卖水果的。
明知是转移话题,但对亲弟弟一张笑脸,荀棐还是只能伸手接受。
荀攸一直沉默围观,此时也伸手过来,拿了一颗,“多谢小叔父。”
荀氏这边兄友弟恭,其乐融融,另一边歌舞完毕,众人正在覆射游戏。
今日的主角之一,边让边文礼,居于左侧首席,绛衣逢掖,玄冠长髯,端是名士风流。
只见他指着案上,一人手覆之物,笃定道,“会弁如星!”
众声喝彩。
冠上缺了美玉的文士将手移开,果然其掌下所藏是一枚饰冠美玉。
边让在欢笑之中,大笑着一盏饮尽。
“边君天授异才,聪慧贤智,若乃孔子之时,必是颜回、冉有这般高士,”同为席中主角的蔡邕,点头称赞,“其《章华赋》言辞虽丽,却发意深远,讽谏于内,足可见其心怀古今之事,有天下之才,大将军当回谋垂虑,展之力用,不使空耗其才也。”
“正是正是,边君之《章华赋》实在令人三月不识肉味。”
“此赋文华词藻可追相如!”
“言辞虽丽,终以为正,文礼此赋立意高远,非常之人。”
“嗯...”大将军在众目之下,缓缓点头。
轰——
众人顿时热情激动。
“祝贺,当饮一盏。”
“当饮!当三盏!”
“不错,边君得大将军青眼,日后定当为天下肱骨,当饮三盏!”
在群贤哄闹之中,边让并不推辞的连饮三盏。
方才歌舞,正是边让得意之作《章华赋》。
由于流传甚广,荀柔也曾读过全篇。
所谓章华,即章华台,是春秋时,楚灵王穷全国之力所造之宏丽高台。
全赋用前百分之九十篇幅,描写楚灵王在章华台寻欢作乐,宴会上歌舞曼妙,女子动人,楚灵王爽得一匹,到最后一两百字,清晨起来,其人突然“幡然悔悟”。
前天晚上还“遗生而忘老”,醒来就“理国之须才,稼穑之艰难”。
转折真是一点都不生硬。
若无意外,此人本将成为汉末众多“名士”之中一员,写点歪词陈腔,湮灭在后汉书《文苑传》的小角落,只有研究历史专家才去瞅上一眼,不过嘛——
“边君辞赋隽丽,实有逸才,请共饮一杯。”
赤袍官鹖,身高不显,浓眉美髯的武官,双手捧盏上前,说话铿锵,中气十足。
“好说,好说。”边让仰头,酒色醺醺,脸上坨红,抬手举起盏,大着舌头,“与君共饮,共饮。”
武官与文人,对饮一盏,彼此亮杯,具是一滴不剩,于是相顾一笑,彼此相交于心。
“豪爽,敢问姓名?”边让大声笑问。
“在下曹孟德,久闻边君大名。”曹操拱手抱拳。
“曹...曹...”边让眯起眼睛,显然认真在酒腌入味的大脑中翻找。
围观的荀柔啧啧感慨。
边让肯定想不到,让他留名后世的记忆点,不是他的词赋,而是眼前这个他想不起的人。
曹操杀边让,失意陈公台。
他之死,造成魏武征伐一生中重要挫折。
陈宫背刺,伙同吕布,在曹操攻打徐州之时,偷他的老家基业兖州,最后还是他彧哥给保下三座城。
所以你看,最后曹孟德怎么对他彧哥的——
“文若阿兄。”曹老板是真的不行。
“含光?”荀彧侧眸,疑惑的看向突然抓住他袖口,却又什么不说的堂弟。
“听说何大将军欲辟边君,恐君不至,竟诡以军事,实为不易,”另一边,雒中名士正言笑晏晏,“边君何不敬大将军一盏?”
“...不错。”边让实在没想起曹操,甩了甩头,举酒向何大将军,“大将军诛蹇硕、灭董氏,手段如雷霆,一举安社稷,实为天下人称颂,这一盏,当敬将军。”
“呵呵,共饮,共饮。”何大将军的得意,显然并不只是针对荀含光,此时举盏同饮,醉眼半眯,真有点天下英雄尽入毂中的睥睨之态。
“如今,大将军正得大势,当趁此之机,一扫乾坤,清除阉患,匡扶社稷,抚定天下。”边让起身,广袖一挥,大声道。
“正是!”
“边君所言有理!”
群贤纷纷。
“将军今则若为天下除患,拨正乾坤,”袁绍也趁机大声应援,“则名垂后世,虽周之申伯,亦不足道哉!”
好家伙,直接将汉灵帝比周幽王了。
不过别说,还挺贴切。
申伯外甥太子被废,申伯起兵造反,最后推了外甥上台,成为西周之末,东周之首的周平王——就是将周朝东迁那个。
何进闭着眼睛,稍稍想了一想,又或者根本什么都没想,就猛得一拍桌案,“吾辈之责,正当诛杀宦官,以匡天下!”
“大将军三思——”曹操顿时一惊,连忙开口。
“啊!”醉醺醺的边让大喝一声,站起来,打断其即将出口的话,歪歪斜斜指着他,“你,姓曹!我记得了,你是宦官之后!”
“...宦官。”
“诛杀宦官!”
“对,阉患奸恶!”
醉醺醺的贤士们,热血激情,举拳向天,场面一度混乱。
荀柔目光穿过划着醉拳的人群,望着何进桌上倾倒的酒盏,以及其人满脸红晕,满脸憨笑,十分怀疑对方酒醒过后,是否会后悔。
但即使后悔,也晚了。
“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荀柔摇摇头,“何遂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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