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穆, 庄严。
高逾三丈,广阔数丈的德阳殿中,公卿百官列席而坐, 各执笏板, 纷纷讨论着凉州进犯之事。
或曰凉州数次反叛,朝廷履施仁德, 实彼族少仁义, 当举大军出征, 以武威使之畏惧。
或曰凉州之乱, 不过疥癣, 其劫掠周边,必招民怨,朝廷只需出精锐一支,破其气势, 则本地之百姓当纷涌而起,以应王师。
或曰造反之辈为乌合之众,朝廷只需守住函谷关, 其人不能破关,其势自然散去。
这几个,其实都还算靠谱的提议, 至少提出这些提议的公卿, 知道凉州在哪,研读过几本史书。
又有大司农曹嵩、太仆卿杨彪等上奏,仓中无粮,府库空虚,厩中缺马,难以支持。
另外的, 诸如要抄录《孝经》万卷,传教于羌胡之辈,使之明上下之份。又或者派天子下书斥责,彼辈必畏惧天威,伏拜自悔。更有者,提出诛杀宦官,必令天下振奋,乱自平矣。
是的,在这种军事战略商讨大会上,在列坐之人,至少是六百石中枢显贵高官之时。
居然还有人说出诛杀宦官,这种风马牛不相及的答案,可以说完全展现世界的参差不齐和物种多样性。
然而环顾一圈,千石以上公卿,竟无一人出自凉州,亦无一人任职边地,可以说,造成这种结果,也并不奇怪了。
荀柔将玉笏横在膝上,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他估计着,给他排席位的人也是绞尽脑汁,一个青葱少年,居于一片宦海浮沉多年的白发苍苍之上,必然会有人心不能平。
在此之前,也不止一次听见有人称他幸进。
荀柔换位思考了一下,也觉得很能理解这种酸柠檬的心情。
与他同席的是时任廷尉的崔烈。
这位廷尉大人,出身清河崔氏,和颍川荀氏一样的老牌士族,性情温和,姿仪壮美,热爱经学,是为名士,排席之人大概是估计着,就凭着这儒家名士风度,对方也不能太难为他吧。
事实也确实如此,由于初次参加朝议,列队入殿之前,对于脱剑去履等礼仪,崔公对他,很展现一番关爱态度。
虽然,荀柔横看竖看,这位崔公也不像个铁面无私的法官,但对方的态度,还是让他松了口气,好相处总是好的嘛。
然而现在,荀柔觉得,他宁愿遇到一个酸柠檬同席。
“启禀陛下,《左传》有云:非吾族类,其心必异。自光武以来,朝廷对边郡屡施恩义文教,然其人却往往降而复叛,不念天子恩情,如今中原大乱方定,民生凋敝,正当修养生息之时,一旦开启战端,必加赋敛,则百姓难支啊。
对方说道此处,甚至动情得泪光闪闪。
“故,臣以为,不如暂弃凉州。”崔烈双手高举玉笏,“还望陛下,以生民为念。”
放弃凉州,以生民为念。
以生民为念。
为念。
念。
天啊。
荀柔忍不住转头看向其人,发现对方沉浸在自我感动之中,脸色红润,神色激昂,手中笏板甚至都因为激动而颤抖。
殿中公卿,大概也都被雷得不轻,一时间竟没人说话。
“听闻荀侍中仁爱之名,必不愿再起兵祸,害及百姓吧。”
可怕。
窒息。
他为什么要在这?
非要如此吗?第一次就来这么刺激吗?
感受到周围聚焦于此的目光,荀柔第一次希望自己能原地消失。
“陛下!”突然殿中末位有人昂然而起,杀气腾腾,“臣请诛廷尉,以安天下。”
谢谢。
可以的话,荀柔想现在站起来,给对方鞠躬感谢。
…
“…廷尉崔烈以为当弃凉州,则议郎傅燮当堂勃然斥之,以为其言当诛。并言:凉州为天下要冲,国家籓卫,为抗匈奴之右,舍之则是以资左衽之虏。此言不可为不切中关窍。”
“柔窃以为,凉州之道,非止为抗匈奴,亦为沟通西域之要道,既为贸易之途,又可联络西域小国,以限制匈奴、鲜卑。
又,纵无此等理由,此为吾国之土,有吾国百姓居之,当寸土必争,绝无弃之之理。”
荀柔顿了顿笔,又往下写道。
“傅君,字南容,北地灵州人,举孝廉出身,忠诚为国,有将帅之才,而心怀仁义,黄巾之时屡有建功,昔年判羌曾受其恩化…”
过去,族中消息,多靠族中长辈在朝中亲友,或游学在外的族人。如今他既在雒阳,雒阳消息自然就当由他负责。
荀柔林林总总写了几大张,将近来所见所闻所感,俱详细记录,并将自己见解亦附在每段事件之后。
“朝堂之上,唯傅议郎之下数人,为边地人士,其余公卿之辈,皆出河北中原,未见凉州风土,不识其天时地理人和之数,而妄议之,想当然耳,所言多缪,当引以为戒。”
“又战事,则必以”
“天子亦垂询于我,柔不敢妄议此事,奏先前具书之防疫陈条四则。凉州战乱故震动天下,然今春之大疫,方为中原之首患,其条并附文后,请代陈阴府君。
“族中兄弟,亦当小心,常以石灰水涂墙,遍洒里中道路,饮水必沸,稍入食盐,勿以其繁琐废之。”
“睽违日久,颇思故园,愿知族中近况如何,长辈安否,甚念。”
写完,将笔放入洗盆,荀柔扁扁嘴,又忍住了。
“公达。”
荀攸正磨墨,闻言抬起头。
“你看我这封信,可还有遗漏之处?”
“…”荀攸沉默数息,才轻声道,“小叔父为何不写,司徒张温请你举荐将才之事。”
“唔。”荀柔低头,“兵者,死生之地,我…实有私心。”
与其说举荐,不如说张温是想借此拉拢他,或者荀氏,出征平叛是迟早之事,叛乱会被平定,也是众人公论,跟着去可以捞功劳。
张温有意争取这次西征主帅之位。
上次黄巾平叛,让何进几乎白得功劳——仗是皇甫嵩等人打的,武器、钱粮、马匹是皇帝本人,心里滴着血从西园里出的,前线将领任免也是刘宏亲自下的。
而何进这个大帅,就在洛阳城外设帐,靠着手下统筹全军后勤,就躺得了功劳,黄巾过后,何进声望上升一个台阶,具体表现就是,袁绍这样的名士,都加入其麾下。
这等白得的好处,显然让人眼红的。
而以如今情势看,天子以及何进本人,都不想再让其当这次的元帅。
于是张温心动了,他并不想只做个三月宰相,正四处活动,想要取得主帅位置。
荀柔早知,自家缺在兵力,却对着送上门的机会犹豫了。
都说那啥啥里出政权,他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但亲眼见过战场残酷,刀剑无眼,族中并无非常勇武,天生就当将军的人,他又如何能狠下心来,让族中兄弟以性命搏取前程。
没有了,就真的没有了。
战争之中,死伤往往只是字数,一千、一万、数万,数万分之…一而已。
他家于军中毫无根基,和曹操那等,上阵自带数十亲卫和兄弟之人,完全不同——纵横在杀场时,他们没有足够安全的保护。
荀攸望向犹是少年的小叔父。
荀柔才是二千石侍中,荀家数代第一个位列中枢之人,才是做出决断之人。
“此事,容我在考虑考虑。”荀柔抬手扶住额际,“如今钱粮皆不足,朝廷必不会很快发兵的。”
荀攸低头,欠了欠身,不再多话。
他知道,荀柔心中应该很明白,放弃这次机会的弊端,尤其在人心得失上。
“公子,”府中侍从走到门外禀告,“方才外间来报,南宫大火终于熄灭了。”
荀柔一挑眉,与荀攸对视一眼,“这倒是,真的还有可写的了。”
说完,忍不住叹了口气。
汉灵帝,真是当天下是游戏。
【中平元年二月,雒阳南宫大火,半月乃熄。天子税天下田亩增十钱。先时,黄巾方定,天子以皇甫嵩为冀州牧,嵩奏请冀州一年田租,以安饥民,天子从之。诏令出,冀州黑山贼等十余辈并起,所在寇钞。】
作者有话要说: 一把火烧了半个月,就真的很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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