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仲慈先生是否在家?”逗过小朋友, 何颙恢复正经向荀谌两兄弟问。
“在家,”荀彧长揖一礼,“请先生随我来。”
荀彧领着何颙往后堂去见荀绲, 荀谌和荀柔对视一眼, 心有灵犀不点通, 嘴角翘了翘, 拎起他悄悄跟上。
何颙先讲如今的新鲜事, 什么天子让狗带冠上朝,把公卿们气得够呛, 什么天子开了果游馆, 在后宫天体沐浴,彻底解放天性, 什么天子玩嗨了不想上朝, 就让宦官在陛阶之上发号命令, 什么天子称张让为父, 赵忠为母,封十常侍, 宠待逾越礼制。
“近来, 宦官气焰滔天,依附之人,具在高位,忠贞正直,便受罢黜, 若是稍进铮谏,就至杀生之祸,长此以往,朝堂之上, 再无正直敢言之士矣。”
何颙慷慨陈词,伯父轻咳两声,点点头,“何公所言甚是。”
“我近来交的小友袁本初,出生高门,救急济困,有匡扶社稷之志,欲申大义于天下。”
“...嗯,”伯父继续淡然道,“袁氏四世三公,果然为天下表率。”
“我此次前来,便是受本初之托,欲结交颍川郡中英杰,引以为援,共图大事。”
“何公高义,绲深为佩服。”伯父似模似样地感叹了一声,“我家同本郡中衣冠人家,倒是略有几分交情,君若不弃,绲愿代书信几封,稍尽绵薄之力,不知君意下如何?”
荀柔忍不住望向荀谌,得到一个点头信号,知道自己感觉没错。
他家伯父就是在敷衍推诿。
何颙自己就是天下名士,只是想同颍川士人认识认识,根本不必找中间人,直接上门,无论到哪家去,纵使不倒履相迎,也是宴饮上坐,招族中子弟前来拜见。
他想要的,不是这种表面交情,而是鼎力支持,正确站队。
拜谢了荀绲,又客气寒暄了几句,何颙表示自己想去见见老朋友荀爽,出来招来荀柔,让他带路。
儒服、袴褶,平静、激昂,几乎是同样的场景,只是这回,窗外偷听的人只有荀柔。
田伯看他脚尖垫得辛苦,找来胡凳给他站着。
和伯父委婉拒绝不同,他爹居然毫不犹豫,爽快答应。
“...所以父亲又准备出门。”荀柔委委屈屈,半真半假向堂兄们抱怨,“何伯求...先生一来,父亲就答应他。这都要冬天了,最近又那么不太平。”
汉灵帝这样的人,要是只是几个已经远离朝堂的儒生,苦口婆心说几句话,写几篇佶屈聱牙的文章就能劝回,他就不配做历史上,排的上号的昏君。
前车之鉴犹在,他觉得,何颙的计划十分不可。
但真是理由不能说,他对刘家天下没什么感情,不愿意亲爹冒风险做无用之功。
而且他爹对何颙简直热情,昨天晚上还秉烛夜谈,又因为荀柔总跑去打扰他们说话,居然把他赶出家门。
他什么也不能说。
说就是委屈。
荀彧坐他身边,先前一直耐心听他嘟囔抱怨,此时抬手温和的摸摸他的头,以示安慰,但从表情来看,似乎不是很赞同他的想法。
“如此说来,伯父很欣赏何伯求了?”荀谌有兴趣道。
这位兄长,你是站哪边的?荀柔狠狠盯住他,惹得对面荀谌哈哈大笑,“阿善放心,伯父出门,你就到我们家来吃饭,要晚上害怕,可以找阿兄陪你睡,哈哈哈——”
荀柔运气,正准备反驳,堂屋中的伯父突然召唤,“阿善,到屋里来。”
犹如突然被班主任召唤,荀柔顿时后背一挺,眼神一空,茫然看向荀谌,得到同样的一脸茫然。
荀彧扯扯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发愣,荀柔只能怀着懵懂紧张的心情站起来,起步脚下还有点发飘,同手同脚两步。
不过这回荀谌可没嘲笑他了,甚至表情僵硬帮他一起紧张。
“伯父。”荀柔进屋,在榻前端正下拜。
屋内光线有些暗,伯父穿着靛蓝细纹的直裾,须发灿白,背微弓着,坐在书案后,面前摆着展开的竹简,和气地向他招招手,“近前来。”
“是。”荀柔膝行上前,在距离三尺左右停下来。
伯父看上去和蔼可亲,但他心里一直记得,头天回家,他爹就被训得抬不起头的场景。
“你向来聪慧,”荀绲容色蔼然温和,“所以,伯父便不将你当无知童子,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昨日我与汝父,对何公所求之事,态度完全不同?”
荀柔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正是。”
他爹一向很尊重伯父,平时也不像热血青年,突然这么叛逆,也是很奇怪。
“建宁之祸,慈明从洛阳出逃,多赖何伯求出力,所以他去找慈明,慈明一定会答应帮忙。”荀绲道,“昨日何伯求开口时,我就知道,最后一定是这个结果。”
所以,他爹之前欠了人情,才答应的?伯父也知道他爹会因此答应?不是...是不是有什么地方,逻辑没理顺?
“不明白?”
“...是。”
“不知慈明可曾对你讲过我家旧事。我们荀氏是皇帝轩辕氏后裔;先祖荀子,乃是春秋战国之时的儒学大家,明王道,述礼乐,教化天下;
“你的祖父,以品行高洁著称,决狱平准天下咸服,称为“神君”,在梁冀当政之时,直言上谏,被梁冀所忌,而辞官归家,去世之时,百姓致哀,两县立祠,如今颍阴县中,祠堂犹在,香火不断。
“我的从兄,你的族父荀翌荀伯条,当年列“八俊”之一,世之英才,正身急恶,因谋诛宦官,枉死狱中;
“我辈兄弟,你的诸位伯父,在州郡为官,俱谨慎正直,清正不阿,绝不屈附权宦,才有如今荀氏为天下尊重。”
“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我们荀家之清望,绝非无缘无故而得来的,你明白吗?”
荀柔眨眨眼睛,点头,“是。”
“你将来长大之后,为官为吏,在外行走,亦要时刻谨记,你是荀家子弟,不能堕我家门。”伯父语气中带上一分郑重。
“唯。”荀柔低下头,终于体会到他爹当初的感觉。
“何伯求正直慷慨之士,天下亦疾阉寺之患久矣,这样的忙,我们一定要帮忙。”荀绲缓了口气,“只是该怎么帮,却不简单。”
荀柔连忙倒上一碗水,双手递上,“请伯父教诲。”
荀绲接过盏,慢慢喝了一口,“如今权宦当朝,正是气焰高帜之时,天下诸姓俱避其锋芒,刚直贤士见黜,袁氏居于高位,又欲举大事,我们不可不谨慎小心以对。”
“伯父的意思,袁氏不是为了匡扶社稷,而是有自己的打算?”荀柔想了想道。
“袁家当然有自己的打算。桓帝之时,袁家与中常侍袁赦叙为宗亲,以为内外,袁氏贵宠于世,甚是奢富,如今天子登基之后,旧五侯之族俱没,桓帝旧臣尽弃,袁氏却仍有九卿之位。
“袁氏诸子二十余人,的确以袁本初,袁公路最为知名,然其长兄袁基亦有才名,封安国亭侯,乃是袁氏未来宗长,亦亲近宦官。”荀绲说道此处摇摇头。
“袁本初其人,倒是听说气度高宏,喜欢名士...只是一切为时尚早。子曰:始吾于人,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听其言而观其行。袁家自有打算,袁本初自然也有打算。姑且待之,姑且观之而已。”
嗯,袁绍不是老袁家继承人?袁家还和宦官有关系,不是士族领袖吗?
关键是,原来这年头不是一个人慷慨激昂,大家纳头就拜的嘛。
“不明白?”
“是。既然知道袁家有自家打算,为何还要让父亲答应何伯求呢?”
荀绲又喝了一口水,对他和蔼微笑,“不要急,你如今不明白,将来渐渐长大,自会明悟,不必着急。”
如果一直不能明悟呢?
好吧,这是傻话。
荀氏固然天下名门,但也并非每个荀家子弟都能成才,实际上,无论在哪,平庸者才是大多数。
伯父同他说这么多话,自然不只是因为他是侄儿,实际上他们这一辈一排排,数量已经奔三了。
如果他只是普通族人,将来伯父大概也不会再找他说这样的话了。
荀绲见他若有所思,而并不着急开口,心里有些满意,“那天县吏来家,我听说你也在,当是听到他的话。”
荀柔点头。
“如今李惟行事如此,”伯父这是连县令都不愿叫了,“你父亲正好趁此事,出门去避一避,两厢便宜,你父亲可以多走几处,颍川各家自有打算,何伯求所愿虽难,倒不是不能达成。”
伯父连结果都预料到了?
也对,颍川诸姓,心愿如何,伯父肯定比何颙更清楚,一个人能否被说服,归根到底是自家打算,绝非只为口舌或是一时灵光。
荀柔点点头。
“昨日,我同何伯求所言,有一句确实乃是肺腑之言,”荀绲叹一声感叹,摸摸他的头道,“我如今年已耳顺,年已衰朽,余年可望,我荀氏的将来,俱在你们兄弟身上啦。”
“伯父身体康健,定能长命百岁!”荀柔立即俯首道。
“父亲!”堂外的荀谌二人,也连忙在阶前下拜。
荀绲摆摆手,“不要如此,人生于世,如同草木,终有凋零,自然之理。当年,我兄弟八人,才名传见郡中,为乡人羡慕,如今你们天资如此,是天欲兴我荀氏,你们当相互扶助,兄弟相亲。”
“伯父...”荀柔抬起头。
如此近的距离,他仿佛突然发现,比起三年前,他方归家之日,伯父真的老了许多。背脊弓起,皱纹更密,脸上生出了褐色的斑点,看人的时候,会不由自主的眯起眼睛,发髻也比之前稀疏。
“还望伯父保重身体。”他忍不住再次道。
“好了好了,”荀绲笑了一笑,“这次出门,我让你父亲带上你一起去。”
荀柔惊讶地睁大眼睛。
“你父亲待人真诚,性情直率,你呢,聪慧机灵,有你在他身边,他行事也会稳重些。你也借此机会认识认识我们颍川士人,等回来,伯父要听你评议诸姓人物。”
“另外,你先前不是催促,所想接你阿姊回家来吗?”
荀柔连忙点头,十分期盼的望过去,“可以吗?”
自阿姊守丧,他们和阴家就断了消息,阿兄去过几次,阿姊都以丧家不见外客拒绝。
“如今阴氏守丧期过,我与阴家通过信,他家已经同意让阿蕙回家。”随着荀柔眼睛睁圆,荀绲微微一笑。“你这次正好顺道去接你阿姊回来。——不过,不要着急启程,你方才说的也不错,秋冬之季,临近年关,盗寇横行,我准备觅一位壮士,护送你们一程。”
————
“小公子近来要出门远行吧。”
荀柔一回屋,就看到一位不速之客,盘腿坐在他的书案前,随意翻看他的竹简,如同在自己地盘一样自在。
就很离谱。
“你怎么又来!”他无奈的冲天翻了个白眼,自从三年前清明节认识这家伙,对方就不时前来造访,虽然荀柔感谢他从不走门,没留下高阳里荀氏和太平道牵扯的证据,
但总是说民生疾苦,就...让人心烦。
“小公子上次绘制的双动橐龠图,”襄楷仍然一副皮包骨头的惊悚脸,抬起头来笑了一笑,“小公子不想知道是否造出吗?”
“要说就说,不要那么多废话。”任是再好脾气的人,遇到这种不请自来,不尊重人隐私的家伙,也很难有好脸色。
橐龠就是风箱,春秋战国时期就被发明出,但因为一直是单向运作,原理类似气囊,只能一吸一呼,吸进一次空气,然后挤压吐出,出气断续,无法均匀,所以造成火候无法掌控。
双动活sai风箱,是在前一种上进行的改良,据说最早发明于唐朝,通过分隔出左右两室,分别连接上下两个出气口,在抽杆推拉动作时,两面都做功,两面都能出气,可以续均匀的提供空气,维持火炉温度。
其工作模式,和心态结构,都类似人类心脏,就是左室动,左室动完右室动,右室动完又接左室这样,唯一差别就是心脏一进一出,这个是两边都出。
荀柔也是隐约想起,上辈子在老家,烧灶用木头风箱吹起,希望造出这个东西,能够做出完美炒菜,在火焰不能控制的情况下,菜总是一不小心就容易焦掉。
他还是希望,这辈子能吃到回锅肉这种讲究火候的菜,毕竟五花肉要炒着吃才香嘛。
但因为当时正好伯父家事情多,会做木工的程伯也就很忙,荀柔不好再去辛苦人家,就想先放着过段时间再说,没想到就被这家伙翻出来,拿去了。
“小公子所制双动橐龠,已经造出,果然好用,”襄楷对着荀柔的臭脸,一副逆来顺受好脾气的样子,“尤其是用在炒钢之时,控火十分精准。”
荀柔就一点也不想知道这家伙为何要炼钢,一点也不。
“何颙来颍川之前,曾入巴蜀,联络永昌太守曹鸾,又有人已在京中说动天子,”襄楷继续道,“此次或许真会解除党锢,你家果然不愿参与,求个名声吗?”
“若此事真成了,是何伯求与袁氏的功劳,我家不占他们便宜。”这家伙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所以,”襄楷道,“小公子与你伯父一般,不看好此事?”
“我可没这么说。”开玩笑,灵帝都卖官了,当然不想清流士人再起来,再把官位占了,他还拿什么卖?
襄楷笑得整张脸扭曲,“可小公子态度不是如此吗?天下若亡,公子亦溺水中,莫非公子以为可以作壁上观?”
这是又犯病了?荀柔无奈叹气,“前车殷鉴,我不知道袁家与之有何差别。”
他最近琢磨了伯父关于袁家的介绍,越想越觉得,袁绍做的事,与其说为党锢伸冤,不如说给袁家洗白,从结果看,还真洗得挺清白。
像他,如果不是穿越一回被科普,可不知道袁家和张让等宦官关系亲近,还以为什么刚正不阿的东汉栋梁呢。
“那公子以为,天子如何才会解除党锢?”襄楷狭长的眼睛一眯。
当然是逼不得已。
但荀柔不说。
开玩笑,把黄巾起义说提前怎么办?以这家伙的疯批可能还真做得出来。
“那个还没完成。”荀柔指指他手中的竹简,转移话题,“你拿去恐怕做不成。”
“这张图似是农具?”襄楷一笑,指着上面粗糙的图道。
那是他近来尝试的曲辕犁半成品,但他才不会对这家伙承认,“不是。”
“是什么?形状有些奇怪?莫非是犁?”襄楷显然对农具颇有研究。
“这个真还没完成,”荀柔见他一副要塞进袖子里的动作,连忙上前阻止。
他就记得改变力臂方向,大概画出来才知道离谱,还得再研究。
“好罢,”襄楷一脸遗憾的放下,又从袖中掏出一只灰布袋,“前些日子,有个北方马贩送我此物,我常来麻烦公子,这个算是谢礼。”
“不用了,不用客气。”自从经历《太平经》,荀柔如今一听他说谢礼就心里发憷,连忙摆手拒绝。
“哦?”襄楷道,“这可是上好的人参,据有经验老农说,这东西至少有上百——”
“...谢谢。”
真香。
荀柔一把夺过来打开看,竟然是指长的人参,只是可惜根须不知是挖采方法,还是后来处理不精心,明显断了许多。
人参自古以来就是贵药,《神农本草经》将之列为上品第一,它生长在长白山脉茂林之中,不仅娇小不起眼,还喜欢独美,一枝人参附近绝不不会再生一枝,就算有经验的药农,要找采到也全凭运气,珍贵得令人发指。
和其价值相称的是其功效,自古以来第一吊命神药可不是吹的。
族中还没听说哪家,存有此物。
荀柔抬头望向已经站起身准备离开的襄楷,“你怎么知道永昌的事?”
永昌远离中原,在大理以西,在这时代几乎就是穷乡僻壤代名词。
“我云游四方,认得几个永昌的商人,小公子想做什么?”
可恶,这家伙居然这么了解他。
荀柔淡定眨眨眼,“我听说,永昌有种植物,和人参相似,其枝年生一节,每一节上生叶七枚,生至三节成熟,名曰三七,其花果皆似人参而更繁,其根坚硬,如铜皮铁骨,却是疗伤止血之圣药。”
“唔...”襄楷以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荀柔,捂住嘴无声笑了片刻,却并没问荀柔一个小童,如何知道千里之外的事。
“多谢。”他最后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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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天之后,荀柔在荀绲家,见到了伯父为他家聘请的临时保镖。
他缓缓抬头,这小腿,也就比他腰粗,这腰身,也就差不多他身长,这个头,也就是坐着,也差点把他看得仰头仰翻过去。
对方对他友善咧嘴一笑,就满脸虬髯,十分狰狞。
“这位陈留壮士典韦,有志节任侠,勇武过人,这次请他来保护你们一程,定能无恙。”伯父一脸温良,云淡风轻。
伯父,你这么厉害的吗,伯父?
虽然颍阴和陈留也就相距两百公里,但人家还是会觉得我们金手指开得太大啦!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