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黛最后一次见牛果果,是在初三寒假。
那天天气很冷,石黛从省会城市来到县城,刚下车就接到牛果果电话:“你回家了吗?”
石黛:“回了,在县城。”
那会儿石黛家刚从庐寨搬到县城,所以她暂时不回庐寨。
“我也在县城。”牛果果说:“我过来找你。”
订好地点,石黛把行李放到家中,顶着寒风赴约。
牛果果瘦了,瘦瘦黑黑,一头长发睡意绑在脑后,她穿着一件老旧羽绒服,里面是苗族衣衫,身上无银饰。
“我要出去打工了。”牛果果看到石黛,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石黛很震惊:“你才上初一。”
石黛比牛果果上学早,加上牛果果二伯母故意拖沓,不让她上学,以至于牛果果低了石黛两届。听说当初二伯母不准备送牛果果上学的,是政府强制要求,加上庐寨的闲言碎语,她才不得不为了面子把牛果果送去学校。
可是一个月前,牛果果正在镇中学上课,二伯母忽然来到学校,带她去办身份证。牛果果不明就里,糊里糊涂的就把身份证办了。做完这一切之后,二伯母说:“寨子里阿花就要打工回来了,等过完年,她出去的时候你跟她一起出去。”
没有商量,没有询问,这是命令,二伯母早就替她做了决定。
牛果果:“我不想去打工,我还想读书。”
二伯母斩钉截铁:“家里没钱给你上学。”
“可是你九年义务教育都没上完呢!”石黛还未从震惊中走出来:“你二伯母怎么能这么做?”
“寨子已经管不了了。”牛果果说:“她跟别人说我出去上学,其实是送我去打工。”
“那……”石黛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她只是个初三学生,除了学习又能做什么呢?她阻止不了这一切,一点办法都没有。
“其实打工也挺好的。”牛果果自我安慰道:“可以自己挣钱,再也不用伸手问她拿钱了。”
牛果果在镇上上中学,因为离庐寨较远,所以寄宿学校,每周回家一次。每次回去,二伯母就会给她三块钱,六斤米,这就是她在学校一周的伙食了。
有一次,老师给同学们推荐了一本《重点知识题册》,这本书三块钱,需要自己买。全班同学都买了,牛果果也想买。
那天赶集,牛果果在街上看到二伯母在和别人聊天,她想过去问二伯母拿三块钱买习题册。可是正当牛果果走过去的时候,二伯母忽然看到她,立马急匆匆的拿着包走了。
她在躲牛果果,她一分钱都不想花在牛果果身上,哪怕自己卖了牛果果的田地,也不愿意拿出一毛钱来。
牛果果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那一刻,牛果果才真真切切明白“孤女”的含义,她本来以为自己交给二伯母抚养,二伯母一家就是她父母了。虽然过得艰辛,也没有什么新衣服新鞋子,可那是因为家穷,二伯母不得已而为之。然而,如今看来,不是这样的。
二伯母只是将她当成一个累赘,一个有口饭吃,有件衣服穿就能活下来的累赘。她抚养自己,只是为了阿爸的财产。若不是因为寨子里人嘴碎,她怕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根本不会送牛果果上学。
那天,牛果果哭了很久。
牛果果给远在省会城市的石黛打电话,石黛趁着周末回家,借给她五块钱,牛果果买了习题册,还剩两块钱,于是坚持请她吃了个饼。
“我一定会还你钱的。”牛果果说:“我会记下来。
那天石黛和牛果果在大树底下坐了很久,她们看云卷云舒,看猫狗打架,也看到了牛果果多舛的命途。
然而,此时此刻,牛果果无法摆脱二伯母给她安排的命运,她只能往好处想:“去打工是挣钱的,我去外面存点钱,以后买个房子,就不用待在二伯母家了。”
唯有这样,也只能这样。
自那天起,石黛再也没有见过牛果果。而后的几年里,石黛忙着学习,忙着考研,偶尔想起牛果果,也是无奈,只盼着她能主动联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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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凝。”石黛把东西放下:“你陪我和二奶奶家一趟,还有一些东西是给他们家买的。”
“好!”石凝答应得很爽快:“我去换双鞋。”
石凝虽然穿着苗衣,可是头发却披散的,出门前找了个银簪子挽起来。两人提着礼物,往二奶奶家走。
“今年清明,我们还去给二奶奶上坟了。”石凝说:“现在只有二爷爷和四叔住在一起。”
二奶奶已于去年三月过世。
说来也奇怪,二奶奶身体一向很好,吃嘛嘛香,下地干活不在话下。那一日,她如往常一样去山上打草,回家的时候脚下一滑,连人带草掉到梯田下面去。梯田之间的落差也不高,约两米左右,二奶奶掉下去后就是被石头咯了一下腹部,没什么大问题。
自己爬起来后,二奶奶继续挑着草回家。过了一会儿她觉得有点累,就回房间睡觉。哪想到直到第二天都没有起床。日上三竿,她儿子四叔进去叫她吃饭,这才发现二奶奶竟已经过世了。
二奶奶死得突然,又逢考试,石黛阿妈没有立即通知石黛,下葬后一周才给石黛打了电话。
得知二奶奶的死讯后,石黛只是有些唏嘘。他们家和二奶奶家的关系并不算亲密,可也算不上疏离。二奶奶这一生,做过好事也做过坏事。这个普普通通的老太太,就这么悄然去世了。
“那四叔呢?四叔现在在干嘛”石黛问
“四叔在……”石凝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他在家啃老呢。”
石黛:“还啃呢,还不出去工作。”
二奶奶生的几个儿子,就四叔最不成器,小时候调皮捣蛋,长大了是个小混混,这里混吃那里混喝。听说前两年跟人打架,还进了看守所。是石黛阿爸去保释,把他弄出来的。
“现在……”两人正说着话,前面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老当益壮,光着膀子,身上黝黑却有肌肉,一看就是常年劳作的地里人。石黛看到他,叫到:“二爷爷,你这是去哪儿?”
二爷爷手里还拿着一根扁担,本来气冲冲的,听到石黛一叫,停下脚步:“是黛黛啊?你先回家坐着,我去收拾那个孽子就回来。”
“啊?”石黛不明所以:“你这……”
石凝拽拽石黛的手臂,小声说:“走走走,咱一起看热闹去。”
二爷爷拎着扁担,直奔一个小卖部,这两年生活好了,有人陆续在庐寨开了小卖部和小饭店。到了小卖部,二爷爷直接冲了进去:“你个杀千刀的,你打,我让你打!”
原来四叔这两天一直在小卖部打牌,输了一千多块钱。听闻血汗钱被糟蹋,二爷爷提着扁担就来了。一棍子打在他背上,又把牌桌踢翻,二爷爷气得大吼:“看我不打死你。”
四叔抱头鼠窜,从小卖部里跑出来,看到石黛和石凝站在外面,叫道:“小凝,是不是你告的状?”
“我哪里有空管这个嫌事。”石凝说:“你自己不做好保密工作。”
“还在这赖别人呢。”二爷爷从小卖部里追出来:“看我不打死你这个兔崽子。”
四叔被二爷爷追着打,上蹿下跳,路过的人见了,笑他:“又被老子削了吧。”
四叔:“关你|娘的狗屁事。”
虽然四叔混蛋,可万万不敢跟二爷爷动手的。一路跑回家,二爷爷紧追不舍。但是四叔身手了得,一溜烟爬到自家门口的那棵杨梅树上,二爷爷上不去,用扁担桶了几下都没捅下来。
“哎哟。”石凝在树下笑他:“怎么每次都爬树上躲着呀?你是猴儿吗?”
“小凝你别拱火。”四叔在树上叫嚣:“你就爱拱火。”
“别理他。”二爷爷说:“进屋坐,让他在树上挂着。”
二爷爷家里今年也修葺了一番,屋子亮堂堂的,还挺干净。正屋中间的桌子上放着一张二奶奶的黑白照,照片上的她戴着银饰,想笑又不笑,似乎有些紧张。听说这张照片是她女儿拉着她去照的,她也是她生前唯一一张照片。
“再学校还好吧?”二爷爷问:“读书辛苦,学校的伙食怎么样?”
“还好,有肉。二爷爷你身体还好吧?”说完石黛在心里笑了一下,从他刚才追着四叔的样子来看,身体好着呢。
“还好还好。”二爷爷起身,往卧室里走:“你们坐一下。”
门滋啦一声被推开。
这间卧室,曾经也是二奶奶的卧室,她的房门永远关着,看不到里面。大家都说她会下蛊,蛊虫就藏在这间屋子,可这件事一直没有得到证实。
听说二奶奶死后,大家在她的遗物里找到了几个罐子,然而罐子大部分是空的,只有一个里面装着盐,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所以,二奶奶会下蛊这件事,到底还是成了传说,事实如何,如今已不得而知了。
二爷爷从房间里出来,手里拿着两百块钱,他递给石凝和石黛一人一百,说:“你们在外面读书辛苦,拿钱去买点好吃的。”
“不用不用。”石黛和石凝一起推迟:“钱我阿爸都给了,我们身上有,不缺钱。”
二爷爷硬是把钱塞到她俩手上:“你爸给的是你爸给的,我给的是我给的,不一样。”
长辈赠,不敢辞。
石黛和石凝最后还是把这钱收下了,日后多给他带些礼物就好。
二爷爷要留她俩吃饭,石黛说七奶奶那边已经做好了这才作罢。又跟二爷爷唠了一会儿磕,石黛和石凝这才回去。
门外四叔还挂在树上,看到她俩出来,说道:“黛黛走好,小凝摔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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