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冥在魔界的偏殿里又休养了三天,这期间魔尊真的没有再来找他。
他安静地等待着,沉默地回想着徐八遂闭关前来对他说的话。
“周道长快好了吧?”
正冥思着,门口传来低沉的声音。周冥抬头看去,认得是魔界最高等级的护法。
“我们家光头的回春手厉害得很,我估摸着周道长差不多痊愈了。”泽厚环着手靠在门边,嘴上微笑着,眼中却是冷的,“魔界是小庙,容不下道长这里戳那里砍的,差不多该回仙界那个大染炉里去了吧?”
周冥握好凝思剑起身,不对他的阴阳怪气做任何反应,只平和地合手:“叨扰了。”
“请吧。”
周冥忽然按住了戴在左手上的玉,问:“徐八遂需要闭关多久?”
“总之不短。”泽厚又阴阳怪气地笑,“放心,他没功夫折腾你那位宝贝师弟的。”
周冥点过头,抿了唇,又问:“他眉心没有心魔印,闭关和这有关么?”
“这和你有甚干系。”泽厚敷衍地挥挥袖,和善地微笑,“请滚吧。”
周冥:“……”
此时徐八遂也已经闭关了三天,易髓来到第三重。他借易髓强行拓宽灵脉的极限,接纳暴虐灵核运转产生的庞大灵力,以免承受不住爆体而亡。
打个比方,他的灵核好比一座活力蓬勃的火山,岩浆时常喷发爆出,而灵脉就是容纳这岩浆以免伤及其他地方的通道。徐八遂身上最大的矛盾是所有通道加起来都容纳不住这火山的岩浆,即便逐年都在百般痛苦下拓宽通道,也堵不了那不停生长的火山的威力。
每年在生辰前,魔界浊气逐渐变浓的这个特殊时刻,徐八遂顺势闭关,一共需要易八重髓,也就是硬生生地把灵脉撑开八回。
而这一年非常特殊。
因为多了一个周烬。
易髓完是最痛苦的时刻,通身仿佛泡在火海里。这个时候,借由那具身体里流淌着寒冰的炉鼎来降温,痛苦果然被大大地减轻了。
虽然此痛苦消停,彼难受再起就是了。
前两天刚易髓完开始双修的时候,徐八遂还没感受到太多异样,直到痛苦大大消减后,他才在周烬身上发现了异样
。
至于发带——昨天被扯坏了。
徐八遂不想回想它是怎么惨烈收场的。
“你身上怎么会这么糙?”
徐八遂摸到了他后背的皮肤,反复摩挲了好几次才确定那磨砂一样的手感不是错觉,而是周烬本身肌理的特点。
“伤疤。”周烬放缓了些,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不好摸,讨厌么?”
“没什么区别。”徐八遂嘴硬,“找点乐子转移注意力而已……嗷!”
“不在意就好。”周烬继续埋头了。
徐八遂身体猝不及防地移位,气不打一处来,咬着唇恶狠狠地(自以为的)瞪他。
“想知道?”周烬笑了,俯下来以唇摩挲他两下鬓角,语气轻柔,“是小时候的事,如今已记不清了,不然我一定仔仔细细描述给魔尊听,讲得绘声绘色,精彩非凡,让魔尊不觉得太涨太满。”
徐八遂骂了两声:“本座不过是觉得,你真只剩下一张脸了,没想到连身躯都这样斑驳。”
“是啊。”周烬喟叹似地笑,寻势往深处觅到令人战栗的点猛力攻打要塞。
“我全身上下都是残缺的。剩下的,也就这一张脸。如果能迷惑魔尊片刻,那也算是我登峰造极的本事了。”
徐八遂被攻得嗓子一哑,无言以对,随即闭上眼睛不看他那张惑人至极的脸。
“这下连我的脸都不看了。”周烬鼻尖蹭在他颈窝抱怨起来,“魔尊,你好挑剔。”
徐八遂咬牙切齿地想,他好烦啊。
到底是谁服务谁来着?为什么自己看上去才是最遭罪的?
周烬忽而将他抱起来,徐八遂猛然睁开眼:“干什么?”
周烬站起来,将这只挑剔的猫架好,使其脊背抵在笼子的栅栏上。
徐八遂都惊呆了:“⊙△⊙?!”
“这种时候就看着我。”周烬的犬牙一闪而过,“我把住,魔尊抓好,不看着我容易掉下去。”
徐八遂怒吼:“混账!放我下去!”
然而迟了,体温冷冷的周白渊站定如松,徒留怀里的野猫喵呜喵呜直嗲毛。笼子仿佛都摇晃起来,他无师自通地学会开拓彼此的下限,在魔尊自以为是的界线上反复横跳。
徐八遂呛得顺不过气,成了狂风骤雨里的孤枝片叶,不想落地就
只能攀紧抓紧夹紧圈紧枝桠。这风雨竟不比遭受陨石雨好多少,孤叶勉力支撑了一会,泪水如断线,与淌到地面上的水渍汇合为水镜,倒映囚笼里的荒唐与极纵。
徐八遂哽咽之际,忽然听见了飘渺的稚气哭声。
他茫然地抬眼,周烬眼神与他相汇,凑过来想触碰讨亲,又想起先前规定,便偏首到侧颈处,犬牙毫不客气地叼住了肌理。
而稚气哭声还在回荡,显然不是他们此刻发出的人声。
徐八遂急需转移注意力,努力跟着那哭声,思绪逐渐成了放线的风筝,飘忽忽随哭声飞远了。
识海里的视野渐渐开阔,放眼一片仙山琼阁,沧海如镜,正是他神往羡慕的富裕之地,仙界沧澜。
哭声将视野拉去所在,群山之中有一个广阔的高台,飞瀑如涌雪,水雾如翻纱,是一处隐蔽的洞天福地。
但这世外桃源上有一祭坛,地上大人三两,半空孩童一个。
等等,那小孩怎么悬浮在空中?
徐八遂的视野跟着拉低,忽然在上空看见了是什么牵引着孩童悬挂。是数之不尽的透明蛛丝钉进他脖颈以下的单薄身躯,将他吊成了空中的一个木偶。
“他年纪太小,受得住么?”
“无妨,他灵核至强,受得了。”
“其实再操之过急,也该等他长到十岁再说……”
“光儿撑不住,他可以。”
地上面目模糊但不减可憎的大人如此对话着,声音飘散在飞瀑之间,而从那孩童单薄身躯里传出的微弱哭声却仿佛回荡在偌大的天地间,越发昭示他的渺小孤弱。
时光飞速斗转,飞瀑忽密忽疏,吊在蛛丝上的孩童身体慢慢抽长,被挂在空中的高度也越来越高,而他的哭声渐渐消磨,隐没成颤抖的痛喘与呼出的冷气。
“今天是最后一次了吧……”
“八十一了。”
“他撑得住么?”
“但愿。”
“白渊今年才六岁……”
徐八遂猛然一愣,努力下坠去看那孩童,真的假的?
千万蛛丝穿透着、吊着的小小孩童耷拉着脑袋,悄无声息如空洞的布娃娃。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将这样悄无声息地断气时,他忽然猛烈地抽搐起来,疯狂地想挣断那些蛛丝。
“开
始了!”
孩童急喘,声如吞炭:“好冷,好冷……爹,娘,我好冷……”
天上的太阳慢吞吞地走到中天,万千阳光毫不吝惜地照到孩童身上,彼时应是正午时分,一天当中最温暖的时候。他的抽搐和蜷缩却昭示这是这一生当中最寒冷的时刻。
倾泻的飞瀑忽然消失,万千水汽一瞬附着在无数透明蛛丝上,将它们聚现成数量惊人的罗网。
澎湃翻滚的灵流和冰汽如滔天巨浪般涌进了这弱小的身体,而他仰首,从喉咙中发出非人的一声嘶鸣,继而天地失色,万千蛛丝一瞬断裂消失。
徐八遂就这样无力地看着他从半空中摔落下去,跌了个粉身碎骨。
孩童摔落的地面上瞬即蔓延出可怖的冰面,而地上的人为此而狂喜。
“成了……成了!白渊成了!”
“嗯。”
徐八遂飘到他身边,看着他小时候就精致漂亮的眉眼跌在尘土里,睁不开的眼睛努力地仰望中天的太阳。
视野就此黯淡。
放飞的风筝回到现实来,昔年的孩童长成了这副讨厌又危险的模样,犬牙在这里圈地方,又在那里画心形,一副人憎鬼嫌的废物狗啃样。
骗子。
这不是记得一清二楚么。
徐八遂收紧了依靠的环抱,手指碰到那磨砂一般的脊背,蛛丝钉出了数之不尽的细密粗糙伤口,谁人也看不见,唯独亲密无间方能触碰成形。
周烬抬头凝望他,徐八遂也凝望他,随即他靠过来接住了他滚落的泪珠:“不舒服?”
徐八遂凑过去,唇瓣轻轻在他额上一磕:“倒霉玩意。”
怎么办,中天的太阳也照不热你了。
周烬脸上滑落了魔尊的眼泪,烫得他情不自禁地战栗。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生生不息的火?
他紧紧依偎着这烈火,迫切地想被燃烧,烧毁也无妨。他刺探到烈火深处,蓬勃的温度驱散了如蛆附骨的寒冰。
他萌生想要被烧死的念头,识海里便传起稚气的啜泣:“我要被烧死了么?”
周烬茫然地眨眼,啜泣的场景来源刹那间在识海里架构成世界。
他看见了与那夜在荒服上经历的陨石雨相似的黑夜,不,是可怖无数倍的天灾之夜。
周烬顿悟——他进了
太久,次数累积太多次,徐八遂的记忆涌进识海里来相融了。
徐八遂记忆里的魔界宫殿似乎比如今要华丽巍峨得多,但周烬还没来得及回顾,魔界宫殿就在轰隆而至的陨石里崩塌。那苍穹尽头的补天石定然坏了,天外的火雨和巨石才会这样可怖地猛砸,不然,就是创世神要毁灭这土地上的所有生灵,才倾倒了这毁灭性的灾难。
“保护少主!”
周烬循声而去,看见一群黑袍的魔修团团围住一个小孩,魔界的结界被砸毁,他们就是新的人盾。
“爹和娘呢?”
“少主别怕,主上他们在外面修补结界,很快就——”
魔修的安抚还没说完,天降的巨石裹着烈火正向退无可退的他们坠落,周烬被那火光逼得眼睛睁不开,耳边响起了从远处传来的噩耗和近在咫尺的惨叫。
“夫人身陨了!”
周烬再回首时,一个浑身冒着火的小火人跌跌撞撞地穿过他无形的魂魄,向着噩耗的来源奔跑。一步落地洒落身上十处火,周遭天火如暴雨,天石如万箭。
此夜的魔界宫殿仿佛就是彼夜的荒服,百里枯尸遍野,一个幸存者脱力奔逃。
只是没人从天而降,替他挡下任意一寸。
小火人跑不到多远就被砸中摔在地上,血火里传来虚弱的哽咽。
视野忽而又一转,小火人长大了些许,人在白茫茫的寒冰牢笼里,身躯叫锁链束缚,神情乖顺:“小叔,我感觉现在可以了……”
话音刚落,烈火从他身上壮观燃起,火里传来鬼哭狼嚎。
待停了火,小火人啊啊直哭:“我、我是不是迟早要被烧死啊?”
“不会的。小叔去给你找更好的锁链。”
小火人不信,啜泣得不成样子:“算了……小叔,你抱下我行不行?我、我会控制住不走火的,你别走,别走了。”
但到最后,他也还是一个人待在寒冰里头,歪着嘴,稀里哗啦地嗷嗷,从懦弱哭包长到飞扬跋扈的恶鬼袍主人。
“主上,需要留下来护法么?”
“不用,门口等。”少年魔尊转过身挥挥手,“有事再喊你们。”
周烬猛然睁开眼,将徐八遂箍住。
“擦……喘不过气来了。”长大了的魔尊抗议,“有
完没完了还,快松开,我要下去!够了够了,我要去易髓了,听见没有周白渊?快松开……”
“我不。”周烬发着抖,箍紧了回答,“一点也不。”
“你个王八——”
徐八遂骂骂咧咧,但最终自己也没有松手。
笼子是真的摇晃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发带:我没了
笼子:我没了
海螺:诶嘿,我还在
阿晋真是卡得感人哈哈哈哈(捂脸)
下午六点还有一更
晚上凌晨再来一更
手:我还在
肝:我还在
脑:诶嘿,我也在:,,.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