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卿本来还处在意乱情迷中, 听到谢识衣打开瓶子的声音后,瞬间清晰。他伸出手,指尖发颤抓住谢识衣的肩, 有点气急败坏地说:“不是这么练的!”
谢识衣也真的停下了动作,俯在言卿身上眼眸看向他,声音很轻问道:“嗯,那要怎么练呢?”
言卿一噎,他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完全没搞清楚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怎么好好的主动权就说没就没了呢!
言卿被他压下身下握着手腕, 谢识衣的头发有几缕落到了他胸膛上,撩拨得他有些发痒。
四目相对的瞬间,言卿看着谢识衣眼眸里并不遮掩的情/欲,“改天再试”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言卿抓着他肩膀的手稍微用力,脸色通红说:“我们先换个姿势。”
谢识衣轻笑一声。
“好。”
他松开了手,懒洋洋地起身。
言卿一下子撑着地面坐起来, 脱离了那种被谢识衣全然掌控的氛围,他才缓缓松口气。等他抬头,发现谢识衣正靠在墙边, 勾唇望向他。他墨发的长发带了点汗, 贴着冷漠的脸,眉眼无不禁欲克制,可是眼神似笑非笑,里面掩盖不住的恶劣欲望好像一寸一寸燎烧过他的肌肤,如伺机而动的野兽。
靠。
言卿心里暗骂一声看,重新扑过去,拿手遮住谢识衣的眼。
“不准看。”
谢识衣的睫毛在他掌心骚挂了下, 淡淡“哦”了声,然后自己闭上了眼睛。
言卿看着眼前这听话乖巧的夫人,低头看着地上已经打开的瓶子还有那片羽毛,又开始回忆自己看过的小黄书。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他不想谢识衣受伤,想给他最好的体验。
言卿拿起那片羽毛,冥思苦想了会儿,先用它扫了扫谢识衣的唇。
羽毛上的□□物味道很浓,搔刮在唇上微微发痒。
谢识衣别过头去是真的没忍住笑了。他睁开眼,漆黑的眼眸全是温柔,嘴上却慵懒说。
“言卿,你是真的想跟我试,还是单纯逗我笑。”
“……”言卿拿着羽毛端狠狠戳他的脸,坐在他腿上威胁道:“不许笑!”
谢识衣抬起手抱住了他的腰,将他牢牢摁在自己的腿上,轻声说:“不准说话,不准看,不准笑。言卿,你不觉得你的要求有点多吗?”
言卿自己也觉得自己事多,但现在他是主导着,理不直气也得壮,凶狠道:“都叫你不要说话了!”
谢识衣一眨不眨看着他水光潋滟的桃花眼,“哦”了声。
言卿仿照着刚刚谢识衣的路径,拿羽毛从谢识衣的唇到喉结然后划过胸膛。
他在用用羽毛的时候,一直偷偷拿眼神看谢识衣的神情,然后发现……谢识衣并没有半点被自己挑逗到!谢识衣眼里的情/欲是一开始就有的,不需要他做任何事就有,他拿着羽毛撩拨半天,这种欲望也没加深变烈。谢识衣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没有半点书里的“脸红心跳”“柔成一滩水”。
“……”
言卿匪夷所思地看了眼手里的羽毛:什么劣质玩意?
言卿没想到换了姿势居然还是骑虎难下。
谢识衣看着他红得像是霞云的眼尾,还有挫败郁闷的眼神,不忍心,另一只手轻轻握上了言卿的手腕。
谢识衣告诉他说:“我的敏感点不在这里。”
言卿:“啊?”
谢识衣眼眸含笑:“你准备那么多,是想让我快乐吗?”
言卿已经自暴自弃了:“是啊。”
他又不是对情爱一事完全不懂,真的想做,完全可以脱了衣服单刀直入。
但那样有什么意思?!
——就是因为过于珍重也过于害怕自己做得不好,所以他在前戏上特别在意谢识衣的感受。
学了那么多姿势,看了那么多书。
结果勤勤恳恳一番操作下来,谢识衣觉得他是在逗他笑?!
言卿想到这里就去气不打一处来,张口直接咬在了谢识衣肩膀上泄愤。
谢识衣闷哼一声,虽然不知道言卿在气什么,但他搂着言卿、任由他咬,忍笑着耐心解释说:“我之前修了一百年无情道,又是天生琉璃心,其实这些对我都没用。”
谢识衣手指碰到他的眼尾。
“比起这些,言卿,刚刚你的表情更让我有感觉。”
言卿咬在他锁骨上,一下子动作停了。
谢识衣抚摸着他光滑细腻的背部:“你想让我快乐,我也想让你快乐。”
不然也不会忍着欲望,一直陪他闹。
谢识衣凑到他耳边,低声诱哄道:“要不要,接下来交给我?”
言卿其实现在多多少少已经有点放弃治疗了,“原来他们说你清心寡欲是真的。”
谢识衣失笑:“假的。”
言卿手指还抓着他的肩膀,幽幽说:“那为什么我挑逗了半天,你都没反应?!”
谢识衣说:“我的反应,你感受不到吗。”
言卿:“……”
言卿:“这个不算!这在我挑逗之前就起来了吧!我说的不是这个!”
谢识衣点头,轻笑:“你也知道它起来很久了啊”
言卿心虚装作没听到。
谢识衣耐心问:“你要我有什么反应?”
言卿想起刚才他那句“你在逗我笑吗”就气得不行,微微起身,双手撑在谢识衣身侧,冷酷地说:“哭一个给我看看。”
谢识衣笑着问:“你想听我怎么哭。”
言卿恶劣说:“哭都不会哭吗?”
谢识衣的手沿着他的光滑的背部往下,俯身吻在言卿胸前。
“确实不会。卿卿,先给我做个示范吧。”
后面言卿确实做了很好的示范。
那根被他认定是“劣质玩意”的羽毛,也重新证明了自己。
“……”
言卿之前看书就从来没留意过下位者要做什么,所以在开始前,用手指紧紧抓着谢识衣的手臂,明明已经被羽毛搞得气喘吁吁浑身酥软,可依旧强行清醒。他又是期待又是紧张。
“等会儿无论做什么都要先问过我知道吗?!”
谢识衣:“好。”
言卿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因为在他的地盘上被做到哭出来实在是太羞耻了!
于是他死咬着唇,拼命压抑。
谢识衣怕他弄伤自己,说:“我布下了结界,他们都听不到。”
言卿稍微放松,但心里还是过不去死要面子的那一关。
谢识衣:“你当初不是说,很喜欢这种声音吗。”
言卿:“……”我当初也没想过是我哭出来的啊!
谢识衣轻笑一声:“哭出来吧夫人,我喜欢,我想听。”
谢识衣最终还是让他哭了出来。
到夜半的时候,言卿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已经不像自己的了,哪怕被谢识衣抱到浴池,温柔地清洗过一番,也感觉腰挺不起来,小腿发麻。他安静地躺在谢识衣怀里,终于昏睡过去。
乌黑的长发落在潮红的脸边,睫毛投下小片阴影。
谢识衣并没有睡,他一手搂着言卿的腰,一手为他撩开脸边的头发。
天壁上的明珠照下微光。
谢识衣一次餍足过后,眼中的□□依旧没散,但言卿已经半昏半迷睡过去了。
他手指摸索着言卿的腰,感受着那里并不明显却异常勾人的弧度,轻声说:“我要是现在继续,把你弄醒了你会不会生气?”
说完他自己又笑了下,吻了下言卿的鼻尖。
“睡吧,卿卿。”
言卿从来没睡得那么深,在一番亲昵过后,力气被榨干,脑袋也空空荡荡暂时抛弃一切。他感觉自己被人被人紧紧抱在怀里,鼻尖是熟悉的气息,聆听着谢识衣的呼吸和心跳。
整个人像是栽在柔软的棉花里,彻底放松下来。过于安逸和满足的环境,会让人思绪毫无警惕。
言卿做梦了。
这一次的梦跟以前全然不同,他梦到了自己在现代的日子。他三岁的时候父母出车祸死了,舅舅成了他的监护人。
舅舅舅妈对他都很好,但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奇妙。有时候一个人想尽办法热情,一个人想尽办法懂事,反而让气氛越来越尴尬。
其实舅舅很好,舅妈也很好,但言卿从病床上苏醒,就一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对世界有一份抽离感。
那种孤独,谁都不能填补。言卿上学后就搬出去住了,他在学校很受欢迎,也有很多朋友,看似左右逢源,可是骑车回去的路上永远只有他一个人。
漫长的岁月使这份孤独好似也沾染了雨水的气息。潮湿、冰冷、挥之不去。
言卿对世界是抽离的,只有每年清明扫墓的时候,他站在爸妈坟前,才会有种尘归尘土归尘的踏实。
但清明节往往落雨。
一旦落雨,言卿的心情就又会变得格外低落。
雨滴落在他鼻尖,凉意渗入灵魂,少年时的他总是下意识回头,不知道在找什么。
明明什么都找不到。
他回过头,漆黑的眼眸,只倒映茫茫无尽的青草和静默无言的石碑。
“谢识衣。”
言卿从梦中惊醒的,后背都浮起一层冷汗来。他睁开眼才发现现在还是夜半。
渊城比邻万鬼窟,晚上总是有不停歇的风声。
外面严酷寒冷,可是屋内却是温暖缱绻的。
谢识衣就躺在他身边,手臂牢牢地锁在他腰上。
明明他们刚刚欢好,现在正是温存的时候,可是因为这个离奇古怪的梦,言卿只觉得难过。
“谢识衣。”他又小声地喊了一声。随后便把头埋进了谢识衣的怀里,手指轻轻地抓住了他的衣襟。
闻着熟悉的气息,言卿才稍微从梦里的情绪抽身。
谢识衣本来就浅眠,到了化神期后与天地同感,更是完全可以掌控睡意,被言卿这样的小动作一弄,早就醒了。
他的手指贴着言卿腰部的皮肤,觉得言卿的呼吸呵得他有点痒,没忍住轻笑开来,调子还有些餍足后的慵懒,笑道:“我没想到你醒来会是这种反应。”
言卿有些愣住,那个梦给他的印象太深了,那安静的孤独。如今跟谢识衣耳鬓厮磨,听着他戏谑又温柔的语气,言卿有种错乱感,根本说不清心里的感情。
言卿笑起来。
“你居然还会去猜我什么反应?”
“嗯,我本以为你会生气一小会儿。”谢识衣吻上他的眉心,说:“说吧,梦到了什么?”
言卿并不意外谢识衣察觉他的不对劲。
“幺幺,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去回春派。”
谢识衣淡淡说:“去调查紫霄。”
言卿摇头说:“不对,你再想想。肯定还会有其他的原因。紫霄一事根本不需要你亲自出手。”
谢识衣沉默片刻,随后轻笑了下:“你说得对,可能是天命指引吧。我当时觉得,我必须去回春派。”
言卿疑惑道:“天命指引?”
“嗯。”谢识衣垂眸,第一次跟言卿主动提起了他闭关的事。
“我出关的那一天,雪停了。霄玉殿的风雪落了万年,那是唯一一次我看到雪停。这让我心中有些不安,在听到回春派三个字时,这种情绪加深。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便亲自去了。”
言卿没有再问下去,沉默很久微微笑了,眼里有潮湿的水意。
他心想,也没必要问了。
就当是命运垂青吧,现在就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他主动献吻:“幺幺,再来一次吧。”
谢识衣掐着他的腰,眸色加深:“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言卿抱住他,闷声说:“我知道,但我现在想要你。”
谢识衣失笑,吻上他颤抖的睫毛:“好。”
言卿被他换了个姿势压在身下,那双常年握剑带着薄茧的手探入他的衣服,紧贴腰线往下摩挲时,每一寸皮肤都好像泛起热意和痒意。
言卿这一次非常配合,在最动情的时候,他怕喊出声,只能咬住了自己的手腕。
而怕他咬伤自己,谢识衣惩罚般用红线把言卿两只手绑在了一起。
长夜漫漫,春色无边。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言卿并没有感到太多的不适。
修士本来就恢复能力强,加上谢识衣一直在给他输送灵气调养身体,他只觉得是睡了好长好长的一觉。
天光照入房间,落在言卿身上。他皮肤很白,于是显得脖颈上的吻痕又深又重,每一抹红都包含占有欲和情.欲。青年锁骨弧度优美,像氤着春水。墨发把言卿的侧脸遮盖,睫毛在随着呼吸微微发颤。
渊城落雨了。
外面雨声滴答滴答,把世界嘈杂的声音都淡去,好像天地间只剩他们。
谢识衣醒得早,却也没有起床。在床上地温柔抱着言卿,手指流连在言卿光滑的后背上。从他后颈上的第一块脊骨开始,数着往下,垂下眼眸,若有所思。
言卿刚醒来的时候,还有点迷茫,声音很小,听起来含含糊糊,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谢识衣眼里的冷意瞬间消散,他轻声说:“不晚。想睡就再睡会儿吧。”
言卿:“嗯。”
但是他这次的回笼觉没有睡多久。
言卿彻底清醒时,谢识衣还在数着他的脊骨,手指微凉却撩拨着他皮肤发热发麻。
谢识衣并没有察觉他醒了。
言卿睁开眼,抬头,看到谢识衣在光影里似乎有心事的样子。他刚想说话,才发现自己嗓子已经哑了。他抬头,静静看着谢识衣。
他们五岁就是认识了,可是朝夕相伴那么久,他看到谢识衣的脸还是会心动。
谢识衣察觉到他的视线,轻轻笑了下:“在看什么?”
言卿去咬他的唇,说:“看你。”
言卿觉得自己现在非常的温柔。
接下来明明是去梅城去和兰溪泽魔神当面对抗。最后一步重中之重的事,可他这一刻什么都不想管了。他只想好好和谢识衣呆在一起,把那么多年错过的岁月补全。
谢识衣敏锐地发现了言卿突如其来的黏人,想清楚原因后,乐见其成。
重新踩过一地白骨,因为跟谢识衣一起,这次连记忆里冰冷荒诞的万鬼窟,也变得很不一样。
言卿左顾右盼,问谢识衣:“你在上重天用命魂灯能见到我在十方城的样子吗。”
谢识衣:“不能。”
言卿笑出声:“那你当初走万鬼窟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谢识衣视线扫过一地的白骨和深渊,说:“大概,跟你去忘情宗的想法一样吧。”
言卿说:“你重新见到我时有没有很惊讶。”
谢识衣沉默片刻,说:“没有,比起惊讶,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他是以化神巅峰来到万鬼窟的,想到当初言卿得到身体从神陨之地离开,只有元婴期,那么幼小又那么脆弱,一个人在这无边的黑暗里龋龋独行。
他心里就泛起密密麻麻的疼,杀意甚至控制理智。
谢识衣是握着不悔剑杀出万鬼窟的。
十方城见到言卿的时候,比起重逢的喜悦,更多是看他安然无恙的心安。
他庆幸言卿在十方城确实过得很好。
神陨之地分离时,言卿束发转身,一句话都没说。
谢识衣长剑插地,半跪在旷野,失血过多意识恍惚。
但那时候想的是,要是言卿真的回头看他一眼,要他的命都没关系。
陆家父子、七公公和渊城城主都被迫跟着少城主和夫人做他们恩恩爱爱的见证人。七公公一脸苦色看着少城主和他的相好蜜里调油,跟旅游一样,看遍魔域的风土人情。
少城主,你还记得你是去摧毁梅城的吗?
少城主忘记了,少城主现在满脑子谈情说爱。
“给你表演个魔术。”
言卿坐在翼鸟上,手里拿了朵他在万鬼窟一处尸骨上摘下的花。
一百年太过无聊,言卿真的是把魔域当成了自己的游乐场,在此肆意妄为,研发出了不少好玩的东西。
言卿手覆盖在尸花上,虚虚笼罩住它把花瓣摧毁。等他再次摊开手后,从掌心飞出的居然是成千上百细小的白色飞蛾。
言卿说:“看到没,这种花的茎叶和花瓣里全是这种虫子。是不是很有意思?”
谢识衣垂眸轻声笑起来,说:“确实。”
七公公:“……”
确实个鬼啊。
你们一个两个化神期修士,把一朵花变成虫子很稀奇吗?!还有谢识衣,你在上重天当了百年的仙盟盟主,真的就那么没见过世面?
陆小同样胖无力吐槽,少城主你好幼稚好幼稚好幼稚,这种哄人的把戏八百年前我就不用了。
虽然床上的体位出了问题,但因为那个梦的缘故,言卿还是自觉把谢识衣当老婆宠。
熟读话本千百遍,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吧。
言卿沉浸在自己“深情浪漫”的形象里不愿清醒。
而谢识衣也配合他表演,能顺势拥有很多肌肤之亲,何乐不为呢。
翼鸟降临在梅城城门前时,言卿在暗中已经和多城城主取得了联系。
“少城主,现在这一批从紫金洲下来的人,现在都在梅宫了。”
言卿:“哦。”他敷衍完七公公,便转过头去跟谢识衣说:“十方城以前有个红莲节你知道吗,我发明的。”
“……”七公公努力控制自己不翻白眼。少城主瞧您这记性,别说红莲节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哪天没被您定节日。
谢识衣非常配合地疑惑:“红莲节?”
言卿郑重点头:“嗯,红莲节的当天,所有人都要给我在护城河里许愿。”
谢识衣笑道:“为什么定这样一个日子?”
言卿当年在十方城以喜怒无常著称,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他过于随心所欲,自己都忘了当时的理由。所以偏头去看七公公。
七公公捏着拂尘,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嗓音细细:“少城主您忘了吗。您当时觉得十方城的人都没有梦想,活得毫无意义。您还说没有梦想的人生是不会快乐。”
言卿:“……”
一听就是他在胡扯的理由,但在谢识衣面前,言卿还是装模作样点头,说:“没错,我定下红莲节是为了给他们一个梦想。”
谢识衣道:“那你会许愿吗?”
言卿摇头说:“不会啊,我的愿望谁都实现不了。”
说完他自己笑了,偏头眼眸发光看着谢识衣:“不过现在,我已经得偿所愿了。”
七公公有被他们恩爱到,也有被言卿气到。
没有梦想的人生是不会快乐的,所以多亏了少城主,给了人人同一个梦想。
——当初飘在城池上的莲灯,不知道写着多少诅咒言卿的话。
不过话说回来,言卿确实从来没在红莲节许过愿。
红莲之榭是护城河的尽头之一,言卿定下这样荒诞的节日,却只会坐在高楼,看着一池的红灯飘向远方。
七公公对于言卿从来没什么恻隐之心,如果言卿在他展露出一点孤独和脆弱,他只会很开心,觉得这是什么把柄。
但言卿从不许愿,也从不展露弱点和心思。
七公公捏着拂尘,眼眸幽幽,想起了百年前谢识衣拿着不悔剑和言卿对上的一幕。
其实当时所有人都在害怕,也都在期待。害怕外敌入侵,并不耽误他们期待杀死言卿。
十方城的城门很少开,因为这座古老的主城,每一块砖都是最强的防御。
所以他根本就不知道为什么言卿那天要走下去。走向各怀鬼胎野心勃勃的百城城主,走向那个强大神秘、满身杀伐的雪衣人。
因为地势崎岖,在十方城原址上重新创造的梅城,宫殿的位置几乎没有改动。城墙也是平地而起,视野横阔。
走向这扇风沙黑云沉沉笼罩的城门,言卿有种回到当年的错觉。
只不过这一次,陪伴他的不是魔神,而是谢识衣。
言卿是想直奔梅宫去的,但兰溪泽在通向城主府的每一条路上都布下障碍,他只能带着谢识衣走了一条小路。
渊城城主和陆家父子都支开去联系其余人了,随行的只剩下一个七公公。
这里是一片尸骨荒地,言卿一落地,就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
一块青石矗立天地间,上面写着“清净”二字,旁边却堆着一座高高的骨山。
七公公毕竟是老熟人了,一眼就认出了这里,左看右看:“少城主,这不是您当年练功的地方吗?”
言卿收回视线,道:“是吗?”
七公公确认道:“是啊,关于您的事老奴可是一件都不敢忘啊。老奴记得,您之前就是在这里练功。擅闯此处的人,全都只会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他伸出手指指向那座骨山,说:“喏,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七公公道:“少城主您为什么要把此地命名为清净之地?明明在十方城越是求清净就越是不得清净。”
这座骨山高有四米,足可见当年有多“不清净”。言卿这处修炼之地,百年里不知道前仆后继来了多少人,杀他的,勾引他,甚至还有只想看一眼他的。
魔域主城居住的人骨子里就是贱得慌,你越不让他看他就越想看,命也比不过好奇心。越求什么就会越不得什么。
言卿低头看着那清净二字,意味不明地笑笑:“我这清净二字,又不是写给他们看的。”
七公公:“啊?”
梅宫深处,长明灯次第亮起,把屋檐房梁台柱都照亮。源源不断的鲜血汇入漆黑莲池里,正中心,灵魂虚弱的少女闭目而坐,裙裾之下被魇染得一片浓黑。祂空空荡荡的眼睛里有烟云在凝聚,等再次睁开眼时,里面似乎有璀璨的极光在闪烁。
兰溪泽就一直站在祂旁边,冷若冰霜看着祂。
满池的魇都在翻涌叫嚣,魔神再次睁开眼时,脸上浮现出了餍足的笑意。
祂姿态盈盈站起身来,赤足踏过水面,步步生莲。
那双集天下之碧的眼睛,好似能看入人的灵魂深处。
魔神亲昵说:“溪泽,真好,我又能看见你了。”
兰溪泽并不会被祂蛊惑,只是漠然道:“紫金洲来的人太多,我找不到你要的人。”
魔神不为所动道:“是吗,那就让他来找我们吧。”
魔神微笑:“沧妄之海的雾散的差不多了吧。”
兰溪泽抬头。
魔神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裙,更加显得肌肤如雪根骨如玉,如果不是半脸苍老半脸腐烂,光看身段一定以为这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雾散了,海沟的封印也就没有了意义。”魔神说:“也该让魔域众人看看上重天的风光了。”
兰溪泽挑眉道:“你想要引起仙魔大战,引把九宗过来?”
魔神却斩钉截铁说:“他们必须过来。”
兰溪泽皱起眉。
魔神道:“战场可以是人间、可以是魔域、可以是沧妄海,但是绝对不能是南泽州。”
说到“绝对不能”时,魔神的眼眸掠过一丝浓郁的杀意,但是又很快被祂隐去。
祂挥挥衣袖,黑色的雾浮于指尖。
魔神说:“这魔域我们也不能久待了。”
兰溪泽:“你怕他们?”
谢识衣和言卿入魔域,就没想着掩藏气息,兰溪泽是化神期修士,自然轻易感知到了他们的到来。
但在他眼中,这两人羽翼未丰,完全不足为惧。
魔神深深地看他一眼,笑起来,嗓音清清柔柔:“难道不该怕吗?你在魔域,可未必是言卿的对手。尤其你还是魔种。”言卿有织女丝,想要对付魔种,那真的是太简单了。
兰溪泽对于自己是魔种的事丝毫不意外,血色竖瞳一片冰冷,没有说话。
魔神凑过去,忽然亲昵暧昧问道:“兰溪泽,你有没有后悔当初没有杀死自己的亲儿子。”
兰溪泽说:“就算我不杀他,也有的是人想杀他。”
魔神好奇:“那你为什么不杀他呢?”
兰溪泽:“闭嘴。”
魔神一旦含笑就是眼波盈盈,碧光摄人心魂:“你们人类真有意思。所以说啊,不该动的恻隐之心不要乱动。你当初顾念旧情,没把他放在眼里,可曾想过有一天他会拿着不悔剑走到你面前来?”
兰溪泽闻言冷嗤一声:“旧情?你是说我和微生妆?”
“难道不是吗?”魔神并不畏惧他,唇角勾起,懒洋洋说:“不过我倒是要感谢你,留了谢识衣一命。他对我有大用处。”
兰溪泽没再说话,往外面走,梅宫的地势很高,他走到殿台外能够俯瞰整个灯火通明的十方城。
玉石可鉴的地面倒映着天壁明珠,往上看是永无日月的长夜。
魔神就轻飘飘地待在他旁边,像是个涉世未深天真烂漫的少女,拖着腮,碧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看向一个方向。
魔神手指从黑色的衣袖中伸出,忽然说:“那里叫清净台。”
兰溪泽抿着唇,银色的长发即便渡上橘光也难掩冷意。
魔神说:“名字叫做清净台,可是那里每天都在死人,清净台的主人没有一日是清净的。有意思吧,言卿是我万年来见到的唯一一个越杀越冷静的人。我其实很好奇,他怎样才会失控。”
兰溪泽的手指搭上围栏,跟她一起望向清净台。
魔神淡淡说:“我需要新的容器把灵力都召回来,但我还需要一个新的身体,帮助我摆脱霄玉殿的影响。言卿是异世之魂,不受此间因果影响的,没人比他更适合我。”
“我之前甚至可以和他共存,跟他分享我的力量,让他成为世间唯一的神——可是他敬酒不吃吃罚酒!”
魔神低低一笑,手指把栏杆捏出一个深深的凹陷来。
“可以的,他当初不想和我共存,以后会跪着求我的。”
兰溪泽所能感知的魔神的情绪波动全都是因为“言卿”这个名字,怨毒、憎恨、扭曲,恶得纯粹又干净。
兰溪泽:“你想用谢识衣对付他?”
魔神眨眨眼,天真无辜:“啊,对啊。”
兰溪泽又沉默了下去。
魔神道:“我必须得到言卿的灵魂,不然我摆脱不了诛魔大阵的影响。”
魔神忽然偏过头微笑看了他一眼:“霄玉殿的恐怖之处,你应该也见识过了吧。”
兰溪泽垂眸,竖瞳里掠过深意。
没人知道,他现在的身体每一寸血肉都是新变出的。
当年霄玉殿的一场雪崩直接让他灵力大伤。
万千风雪化利剑,刺入他的身体,撕刮皮肤血肉,好像要连带着他的灵魂一起粉碎。
好在他及时逃了出去,避开了那通天一劫。
魔神:“上重天居然那么多人都觊觎霄玉殿殿主的位置,真是一群蠢货。”
“那地方根本就是天底下最残酷的牢笼。”
“想要拥有不受干预的生杀之权,付出的代价是永永远远活在悬剑之下。”
魔神道:“你倒是聪明,察觉出了真相,及时抽身。否则等你体内魇真正成形的一天,霄玉殿只会是你的墓地。”
兰溪泽并不欲与魔神说这些,他只是将手伸出袖,指尖变幻出一片枯黄的叶子来。立危楼之上,白发蛇瞳的青年用叶子吹了首悠扬的曲子来。
声音漫过山河旷野,无数白色的虫子从地面浮起,成千成万漫散在空中,好像自天地而生的雪。
雪?
魔神的没有紧紧皱起来。祂很讨厌雪。
祂能看穿沧妄海上无穷无尽的雾,却看不穿霄玉殿那下了万年茫茫的雪。而且祂就死在雪中,对这种白茫茫覆盖天地的东西,只有恶心烦躁。
魔神烦躁说:“你要干什么?”
兰溪泽淡淡道:“让魔域中人早点发现海沟的秘密。”
魔神:“你就不能换个办法?”
兰溪泽没有理祂。
魔域下雪的城池很少,只有极北之地的几个城池有这种景象。
万鬼窟旁边从来没下过雪,言卿在十方城百年也没见过雪。
所以他坐在清净台青石上看到雪的时候,笑意止住,眼眸幽冷地望向梅宫方向。
每一片雪粒子都像是一个信号,以十方城为中心四散。
他的手指捏断一根荒草,像是捏断魔神的脖子。
这场雪下的莫名其妙,城里的其余人也惊讶。但雪洋洋洒洒,很快覆盖城墙屋檐,把昏暗的世界笼罩在银光素裹中。
雪粒散发着微光,灯火也被晕染清冷。
“少城主!”
七公公看着言卿自青墙上跳下,大吃一惊。
言卿神色不变,对谢识衣说:“走。”
“你现在是梅城城主,你下令就可以了!为什么要造出这一场雪!”
魔神碧绿的眼珠里满是怨毒。
兰溪泽看祂,漠然问道:“你很怕雪?”
魔神气笑了:“你要是在霄玉殿体会过一次我万年前的痛苦,你就知道了。太恶心了,这种东西。我不是怕雪,我是讨厌雪。”魔神忽然脸色一沉,想到什么,若有所思说道:“不过有趣的是,我那么厌恶霄玉殿的雪,诛魔大阵启动的刹那,雪居然停了。”
兰溪泽听到这句话,也是愣住,回头看了祂一眼。他曾经在霄玉殿呆了一百年,比世上任
何人都知道这件事的恐怖之处。
坐在那个位置上,窗外永远满目皆白。除了黑色的山峰就是冰蓝的棱柱,方圆万里无一花草无一生灵。
霄玉殿的雪像是运行于这世间的五行秩序,亘古不歇。
他没想到,那里的雪居然还有停的瞬间。
魔神森森笑出声,语气难掩恨恨不休:“我死的时候雪居然停了。这算什么,这算是天道对我的垂怜吗?”
“谁稀罕呢。”
“我猜天下发生异动的时候,霄玉殿的雪就会停。照我来看,当时雪停下,应该是因为诸神陨落吧。”
“果然是万年一回啊。”
魔神变换成什么样子,好像就能直接无缝连接成为那样的形象,无论男女老少,心思是天真还是深沉。
就比如现在,魔神一跟兰溪泽聊到霄玉殿的那场雪,就彻底丧失理智,好像一个被仇恨冲昏了头的少女。
在没有完全恢复力量之前,魔神的性格也并不是完整的。
祂语气古怪说:“不过,那应该也是我第一次完完整整看清霄玉殿的样子吧。霄玉殿内作为秩序之所,沉睡着天道之识。”
言卿走到梅宫的时候,这里的雪已经有人膝盖深了。
他一路畅行无阻来到主殿深处。
没想到这里空无一人,除了空空荡荡的莲池和围栏边一片干枯的绿叶,兰溪泽和魔神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明玉高楼灯火凄凉,风雪簌簌。
他以为他在十方城会和魔神有一场恶仗,但是没想到魔神见都不敢见他。
言卿走过去步履覆盖那片叶子,将之踩碎。
七公公忙不迭的跟上来,捏着拂尘气喘吁吁道:“哎哟少城主,你走的那么快干什么,老奴跟的好辛苦啊。”
“少城主,少城主,”
他见言卿不怎么搭理他,多喊了几声无果后,七公公也小心翼翼顺着言卿的视线看过去,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只见这片天地而生的雪,现在居然在倒飞。
它们形成一道又一道光柱,冲向黑压压暗沉的天。整齐汇聚在一处,形成一条雪粒化作的银河。漫长狭窄,撕裂天幕。
但是看久了,你会发现,这根本不是银河!
这是一道缝!
一道天缝!
魔域的所有人都在看雪。
百城城主齐聚在梅城之外,神色各异,以为言卿归来势必会掀起腥风血雨的他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惊到了。
原本还想着怎么在梅宫鹬蚌相争中渔翁得利,结果这条天幕的出现,彻底打断他们的计划,让他们每个人都陷入了新的疯狂。
“这是……”
“这是!”
言卿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变故就已经四面八方开始。像是干渴很久的鱼遇水,久经黑暗的人见光。不断有人腾空飞去,奔着那道银河。
他们的身形跟风雪一起,穿过了魔域万年撕不开的长夜——瞬息之间,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逃出魔域。七公公是去上重天走过一遭的人,不像这些人一样急切,犹豫地看着这一切问道:“少城主,现在该怎么办?”
言卿立在危楼之畔,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沧妄之海的雾散尽,露出了最澄澈的天空和最瑰丽的海面来。
碧海浮花映照明月,说不出的空灵通透。可对于人间来说,噩梦才刚刚开始。
言卿动用十方城底下的大阵,暂停了这场自地升天的大雪,阻止天缝的扩大。
然后又下令封锁梅城,让七公公和腐水城冥城城主以兵力强行困住了不少野心勃勃的魔种。
可天缝依旧存在,依旧有源源不断的魔种往外面跑。
剧情走到了仙魔大战。
谢识衣不知道在思索什么,跟他说:“我们先出去。”
“嗯。”
留下七公公和几城城主善后,言卿和谢识衣离开魔域,来到了正面战场。
“先回南泽州报信吗?”言卿问道。
事情紧急,要是等九大宗反应过来,人间可能早就被魔种祸害了个遍。
谢识衣:“不用,我能直接传信给忘情宗。”谢识衣继续说:“我们现在先去找到兰溪泽。”
言卿愣住:“你知道他往哪里跑?”
谢识衣抿了唇,神色晦暗冰冷:“障城。”
言卿诧异:“障城?”
言卿没想到自己间隔那么短后,要第三次去障城。
他是十方城的少城主,修为高的魔种基本都避他而行,而那些修为低下的魔种也不足为惧,路上安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风平浪静。
重新回到烟雨靡靡的障城,这一次谢识衣带着他直奔狩猎山。
这里没被青色的雨晕染。
乔木遮天,花草葳蕤,到夜间萤火成片,织成一条明亮的长带,带着他们走向一个山洞。
微生妆死前最后呆的地方。
上一次言卿的调查主要是围绕宗亲府城主府,没有上山。
而谢识衣明显对这里的路况无比熟悉,牵着言卿的手,死都不放,带着他往林深处走。言卿见他神情有些严肃,没忍住拿着随手扯的花枝去戳弄他的脸,花叶和露珠溅上谢识衣雪白的衣襟。
言卿问:“谢识衣,你有心事?”
“嗯。”
“是因为兰溪泽?”
谢识衣抿唇,沉默片刻低声说:“不,在想你重生的事。”
言卿:“啊?”
谢识衣垂眸敛住情绪,偏头认真问他:“你是什么时候醒的,你记得吗?”
言卿不假思索道:“晚上,跪在祠堂里。”
谢识衣:“好。”
言卿眼都不眨看着他,然后走着走着,被谢识衣突然捂住了额头。他抬过头才看到,一条盘旋在树枝上的毒蛇,正眼吐着信子朝他袭过来。
言卿不怕毒蛇,但被谢识衣这样的小心翼翼和珍重给逗笑了。
很快,萤火海流汇入山洞,一片白光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敛了笑意,变得严肃。
这里面,有魔神的气息。
“言卿,抓紧我。”谢识衣朝他伸出手,言卿也很听话很乖地把手伸了过去。谢识衣握着很紧,力度很大,让言卿手骨都有点微微发疼的感觉。
怎么那么粘人啊?
言卿在萤火发白的光中,忍笑着侧过头去看谢识衣,眉眼疏朗动人,如梦似幻。
也真如一场梦。
步伐走进潮湿漆黑的山洞,等脚步彻底落入实处,谢识衣抿唇,转过身去,他开口想对言卿说些什么,但马上脸色化为冰霜。低头,久久看着指间紧握那那一截木头,冷硬的触感像是人的手骨。
谢识衣回身望去,尽头只有零零星星的萤火,好像这一路只有他一人走来。
就在这样万籁俱寂的时候,谢识衣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离开了魔域,你们居然也敢追过来?”
萤火照亮山洞,谢识衣穿过青石滑苔垂如帘的藤蔓,在一片纯白的世界里,看到了那个他一直知道却曾未见过的人。
黑色的裙子,碧色的双眼,魔神坐在一块青色的石头上,面前摆放着一桌一残棋,像是久等一个故人,朝谢识衣露出一个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