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乔乔被一只大手摁住脑袋。
公良瑾身躯前倾, 勾腰平视她,黑眸与唇角化开了笑意。
“好。”语气轻而认真。
颜乔乔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庞,心口一丝一丝泛起暖意。
这些日子,他用“赵玉堇”的身份养肥了她的胆子, 让她习惯在他面前没大没小。如今喊出他的名字, 就像突破了某种桎梏, 她忽然有种错觉, 他与她,当真是青梅竹马的小书生和小女侠。
他总是在楼台为她抚琴, 数年如一日,她一抬头便能看见。
那么安稳。
颜乔乔眼眶隐隐发热。
“那, ”她得寸进尺道,“我今后可以骑到你头上吗?”
公良瑾微笑:“……分情况。”
颜乔乔:“?”
他低笑起来,抬手勾住她的肩臂, 带她走向侧面的小雪坡。
两队通身雪白的侍卫像游鱼一般, 悄然滑过二人左右, 迎往黑色堡垒方向。
远处,传来滚雷般的闷震声。
大地颤动,只见黑色堡垒下方缓缓开启一道巨大的石门,门下驰出一队兽骑,朝着事故现场奔来。
兽骑速度极快,带起两丈余高的雪屑扬尘。
颜乔乔侧眸瞄了公良瑾一眼,见他仍是若无其事的模样,甚至还有闲情抬起手, 为她扯了扯雪绒罩帽,挡住雪原上的风。
她抬眸望向这队迅速逼近的敌骑。
目光微微一凝。
神啸半兽人身高将近一丈,他们骑乘的混血兽马堪比巨象, 从近处看,活像一座座移动的、散发出兽类腥膻味道的小山包。
战斗开始了。
只见通身雪白的侍卫自左右两旁一掠而出,剑刃在雪光下泛着寒冽的清芒,向半兽人砍杀过去。
有了对照物,这些半兽人更显得体型庞大。侍卫掠到近前,身躯竟还不及半兽人拎在手中的狼牙棒粗壮。
颜乔乔发现了一个黄册子中描述过的现象——半兽人,个个都是雪下盲。在雪地里,他们几乎看不见任何白色的东西,必须带上没有半兽血脉的“奴”来指路。
通身雪白的侍卫已杀到面前,半兽人那一双双厚皮包裹的棕绿眼珠仍在直勾勾盯着前方。
直到队伍中有几个面孔奇异、身材普通的人发出惊叫示警,这一队半兽士兵才后知后觉扬起手中巨棒,向着身侧挥摆。
已是迟了一步。
只闻一声声兵刃切过硬皮革的怪音响起,足有两指厚的硬质颈皮与深藏的血脉被割开,微微泛金的半兽血洒向满地白雪。
侍卫身上难免沾染。
沾上血,身形便暴露在半兽人的眼皮底下。
半兽人手中的狼牙棒舞出了山倾般的呼啸声,疯狂围杀那几个白衣染血的侍卫。
銮柱般的巨棒带上残影,罡风阵阵,这样的力量,砸到身上必是骨骼尽碎!
远望着都觉得心惊胆战。
颜乔乔紧紧揪起一口气,不敢呼吸。
她看那几个身上染血的侍卫以身作饵,诱着半兽人游走,以便战友绕后击杀。诱饵险象环生,稍不留神被半兽人的巨棒击中,身躯就如被拍碎的黄瓜一般。
颜乔乔心头颤抖,看着雪地里绽开一朵又一朵血花。
大大小小,有金有红。
一场小规模的战斗,便已惨烈至此。她忽然无法想象神啸入侵中原时,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间炼狱。
‘一定不能让那件事情发生……’她暗暗攥紧了手指。
山峦般的身躯一座接一座倒下。
终于,战斗结束了。
在黑石堡垒派出第二队兽骑之前,大夏一行押上唯一一名活着的俘虏,退入白茫茫的雪原。
*
受伤和战死的侍卫并没有被抛弃。
他们被安置在白色挡板上,裹上不渗血的白皮毡,拖在冰原马身后。
颜乔乔与公良瑾共骑一匹马,他坐在她身后,左臂环过她,握着缰绳。
那名俘虏被押在队伍后面,颜乔乔时不时好奇地回眸去看——他不是半兽人,体形与大夏人差不多,脸上烙着黑色的纹路,几乎看不出原本样貌。
这是一名由黑血半兽人诞下、却未能继承到半兽血脉的人,地位低下,在神啸被称为黑血奴。
他似乎并不害怕,眼神十分麻木,让走便走,让停便停,一副习惯了生死不由自己,全然听天由命的模样。
行至傍晚,公良瑾下马,令人将俘虏押到面前。
他缓声说道:“神啸等阶分明,金血兽人为主,黑血兽人为仆,金血奴再次,黑血奴身处最底层,任人轻贱,朝不保夕。每一个半兽人都可以随便伤你们性命,也可以把你们扔给妖兽食用,只图取乐。”
一名精通神啸语言的侍卫上前,模仿公良瑾的语气,将他的话一字不错地转述给黑血奴听。
黑血奴缓缓转了下眼珠,并无什么表示。
公良瑾倾身,语气意味不明:“而那些金血奴,同样是没有半兽血脉的奴人,却总是支使黑血奴去做最脏最累的事情——那些本该由金血奴自己来做的事情。”
黑血奴麻木的眼睛里终于浮起了一丝清晰的情绪,那是一种混合了鄙夷、嫉妒与轻视的恨意。
他像兽一般呲了呲上唇,喉咙不停地抖动。
颜乔乔好奇地竖尖了耳朵。
此刻她已知道,公良瑾是故意暴露在黑石堡垒的目光下,引出这一队兽骑,目的便是抓到面前的俘虏。一个属于神啸国弱势阵营中的俘虏。
公良瑾继续缓声说道:“黑血兽王抛弃了你们,帮着金血,将你们踩在脚下——你就认命吧。”
沉默一路的黑血奴忽然绽出满口略尖的牙,发出一声激烈的怒吼:“法!”
站在旁边的译官很认真地模仿他的语气,大声道:“胡说!”然后赶紧躬身解释,“是他说的,殿下。”
颜乔乔在那两本黄册子上了解过神啸国的野史。数千年以前,黑血兽人并不是金血兽人的仆从,两种兽人地位平等。后来,黑血兽王爱上了金血兽王,甘愿以他为尊,自觉奉上一切,包括自己的尊严和族人的地位,形成了当今格局。
如今神啸国祖地供奉的便是金血兽王,她和公良瑾此行目的——兽王令,正是源自金血兽王的“神谕”。
可神,究竟是什么呢?
颜乔乔微微眯起了双眼。飞升的圣人已不再庇护大夏,而西梁、南越、神啸的“神”,却降下神谕,要灭公良一族……她心中隐隐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与恐惧,直觉告诉她,此行或许会有所收获。
面前,黑血奴情绪变得激动,挥舞着双手,唾沫横飞地说出一大段神啸语。
片刻之后,译官略带些磕绊地翻译道:“金血奴,他们是一群软骨头的、自以为了不起的贱种。他们算什么东西,如果不是兽王大人被暗算沉睡的话,金血奴跪下舔我脚趾都不配!兽王大人早晚有一天会归来,他将带我们成为这块大地的主人,在大人的带领下,我们将打败一切敌人,杀光每一个金血奴!”
颜乔乔发现,这名黑血奴的恨意,似乎只针对同样处于底层的金血奴。
公良瑾神色淡漠:“你身上有稀薄的黑血,我可助你增强血脉之力,感应黑血兽王所在。只怕你自欺欺人,不敢。”
译官转动着眼珠,用了八句神啸语来艰难解释“自欺欺人”的意思。
黑血奴顿时瞪圆了眼睛:“谁不敢!”
“要清醒承受剧痛,你受不了,必定后悔。”公良瑾说。
“绝不可能!来!”
“好。”公良瑾抬手,掌心涌起纯白的仁君道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仁君道意直灌黑血奴顶心,只一霎,他脸上的黑血纹便像是充了血一般,鼓起蚯蚓般的筋纹。
“啊嗷——”
“闭嘴。”公良瑾冷酷垂眸,指骨微微泛白。
黑血奴身躯抽搐痉挛,冷汗如雨。数次几欲昏厥,全凭着对金血奴的满腔恨意生生支撑了下来,狰狞扭曲的面庞放大了怨毒恨意,望之令人后背生寒。
眼球上,一根接一根爆出血丝。
忽有一霎,这名黑血奴的瞳孔迸□□光。
“兽王……大人!兽王大人!”
公良瑾收手时,黑血奴陡然瘫倒在地,浑身湿透,就像刚从水中捞出一般。
译官和蔼地走上前,蹲在黑血奴身边,从他嘴里一点一点细致挖出方才感应到的方位。
颜乔乔发现公良瑾面色发白,唇色更淡,赶紧上前搀住他的手臂,示意他可以把重量放在她的身上。
抬眸一看,见他竟然没流一滴汗。
‘果然是冰玉雕的人啊。’
“成了吗?”她悄声问。
“嗯。”
她弯起眉眼,把声音放得更轻:“运气真好,抓到一个容易投降的!”
公良瑾挑眉、微笑:“否则活下来的便是另一个。”
“哦……”颜乔乔大幅度点头。
敢情战斗的时候,他就已经内定好了俘虏人选。
她好奇地眨了眨眼睛:“为何从前不用这样的方法,探一探他们的血金兽王所在?”
话音未落,她就知道了原因。
只见公良瑾沉沉将重量压在她的身上,转身背对众侍卫。
他的胸膛闷闷一震,脸上陡然覆满了纯黑的灵雾,有那么一霎,他看起来就像幽冥爬出来的恶鬼罗刹。
“秋。”薄唇微启,黑雾下,隐约露出的少许牙尖异常冷白。
颜乔乔连忙运转灵气,尽数化为“秋收”,渡入他的腕脉。
片刻之后,他仰起线条流畅漂亮的下颌,吸气,将渗出的黑色灵气尽数吞没。
垂眸,黑眸中浸着暗色,沉沉地,令人心惊。
他缓缓启唇,声线重而哑:“因为,不可侵犯。”
颜乔乔的心脏漏跳一瞬。
不可侵犯,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
公良瑾今日不惜以身犯禁,探明神啸的黑血兽王,仍存在于某处。
这其中的深意,可真是,细思恐极。
“殿下!”译官上前来报,“黑血奴描述的方位,遥指一处雪谷,此地,地图标记的名称为神陨之所!”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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