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卡洛琳小姐与黛菲娜回到住处时已经很晚了。
在外跑了一天, 黛菲娜几近力竭——纵然一年来，她的身体比往日健康了许多，可对于一名常年不怎么活动的小小姐来说, 在外奔波一天仍然是非常劳累的事情。
女仆薇拉帮黛菲娜洗漱完毕后关上卧室的房门，黛菲娜坐在床边，微微屈膝, 双脚从睡裙中露出来, 她的脚掌都已经被鞋子磨红了。
到底还是小孩子的身体不适合到处走动呀, 而这个年代也没有合适的鞋子。
黛菲娜看着红透的脚掌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磨红的位置又疼又痒, 怕是要一瘸一拐好几天。
就在此时，门外“咚咚”两声轻响，而后于连的声线隔着门板传来：“菲娜, 你休息了吗？”
黛菲娜急忙开口：“还没有，于连进来就好！”
而后门外的少年才推开房门。
他一进门，看到黛菲娜屈膝坐在床边, 白皙的小腿至脚趾尽数裸露在外，于连的脚步一停, 顿时整张脸都如同火烧一般红了起来。
这……这也太不合适了！
一直等到于连尴尬地僵硬在原地，少年人慌乱低着头, 眼光是看地上也不是、看前方也不是, 黛菲娜才陡然意识到问题所在。
——十九世纪的习俗中，一名女性的衣着可以极尽所能地低胸，哪怕裸（）露出大片胸（）脯，也不会引起什么奇怪的议论。
倘若衣裙的裁剪和布料选取得当, 与样式相得益彰, 甚至还可能在巴黎掀起一阵流行趋势呢。
但裸（）露胸（）脯可以, 露出手臂、小腿, 乃至双脚，却是大大不可。
在这个年代，少女洁白干净的双脚，却是比大片肌肤更为私密更为引人遐想的部位。
意识到这点，黛菲娜急忙放下自己的腿，她踩到地面上，长长的睡裙重新遮盖住小腿和脚趾。
原本黛菲娜是无所谓的，于连都来到高里奥家一年了，大家时常穿着睡衣到处乱跑。
有时候黛菲娜甚至不穿鞋子就偷偷跑到于连或者安娜丝黛西的房间，日日如此，也就忘却了之所以那么肆无忌惮，是因为一年前的时候他们都是孩子。
但现在不一样了。
于连一尴尬，搞得黛菲娜也有些不好意思，一张面孔烧了起来：“于、于连又不是没见过！”
“那……那不一样。”
一年之前的孩童尚且还没有萌生出性别意识，相互之间毫无保留，也是正常。但随着安娜丝黛西逐渐步入青春期，逐渐展露出成年女性应有模样的影子，同时学会了藏起自己的双脚，学会像真正的少女一般思考。
男孩的发育略晚一步，可于连难免也被影响到。
这是于连第一次将黛菲娜与“女性”联系起来，也是第一次真切意识到，待到几年之后，她会变成一名美丽的，与男性谈婚论嫁的姑娘。
就像是昔日维璃叶小城中瑞纳夫人那般。
少年人的脸还是红红的：“我已经长大了，菲娜也是。”
黛菲娜揉了揉脸蛋，飞快地穿上鞋子。
“好啦，”她急忙转移话题，“于连可以抬头啦，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觉？”
于连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偷偷看向黛菲娜，见她确实把小腿和双脚都藏了起来，才长舒口气，模样自然了不少。
“我在等你，”于连认真回答，“今天你与卡洛琳小姐都去了哪里？”
“我们去拜访了蕾妮小姐，然后去监狱中看望了塞耶斯医生和爱德蒙船长。”
“他们在监狱里？”于连神情一凛。
他会专门等自己回来，黛菲娜也不意外。因而等到于连主动向前，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黛菲娜便将今日的事情娓娓道来。
从到访圣·梅郎侯爵府邸，到与塞耶斯医生交谈，黛菲娜事无巨细地转告给于连。
“就是这样，”黛菲娜微微蹙眉，“塞耶斯医生说他有办法，但我……我还是担心。”
“嗯……”
“于连怎么看？”
于连只是抬起头来，直视着黛菲娜的眼睛。
薇拉临走前熄灭了卧房中所有的灯光，唯独明亮的月光透过窗子撒在床边，是二人得以看清对方的唯一光源。
月色之下，少年秀丽的面孔更显阴柔。于连总是那么好看，哪怕他刚刚踏入青春期的前奏，个子高了不少、行为举止更具绅士气概，可乌黑的头发之下，白皙的脸蛋仍然带着几分温顺与忧郁的意味。
他静静地端详着黛菲娜：“菲娜得答应我一件事。”
黛菲娜：“哎？”
于连：“拉钩答应我。”
黛菲娜茫然地眨了眨眼：“什么事？”
少年前倾身体，朝着黛菲娜伸出右手小指：“不论这件事走向如何、最终有多糟糕，菲娜不许过于伤神。”
啊……
黛菲娜顿感无奈，同时又有些感动。
敏感如于连，大概也是明白过来，欲图陷害他们朋友的敌人，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了。
“我可以答应你。”
黛菲娜叹息。
“但人怎么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呢？”
“控制不了也得控制。”于连认真说。
“于连这话，倒像是娜西的口吻了。”黛菲娜嘀咕。
提及不在场的姐姐，于连也勾起嘴角：“你要是因此生病，娜西会担心，我也会担心，高里奥先生更是会担心。更遑论眼下菲娜还得支持卡洛琳小姐，所以你不能因此生病。”
说的好像她在整个事件中能起到多么重要的作用一样。
黛菲娜知道，于连这么说，就是为了安慰她，希望她不要太过为难，也不要因此焦虑和难过。
就算这样的安慰其实没什么作用，可为了不让关心自己的人担忧，黛菲娜也得打起精神来。
她勉强笑了笑，然后同样伸出右手小指，与于连的手指勾在一处。
“好嘛，”她开口，“我答应于连就是了。”
“一言为定。”
于连得逞地笑出声，可黛菲娜也没错过少年眼底的几分阴霾。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于连将这般情绪轻易流露于表面了。
从维璃叶到巴黎，木匠出身的男孩最先学会的，就是将自己生来敏锐且激烈的情感尽数藏匿于心中，他做的很好，哪怕熟悉他的黛菲娜和安娜丝黛西仍然能一眼看出，可于连藏匿情感的技巧已经能称得上无比熟练。
也就只有在面对高里奥姐妹的时候，于连才会将这般情绪展露出来。
黛菲娜侧了侧头：“于连在想什么？”
于连：“拿破仑。”
“与塞耶斯医生和爱德蒙船长的事情有关？”
“与我有关。”
“嗯？”
少年似是觉得这话说的过于傲慢，他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怎么能和拿破仑·波拿巴有关？于连自己先嘲讽地笑了几声：“我有些……有些犹豫了。”
“一直以来，”他说，“我都很崇拜拿破仑。我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像卡洛琳小姐说的那样从厄尔巴岛归来，把路易十八赶下去，但现在——”
“现在于连不希望了吗？”
仍然希望，却突然觉得拿破仑·波拿巴也并没有给他带来所谓“平民的未来”。
他是大英雄没错，也确实让全法国的平民都意识到，哪怕不是王公贵族，不是生来的侯爵伯爵，也能够靠着自己的本领打拼出属于自己的光芒与荣耀。但拿破仑没有给支持他的人，至少是于连认识的，支持他的人带来好处。
不仅如此，反倒是保王党为所欲为，明晃晃的陷害旁人，可他们却束手无措。
世界未免太不公平了些。
这样的话，难道当第二个拿破仑，会比当一名保王党，更有价值吗？
于连……有些不太懂了。
但他没有把这番话说出口，只是回过神来，将话题重新带回到今日的事情：“不管怎么样，菲娜抓紧休息，天大的事情，也要等明天再考虑。”
“知道啦，于连真啰嗦。”
少年再次笑了起来。
他学着大人的模样，抬手摸了摸黛菲娜浅金色的长发：“快睡觉吧，我在这里看着你，等到菲娜睡着了，我就回去。”
…………
……
不得不说，于连的考量是对的。
若是他不在，黛菲娜一个人躺在床上免不了要辗转反侧，一遍又一遍思考白天的事情；可他坐在椅子上陪伴黛菲娜入睡，知晓身畔有人牵挂照顾他自己，奔波一天下来，早已劳累不已的黛菲娜，很快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她醒的很早，不等薇拉过来帮忙就自行梳洗完毕，早早走出卧室，希望能听到什么好消息。
但当黛菲娜走到餐厅时，迎面扑来的，却是近乎凝固的沉痛气氛，以及安娜丝黛西红红的眼眶。
她茫然地停在原地，看着所有人肃穆的神情，不知不觉间声线带上了几分畏惧：“出、出了什么事情？”
回应她的是卡洛琳小姐哀痛的目光。
家庭教师的手中拿着一张简陋的纸张，她看向黛菲娜，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
“昨夜时分，”卡洛琳小姐的声音同样在颤抖，那之中甚至带着哽咽，“塞耶斯医生认罪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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