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颂今:【醒了?】
宁初:【醒了!】
临颂今:【休息好没有。】
宁初:【睡了好长一下午。】
临颂今:【今晚想吃什么。】
宁初:【都可以,什么都可以。】
临颂今:【要不要仙豆糕。】
宁初:【嗯嗯。】
临颂今:【好,回去给你买。】
聊天到此中止。
宁初用被子把自己裹成蚕蛹侧躺在床上,默默盯着短信页面半晌。
然后屏幕朝下将手机往枕头底下一塞,拉高被子将脑袋一并蒙了进去。
今今真的对他越来越好了。
不再无视他,不再抵触跟他交流,变得主动,耐心,细致,周到。
在沉默中处处照顾他,处处关心他。
他原来记得他从前的每一个喜好。
吃的,穿的,用的,包括宁初自己都想不到的一些东西,每一样都安排得很妥当。
上班时会主动发消息问他在家怎么样,做什么,食欲如何,晚上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他可以回家做,也可以从外面买。
厌食症的治疗真的很麻烦,麻烦到宁初自己都觉得好烦。
但是临颂今不会,他似乎有用不完的耐心。
纵使每顿晚餐宁初都夹不了几筷子,他仍旧会很认真地对待,换着法子做出宁初喜欢的口味,就为了他能多吃一口,半口也好。
下班早时,或者周末,还会主动要求陪他下楼走走。
不出小区,就在小区中心那个很大的花园,大大方方地带着他出门。
水和扇子都帮他拿着,只要他露一点惫色,打一个哈欠,就会立刻带他回家休息。
连工作时都会默许他在自己身边玩游戏,告诉他声音怎么开,开多大都没关系,不会打扰他。
甚至休息时也会像从前一样陪他坐在沙发看海绵宝宝。
哪个情节在多少集他都记得,宁初一提,他总能默不作声精准调过去。
好几次宁初扛不住睡着又醒过来,都发现自己枕在临颂今肩膀上。
而临颂今保持着姿势一动未动,膝盖上是不知何时拿过来的笔记本电脑,敲击的力道很轻。
还会问他有什么喜欢的,想要的,或者要不要在阳台种盆什么植物,亦或者等他身体再好一些,养只什么宠物......
他宠着他,纵着他,好像就这么自然发展下去,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能重归于好,回到从前亲密无间的模样。
一如宁初最开始以为的那样。
如果没有问出那天晚上那个问题的话,他真的会这样以为。
可是他问了,他把裂缝留在了那里。
所以不管假象多么完美多么称心如意,那条裂缝无时无刻不在敲敲打打提醒他,这都是假象。
临颂今对他的无微不至不是毫无保留。
他能感觉得到有什么隔在他们之间,看不见摸不着,打不开碰不碎,不远不近薄薄一层,将他们的世界无情切成两半。
临颂今的情绪被压抑折叠,又被藏进宁初触摸不到的地方。
他爱护他,照顾他,却始终不肯跟他多说一个字。
他甚至比从前更沉默了。
文字交流远远多过语言交流,语言交流又更多过眼神交流。
面对宁初时,他很少开口,总是做的多过说的,总是避开不看宁初的眼睛。
像是不允许藏着的东西被发现,或是单纯不想和他产生什么眼神交汇。
宁初被他这样的态度打断过很多话。
其实没有什么,只是一些很简单的问题,比如为什么是草莓慕斯而不是提拉米苏,或是为什么派大星讨厌章鱼哥,却那么喜欢海绵宝宝。
但临颂今总会在他提出问题之前打断他,又或者直接选择离开来逃避回答。
宁初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是不是因为不想听他问出一些他不愿意听见的问题,或者因为他给不出宁初想听的答案。
过去的事情他仍旧选择瞒着他,并且还有打算一直瞒下去的趋势。
不告诉他过往,也不允许他离开,好像只要出了这个保护圈,费力制造的平静就会崩塌,导致一切没办法收场。
宁初费劲地想啊想,想啊想,就是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越是这样,他越觉得不安,像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云层厚重得投不进一丝阳光。
每一天都如同偷来,再粉饰也没办法正大光明。
临颂今总说无关紧要的事情没有知道的必要,如果真的无关紧要,为什么要这么急于埋藏揭过,什么也不肯向他透露。
他被蒙在鼓里,唯一明白的,大概就是这样持续无论多久,他们也回不去毫无隔阂的曾经了。
隐患不知藏在何处,没有来由的表面平静让他特别没有安全感。
感觉自己悬在半空不能前进不敢后退,只能紧紧依赖在临颂今身侧,被动地追随他的节奏。
即使知道这条路往下走也不是正确出口,在恢复记忆之前,他也毫无办法,表面的和谐也总比冷言冷语来得强。
可也总有他连无事发生都装不下去的时候。
比如晚饭后临颂今带他去了趟医院,被医生告知如今身上伤口已经结痂到了可以碰水但需要小心的程度,清洗需要靠自己以外的人帮助。
要放在以前,他肯定......
好吧,也没那么干脆,单方面坦诚相对这种事对一个大男生来说也还是需要羞赧一下的。
不过眼下的情形已经不是羞赧二字可以概括。
宁初一辈子没想过自己面对临颂今的第一次自卑会出现这样的场景之下。
布料之下的身体从一个成年男性的角度来看可以说是毫无美感。
尽管这段时间将养下来已经比最开始好了一些,但还远达不到恢复如初。
白到病态的单薄皮肤,胸口和两肋骨骼走向几乎清晰可见。
腰和腿失去正常量的脂肪和肌肉支撑尺寸细得出奇,显得关节处衔接凸起的骨骼尤其明显。
尤其许多地方还分布着或大或小的擦伤,结痂后深色的疤痕覆盖在苍白的皮肤上很扎眼。
这样一具身体,是宁初自己都会被丑得不想多看一眼的程度。
现在要他脱下衣服把所有缺陷都展示在临颂今面前,他天人交战,下不去手。
可他拗不过临颂今。
他不脱,临颂今就能一直陪他耗下去。
没办法,他只能一闭眼一狠心,脱了衣服以最快的速度坐进浴缸,支着膝盖把身体蜷起来。
水位慢慢上涨,他在里面尽量藏着能藏住的地方,感受到落在身上的视线,露在外面的皮肤很快泛起一层清透的薄红。
他的伤不能长时间泡在水里,水位高度到达腰下的位置,水声就被关停了。
临颂今在浴缸边蹲下来,依旧是半跪的姿势,膝盖的布料很快被地砖上残留的一层水渍沾湿,一寸一寸往周边蔓延。
他却像是感觉不到,垂下的眼睑将一双黑眸遮住大半,眼底似乎被水光映到,沾了一点湿冷的色泽,很好看。
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因为俯首的动作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虔诚。
低眉顺眼,动作温柔,像极在膜拜哪方珍视的神明。
宁初为自己漫无边际的假想一阵赧然。
他们俩现在的情况对比起来,明明临颂今才是那个藐视众生的的神明,而他更像是最破败的那只蝼蚁,脱离族群孤军奋战,凄惨得不明不白。
尤其临颂今沾了水后握在自己手臂的那只手,修长,漂亮,骨节分明,碰到他病态的身体都像是被动的亵渎。
今今看到这样的身体,真的不会觉得恶心吗?
微妙的自尊心爆发,他忽然觉得特别难堪,皮肤变得更红。
在那只手即将抚上肩膀时,他实在忍不住往后躲了一下。
然而还没有完全逃离湿热的掌心,就功败垂成地被更大力地握住,往前一拉。
临颂今拢起的五指用力,手背经络走向分明,似乎比起挽留,将宁初强行束缚在身边已经成为一种条件反射。
宁初仓皇抬头,撞进对方眼底。
里面的平静裂了条缝,让极力克制下逃窜的蛛丝马迹也被显得压抑狰狞。
“躲什么!”
临颂今在咫尺距离下盯着他,不知被触到哪根神经,语气一下变得很重:“我连碰都不能碰一下了是吗?”
他的情绪来得突然,像只被石头狠狠砸了尾巴的豹子,持续地稳定,突兀地炸毛。
还是这么多天来头一次。
宁初面上一愣,磕磕绊绊吐出一句“不,不是”。
等他回过神,连忙补上更多解释:“没有今今,你别误会,没什么不能碰,你想怎么碰都行,我只是觉得太......太难看了......”
难以启齿的话自动减音,宁初眼神逃避地飘开,最后垂下脑袋,懊恼,又自暴自弃:“我现在太难看了,不想让你看见。”
说完,他就特别专注低盯着自己膝盖上掉了一小半结痂的伤。
下面露出的皮肤还没有恢复好,比周围正常皮肤颜色红了一个度,他有点想把它全部扣掉。
在他忍不住想要付诸行动时,帮他清洗的一双手兀自继续了动作。
撩起又落下的水珠溅出水声,掩映之下,临颂今的声音退化成不自然的生硬:“不难看。”
水沿着背脊滑落,宁初重新抬头。
临颂今没有看他了,一心在帮他洗澡这件事上,脸上看不见什么情绪,除了唇角拉得过分笔直。
他眨眨眼,就这么看着他,也不说话,直勾勾的,小孩子气的,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直等临颂今顶不住他的注视抬了下眼皮,才小声开口:“今今......我那天问你能不能回去,其实没有别的意思。”
他憋了很久,觉得这件事总要解释清楚:“我只是想回去看看我妈,问她一些事情,我想知道她有没有找过我,我变成这样是不是跟她有关。”
“我没有要走,真的,你都在这里我还能到哪儿去,只要你没有要赶我走,等天黑了,我厚着脸皮都会自己回来。”
临颂今的动作随着他的话慢下来。
他看着宁初肩上不小的一块擦伤,听完后许久了,开口语焉不详:“为什么非要知道?”
这话听来像在问宁初,又像在问他自己。
宁初被他这句话问到了:“可是不知道的,不就应该知道吗?”
临颂今在下一秒对上他的眼睛:“知道了又怎么样,能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么?”
宁初徒劳张了张嘴,哑然。
临颂今很快再次移开目光,掌心握着他单薄过度的肩膀,语气固执,又一意孤行:“既然不能,忘了就忘了,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忘了就忘了。
忘了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要真的能这样,那不知道也罢了。
可是,真的可以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吗?
宁初变得茫然,在无言中沉默下来。
临颂今蜷起的指节用力到几乎僵硬。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好看不到哪里去,浴室困窘湿热的空气让他呼吸得躁郁烦闷,想洗把脸,想出去透口气......
肩膀一沉,繁杂的思绪陡转被清空。
宁初低下头,就着这个姿势将脸埋在了他肩膀上。
脖子细得他一只手就能握过来,后背雪白,凸起的脊骨有种嶙峋脆弱的漂亮。
临颂今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
也许是像个游荡森林的猎户,遇见的小鹿伤痕累累从丛林深处醒过来,本应该对周遭一切保持警惕,却无条件信任地愿意凑过来喝他手里那捧水。
他当然不会觉得长时间保持一个动作会麻烦,他只会担心这点水会不够小鹿喝,可如果再去掬一捧,小鹿会不会离开。
墙壁上的水汽凝成水珠滑落,在白瓷上留下一道道歪扭的水痕。
临颂今视线停在那些痕迹上,掌心下是一具过度脆弱的身体,能感受到身体主人呼吸时的微弱起伏,好像所有都在被他攥在手里。
“为什么不怀疑我?”
漫长的静谧中,男人的声音嘶哑更甚:“为什么不怀疑你变成现在这样,是我造成的。”
“为什么要怀疑。”
宁初没有抬头,反问的声音显得瓮声瓮气,有点任性,又闷得低落:“我知道跟你没有关系。”
即使在临颂今的房子里醒过来,即使每天接触的人只有临颂今,他也从来没有产生过是临颂今害了他的念头,一刻也没有。
“我是失忆,又不是真傻了。”
“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了,至少我还知道,今今永远是对我最好的那个人。”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今今永远不会伤害我。”
墙面一行水渍和他的话音一同落下。
水滴进了浴缸,而他被一双手掌用力按进宽阔的怀抱。
□□的肌肤贴着柔软的布料,和他想象里一样温暖踏实,一样让人安心,撑起的世界足以将一切苦难抵挡在外。
只是实在太大力了。
发烫的手掌紧贴着后背,几不可察地轻颤,怀抱的主人带着几近偏执的情绪,好像恨不得能这样把他嵌入自己身体。
“宁初,你要骗就骗我一辈子。”
是谎言也不想介意,是假的也没关系了。
卑微又如何,没有尊严又如何,如果可以永远没有揭穿的那天,那么假的真的又有什么关系。
“你最好骗我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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