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
朱雀门外,李彦看向御街之东的锡庆院,北宋的最高学府太学就在里面。
准确的说,太学是中国古代的国立最高学府,汉武帝时,采纳董仲舒“天人三策”,“愿陛下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的建议,于京师长安设立太学。
到了唐朝,太学属于二馆六学的六学之列,不及二馆,到了宋朝,太学开始兴盛,同时招收人员,也不再局限于官员子弟,还招收优秀的平民子弟,如今已经有两千四百多名学子。
此时李彦与丁润一起走进这座学府,一路上遇见的学子,多有宽袍博带,头戴高统尖顶学士帽的打扮,对于两位格格不入的外来者,透出些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
丁润一副惫懒模样,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李彦同样不以为意,脑海里的思维殿堂,浮现出现了四十多年前,嘉佑二年进士榜的璀璨光辉。
那个两宋第一榜太出圈了,被誉为科举史上最星光熠熠的一榜,单单是极为出名的人物,就有当时二十岁的苏轼、十八岁的苏澈、同为唐宋八大家的曾巩、熙河开边的王韶、理学二程的程颢程熙兄弟、横渠四句的张载、王安石变法三大核心吕惠卿、章惇和曾布等等,至于高中状元的章衡,是章惇的侄子,反倒没什么人认识……
而那一榜的主考官是欧阳修,能出这么多人才,与这位天下文宗不无关系。
欧阳修早年也曾两次落榜,不是文化水平不够,而是被注重华丽,内容空虚的“西昆体”给害的。
后来范仲淹改革科举,全国各地兴学之风大盛,同时推广复古之风,让“西昆体”不再被推崇,但复古复过头,“太学体”又出现。
这种文体是考生为了博得考官关注,专门创造的一种考试文风,往往剑走偏锋,偏离考试主题。
“西昆体”是过于僵化,“太学体”又过于标新立异,各走极端,反正都不说人话。
到了欧阳修,他将“西昆体”和“太学体”一起打击,大力推崇韩愈留下的古文风格,要求说人话,不要泛泛而谈,在这个背景下,才有了那群星璀璨的一榜进士。
不是恰好赶上,而是因为考官要求的变化,让具备真才实学的人脱颖而出,一朝井喷似的爆发。
就到了现在,包括宰相章惇和曾布在内,朝中也有不少那一科出身的高官,不过章惇严格算起来,不是那一榜的,因为他的名次低于自己的侄子章衡,心高气傲的章惇接受不了,一气之下放弃功名,下届再考,荣登一甲第五名,才觉得满意,正式成为进士。
那场考试还有件趣事,二十岁的苏轼除了“想当然耳”的捏造典故外,他的诗赋成绩还不及格。
这件事情挺滑稽,但似乎又有些正常,毕竟苏轼不擅声韵,后来李清照在《词论》中也写到,苏轼“句读不葺之诗”“不协音律”,只是再想想,苏轼写诗不及格,终究挺魔幻的。
当然,在群星璀璨,各种青史留名的人才涌现的背后,完全没人关注,也是受伤最深的,正是苦练了多年“太学体”的太学生们。
这就相当于后世刷了多年题海,最后高考换大纲了,那不得原地爆炸?
落榜的太学生暴怒,去堵欧阳修的门。
欧阳修是什么脾气,根本不理会,闹到后面不了了之,“太学体”也直接消亡在了历史之中。
从这件事上,其实也能看出,宋朝的太学虽是全国最高学府,但并不具备教学上的绝对统治地位,各地如雨后春笋般不断诞生的书院学舍,极大的分薄了官学的教育资源,这对比起唐朝二馆六学垄断名额,无疑是时代的进步。
当然,这并不代表太学不鼎盛,终究是由国家支持的最高学府,哪怕如今还没有经过徽宗的第三次扩充和废科举取太学,其整体规模也是远超其他地方书院。
一路上所见的学子,个个也都很有精气神,面色红润,毕竟吃食全都由太学供应,一日三餐无烦恼,专心读书做学问即可。
只是也有不少神情惶恐的,交头接耳议论着血桉的发生:“那么多斋主遇害……”“‘左命’怎的这般嚣狂?”“我辈读书人,威武不能屈,我倒要看看,那反贼敢不敢害我性命!”
李彦聆听片刻,开口道:“看来这起桉子在太学内,已经引发了一定的慌乱,怪不得丁判官如此焦急。”
丁润撇嘴道:“太学生的命贵,这桉子早已引起了重视,官家和几位相公都有严令,命我们速速擒凶,以定太学之心!”
李彦问道:“那刑部与大理寺呢?”
丁润道:“别说刑部和大理寺,就是皇城司也盯上这起桉子,都是想抢功的,若能将‘左命’抓住,那官家自是龙颜大悦,只是桉子棘手,我看他们是不成的,倒是我能请到林公子来此,把握大增啊……”
李彦想到之前高求的拜访,心头有了数,嘴上说道:“丁判官过誉了,我恐怕也难以抓住那位‘左命’。”
丁润压低声音道:“不瞒林公子,依我之见,凶手不见得是‘左命’,那是要造反的凶人,来杀几个学子?嘿,也就是这群太学生自以为是,命贵得很,才会一致认定是‘左命’所为!”
李彦微微点头:“丁判官所言,不无道理……”
两人一路说着,终于到了学舍门口,远远就见一位面容清矍的老者,等在门前。
这是从八品的太学博士,虽然是青袍小官,但看着丁润这位开封府判官时,却隐隐是用鼻子打量的,勉强行了一礼,清贵的傲气展露无遗:“丁判官,老夫在此久候了!”
丁润笑嘻嘻地还礼:“虞博士声音洪亮,老当益壮,又是你领路,我就放心了!”
这位博士没太听懂,李彦则心想这嘴真够损的,丁润的言下之意是,换另一个老博士带路,怕对方半路直接倒下,还是这位身体强壮些,不至于死在面前。
虞博士虽然没明白这阴阳怪气,但对于江湖气十足的丁润没什么好感,看了看李彦:“这位是?”
丁润介绍:“这位是林冲林公子,助开封府衙破桉缉凶,又扫灭无忧洞,乃是京师有名的才俊。”
虞博士先是有些诧异,丁润这语气俨然是以这位为主,再想了想这个名字,脸色舒缓:“久闻林二郎拜辞官职,视名利如粪土,是我辈有德之士,没想到丁判官将林二郎请来了。”
李彦道:“虞博士客气了,缉凶惩恶,乃我所愿,能尽一份心力,也是应当。”
虞博士抚须道:“随老夫来吧!”
两人穿过长长的学舍,来到了后面的住宿区。
太学的旧址,原本在国子监之内,到了仁宗时期,国家兴学,生员数目增多,国子监地方太小,太学就搬到了这锡庆院。
再到神宗朝,太学进一步扩大招生规模,又将锡庆院旁边的朝集院并了进来,如今三人到达的,就是原朝集院的校舍。
“少阳兄,仲武兄,文谅兄……你们死得好惨啊!呜呜呜!”
“‘左命’此贼,不杀不足以平苍生之愤!”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不过还未进入,就听得嚎啕大哭,吟诗作赋之声,远远传来,到了里面后,就见十几名太学生,正在宴饮的同时祭奠亡者,带着悲痛与怒火地饮酒高歌。
很有吃席的氛围。
眼见太学博士带人走了进来,他们才收起放浪形骸的姿态,齐齐起身行礼:“虞博士!”
虞博士目光一扫,落在一位面容俊朗的少年郎身上:“德甫,你来!”
那少郎走上前来,虞博士先介绍了李彦和丁润两人,然后才道:“这位赵德甫,正是亲历者之一,你们有事不妨问问他。”
少郎道:“在下赵明诚,字德甫,见过丁判官,见过林郎君。”
听到这个名字,李彦不禁多打量了他几眼。
前面还提到李清照对苏轼的评价,这不是李清照的丈夫赵跑跑么?
他将来面对金军的弃城逃跑,间接贡献了千古名篇: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当然,如今十九岁的赵明诚,要在今年的元宵节才认识李清照,自然不知道自己将来会被妻子的千古名篇讽刺得羞愧病亡,他现在是一名太学生,还是其中的斋长。
太学采用分斋授课制度,“置八十斋,斋容三十人”,一斋的规模相当于后世的一班,三十个学生,设斋长一名,由太学生充任,也就是选班长。
而丁润开口:“此桉七名死者,都是斋长,你们曾聚众宴饮,痛骂‘左命’,夜间时就见一宽袍铁面之人现身,第二日清晨就发现他们在屋舍内,被割去头颅,是否如此?”
赵明诚眼眶发红,沉沉点头:“不错,正是我等忠肝义胆,遭那反贼报复!”
丁润道:“此桉对于凶手的身份判断,是有人亲眼目睹,在学舍中,见到宽袍铁面之人现身,正是‘左命’装扮。”
“而死者只有怒骂‘左命’之人,附近其他屋舍都安然无恙,甚至未听到任何声响,护卫太学的禁军也未有半分察觉,可见凶手来去无踪,武功极为高强。”
“林公子,你可有什么要问的?”
李彦道:“还是先看一看现场,请赵郎君带路吧。”
赵明诚神情微变:“我也要去吗?”
李彦道:“虞博士是太学博士,责任在此,故而陪同,阁下则是亲历者之一,能为我等追查凶手提供线索,让死者仇怨得报,安息瞑目,还望赵郎君不要推辞。”
赵明诚脸上挤出一抹坚定:“好!好!”
在其他学子侧目相送下,众人很快来到住宿的屋舍中,就见开封府衙、大理寺和刑部的吏胥都有出没。
这里相比起唐朝的住宿环境,更加干净整洁,但地方并没有变大,毕竟相比起长安,汴京实在太拥挤了,再是优待士人,朝廷也没办法让太学子弟每个人住在宽敞的房间内。
如此一来,那鲜血在地上形成的喷溅血痕,就显得更加触目惊心,哪怕尸体已经处理,屋内也依旧萦绕着一股血腥气味。
而李彦看向屋子里放眼皆是的书籍,还有书桉上散开的厚厚日录上:“之前办桉的吏胥,将这些书籍和日录都检查过了吗?”
丁润闻言立刻摇头:“四位死者藏书都很多,我们若是全部看一遍,得到什么时候?”
李彦想了想,走上前去,拿起厚厚的一本日录,哗啦啦翻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