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姝反问道:“你觉得我需要一桩时间跨度长达十年以上的窝案来证明自己?”
“纪委书记查**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具体查案还得靠纪委绝大多数同志,可他们……别说普通办事员,就是各室主任和副书记们都在纪委十年以上吧?查出窝案固然痛快淋漓,若追究责任,恐怕多数纪委同志都脱不了干系,还要牵连组织部、监察局、审计局等部门,去年联合调查组查了一阵也不了了之呢。..”
方晟愣住,立即想到红河管委会副主任程振高也参加了联合调查组。当时市纪委正在查一桩行贿案,人手紧张,便到处抽调干部,红河管委会也分配了一个名额。方晟本想派明月到基层见识见识,顺便捞点政治资本,不料动身前晚突然重感冒。因为参加人员必须副处级以上,无奈之下方晟临时通知程振高救急。
倘若一杆子扫下去祸及程振高,倒真的心怀内疚了。
姜姝续道:“站在我的角度讲,安安稳稳坐好这个位置,每年按常规查处几桩处级以上贪腐案,不收礼不收贿,做事有原则有分寸便已足够,几年后哪怕叔叔退下来了,凭他的影响力再提携我一把不成问题。我不象你有远大志向,做到副部就心满意足……这么说够清楚了吧?”
方晟原本兴冲冲而来,指望和姜姝联手做桩惊天动地的大事,此时尤如被迎头泼了盆冷水,坐在椅子上呆呆出神,半晌没吱声。
“我太现实了,是吗?”姜姝察觉他的失望,问道。
方晟还是不说话。
她缓缓道:“很抱歉,也许我的境界远远达不到你的高度,满脑子全是个人利益得失,本质上跟榆洛那班蛀虫并无区别,但我……到双江的目的就是顺利晋升,不想人为制造麻烦,真的……很抱歉!”
“不,或许你是对的,”方晟终于开口,“做到厅级干部了,有时思想还那么单纯幼稚,总想着凭一己之力能改变什么,其实什么都改变不了,对吧?”
他越这么说姜姝越觉得不安,连忙说:“如果你执意要查,纪委可以配合,我的建议是有限度、有范围地查,规模不能太大,不要闹出过于恶劣的影响……”
“让我想想……”
方晟收拾好材料无精打采离开纪委,原本两人心有默契今晚来个久别重逢,这会儿没情绪再提,也自然而然地取消了。..
坐在办公室,方晟思潮翻腾,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沮丧和挫败。
从三滩镇到红河,不知自己年龄大了魄力愈发不如昔日,还是官做得越大阻力越大,总之力不从心的事一大堆,每件事都让他头疼好一阵子。他逐渐理解爱妮娅的消沉,在最基层一瞪眼、一拍桌子的事,如今总要没完没了地协调,最终还未必成功。
偏偏这时办公室主任送来各个组的回报材料,粗粗翻看几份,通篇充斥着官话套话,四平八稳的叙述,滴水不漏的总结,不痛不痒的问题,当下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哗啦”全部甩到地上,冲不知所措的主任嚷道:
“都写什么东西,给我统统撕掉!通知八个组下午继续下基层调研,材料不过关一个都别想回来!”
主任狼狈不堪地蹲在地上捡起调研报告,逃一般跑出办公室。
下午两点多钟,方晟阴沉着脸到各科室巡视,果然所有人全部下了基层,只剩下干部监督科毛顺峰等人埋头在堆积如山的材料里撰写报告。
几个副部长的办公室门也锁着,只有周宁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纸,见方晟推门进来,镇定地解释说下午接待一位老上访干部,明天去基层。..方晟淡淡说要把关好调研报告质量,然后没关门就离开了。周宁瞅瞅他的背影,不屑地啐了一口,继续研究报纸。
隔了会儿安如玉拿着介绍信到组织部谈话、办理手续,撞了个闭门羹,一问才知道所有人员都被打发下基层了,遂顺势来到方晟办公室。
方晟正拿着材料回来踱步、沉思,见安如玉敲门进来点了点头,说:“本来李部长约你谈话,临时有事下了基层,由我来履行一下程序吧,反正就是走过场的事儿……”
说罢打电话叫来李婉珑负责记录,方晟三言两语讲述了组织上对安如玉在红河工作的肯定,交流到梧湘的意义和目的,并代表银山组织部提出几点期望等等。安如玉则感谢组织的关心和培养,表示到梧湘将一如既往、踏实工作,决不辜负领导的期望云云。
谈话结束后安如玉规规矩矩垂头道别,由李婉珑领着到办公室出具介绍信,其它手续等相关部门人员回来后补办。
安如玉前脚刚走,陈景荣后脚赶到,进来后大刺刺坐到沙发上翘起二郎腿,以质问的口吻道:
“方部长也太不仗义了,离开红河没一个月先后挖掉我三位年轻干部。居思危是你当许书记的面要的,我二话没说挥手放行上次市委借用明月,我不好却了茅秘书长的面子又勉强答应这回干脆不打招呼调令直接发到管委会,方部长啊,管委会总共就几个毛人,左调右调,叫我怎么玩?”
方晟习惯性忍受他的无礼,微笑道:“陈主任砍的三斧头我只认第一下,当初居思危从市委办到红河就约定叫挂职锻炼,二年期满回市直机关也是顺理成章明月嘛是茅秘记要的,因为编制问题暂时借用安如玉到梧湘是省委组织部直接操作,每年各市区都有交流名额,很多框框条条限制,今年侧重于年轻女干部、副处级等等,安如玉正好符合各项条件,调令下来时我都不知情,呵呵。”
“谁的责任我不管,反正组织部门要帮我把人配齐了,出三个补三个,另外至少配个年轻女干部。”陈景荣歪着头认真地说。
妈的,要是换徐璃坐这个位置早把他轰出去了!方晟暗骂道,自己知道对方的底细反而不便翻脸,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最近组织部所有人员到基层搞调研,等活动结束就着手考虑此事,不过,”方晟补充道,“明月的性质是借用,编制还在管委会,因此顶多补两位。”
“那我也借用一位!”
“市直机关谁愿意去红河呀?借用需要征求本人意愿。”方晟暗暗敲打他一下,暗指明月离开管委会是有原因的。
陈景然不知没听懂还是装糊涂,坚持道:“主要还靠组织研究决定。”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泡到下班才离开,外面正好下起了滂沱大雨,方晟恨得牙根痒痒却拿他没办法,气恼地在食堂吃了点东西,冒雨夹着一大叠材料回市委宿舍继续琢磨对策。
白纸黑字五十多页,浓缩了调研组近三周时间数千页材料的精华,随便挑一段挖掘下去就是一桩**大案,倘若坐实五十多页反映的情况,估计抓捕入牢的不下五十名领导干部!
纵观银山官场史,近五年内处理、惩治的副处级以上贪官污吏加起来都不到五十个!
难怪姜姝反复掂量后拒绝跟方晟合作。
一个地级市掀起廉政风暴,对省市两级领导、组织部门、纪委系统都非好事,更不利于地方正府形象。唯有方晟这种外地干部才能毫无忌惮横冲直撞,因为他在银山无亲无故,也不打算在银山干一辈子。
换作徐璃会怎么办?
以她上次的态度,恐怕更是敬而远之。查处干部是纪委的职责范围,她怎会主动找麻烦?
平心而论,徐璃、姜姝都是责任心强、讲原则的好干部,在大是大非面前她们尚且如此,其他领导干部就可想而知了。正因为大家遇事都藏着掖着,不敢拿官位动真碰硬,官场恶习气愈发猖獗,久而久之形成难以治愈的痼疾。
独自在客厅里不知转了多少圈,突然听到敲门声!
这么大的雨,哪个没事做晚上前来拜访?方晟警惕地问:“谁?”
“我……”竟是安如玉的声音。
方晟愣了愣,道:“太晚了,不太方便,请回吧,明天我让组织部同志送你去梧湘。”
“快开门让我……暖和一下,我真的……快冻死了……”话音间有牙关打战的声音,不似作伪。
方晟犹豫片刻,拉开保险栓打开门,安如玉闪身进来,只见她穿着深黑色雨衣,戴着深黑色口罩,只露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她是做足措施的,防止雨夜到市委宿舍被人发现,这身打扮眼光再毒也辨不出她的身份。
轻轻一抖,雨衣上的雨水唰唰直往下流,客厅地毯很快湿了一大片。外面的雨实在太大了。
“这么大的雨,你来干嘛?”方晟埋怨道,“不必说那些俗套的感谢的话,我答应过的事绝对会办到,不用放在心上。”
“给……给杯热水……”她牙关还在格格打战,冷得直哆嗦。
“赶紧把雨衣脱掉!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当然冷。”
她语调有点奇怪:“可以吗?”
“当然可以!”方晟又好气又好笑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