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敌叛国那是要株连九族的重罪, 不论是谁在城中传这般闲话,想必都不只是单纯想抹黑沈重樾,陷他于不义, 恐怕是想祸乱民心,使城内动荡不安。
姝娘压下心头慌乱,佯作镇定道:“这话是何时开始传的?”
“大抵五六日前。”焕儿回想道, “突然就在城中大肆传扬起来。”
“豫城的百姓都信这话吗?”姝娘问。
焕儿与顾歧对视一眼,垂眸皆沉默不言, 姝娘一时心下了然。
人性便是这样,或许乍一听并不信, 可待流言传得沸沸扬扬, 煞有其事后,他们便会心生怀疑, 最后在身侧大多数人笃定的情况下, 跟着坚信此事。
他们就似路畔随处可见的杂草一般,虽扎根于土,生命顽强, 可大多数只能跟着风左右飘荡, 没有主见, 人云亦云。
姝娘秀眉蹙紧,垂在袖中的手握紧成拳,万分不安。
她再明白不过, 那些看不见流言才是能令堤溃船倾的最可怕的存在。
因着那道药方,疫馆大多数的病患都得了好转,但也有一部分人耐不住药性,最终还是没能熬过去。
过了大抵半个月,城内的疫疾形势好转, 可城外紧张的战况依旧令城内百姓人心惶惶。
疫馆的管束松了许多,不少人痊愈离开了,姝娘在疫馆呆了近两个月,总算是缓过神,有了充足的时间休憩,疲累的身子终于提起了劲儿。
她依旧在东院照顾那些重疾的病患,婆婆已止了咳,教人扶着也能在院中走上一圈,可大多数时候都只能躺着休养。
见姝娘坐在她身侧缝制短靴,婆婆笑着问:“秦大夫,这是给你夫君缝的?”
“是啊。”姝娘笑道,“待他打完仗回来,这鞋子想是也做的差不多了。”
虽蒙着脸看不清表情,但见姝娘微微弯起来的眉眼,婆婆便知她和她夫君平素感情定然极佳,“看秦大夫的模样,大抵也有十六七了,可有孩子了?”
提及孩子,姝娘的笑意一僵,眸中染上几分伤感,她颔首道:“嗯,我有一儿一女,是对龙凤胎,算起来,该是有九个月了。”
九个月!
婆婆有些惊诧,不想姝娘的孩子竟还这般小,甚至还未断奶,要弃下还不满周岁的孩子来这般疫疾横行,朝不保夕的豫城,可想而知下了多大的决心,她拉起姝娘的手含泪沉默了一会儿道,“一生便是龙凤胎,秦大夫是个有福气的人,待这仗打完,秦大夫就能和夫君孩子团聚了。”
“嗯。”姝娘重重地点了点头。
正与婆婆话家常,却听屋内一侧,三五个人聚在一块儿,窸窸窣窣地说着,断断续续的声儿传过来,飘进姝娘耳中,令她神色一变,不禁侧首望去。
“好容易捡回一条命......可看这形势,只怕豫城又要破......先前还不信,现在不得不信了......没想到将军会做出这样的事......”
“当真是人面兽心,听闻这城中的疫疾就是将军故意命人传播的,不然为何不早不晚,偏偏在他夺回豫城后爆发了疫疾呢。”那厢一人旋即提声咬牙切齿道。
“是啊,分明就是他有意将豫城再次拱手让给敌军,指不定早就与那夏贼串通一气,到时城里的百姓多染疾而亡,教夏国大军轻易破了城,他也能以此为借口,轻易逃脱干系......”
这群人将莫须有的流言说得有鼻子有眼,引得屋内其余人的神色都变得微妙起来。
他们正说得义愤填膺间,却听“砰”的一声清脆的落地响,一只瓷碗被骤然砸落在地,碎片飞溅,几人转头看见,便见姝娘面色发白,眸光凌厉,死死地看着他们。
“若无将军以命守城,你们觉得染上了疫疾还有机会痊愈吗?将军真有心要你们死,又何必用这般委婉的方式,还从京城请来御医为你们医治。”她在屋内众人巡视了一圈,“你们染疾的这段日子,治疗的药草还有衣物粮食,哪个不是将军想方设法运送进来的,扪心自问,他可有一点对不起你们的地方?”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有理有据,不大的屋内顿时鸦群无声,方才还在嚼沈重樾口舌的众人听得面红耳赤,不由得羞愧地低下了头。
“现在战局紧张,城中本就人心惶惶,你们听信这般传言,中伤大军主帅,不正中了夏军下怀。”姝娘站起来,沉声道,“若再让我听见有人说将军的不是,也不必继续在这疫馆治疗了,这疫馆本就是将军的府邸,忘恩负义之人,不配呆在这里!”
屋内众人听得这话,面面相觑,皆闭牢了嘴。
方才带头传流言的一人,愧疚地对姝娘道:“秦大夫,您莫要生气,是我们愚昧,往后定不会再传这样的话了。”
“是啊,是啊......”其余人忙跟着附和。
姝娘没有言语,她强忍着眼泪,快步跑出了屋。
她的夫君是怎样的人,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纵然将刀架在他的脖颈上,他也断不会做出通敌叛国之事。
她断不能忍受有人以这样的流言侮辱诋毁于他!
接下来的几日,城外的昌平军与夏军交战不敌,退得离豫城城门愈发近了,兵戈交刃之声不绝于耳,甚至夜半时常能听见城外军营中骤然响起的哨声,似乎夏国会随时撞破城门闯入,疫疾过后,整个豫城压抑的气氛有增无减。
如此持续了大抵十日,是夜,姝娘还在睡梦中,便被门外急促慌乱的敲门声吵醒。
焕儿在外头连声唤道:“夫人,夫人,快起来!”
姝娘坐起身,甫一抬眸,便从半敞的窗子里望见城门的方向火光冲天,硝烟弥漫,嘈杂的声响此起彼伏,混乱不堪,她草草穿上外衫,推门问:“外头怎么了?”
“快,夫人快随我去府衙躲避。”焕儿着急忙慌地拉着姝娘转身就走,边走边道,“夏军快闯进来了,唐副将怕大军抵挡不住,命城内所有百姓都去府衙后院的地库躲避。”
“唐副将?”姝娘愣了愣,“为何是唐副将下的令!将军?将军怎么样了?”
“将军……将军出事了......”
焕儿来不及解释太多,她将姝娘拉出疫馆,一把推上了停在门口的牛车,上头已坐了好些人,“这车是去府衙的,夫人你先去,我还要帮着哥哥一同安置里头那些病患,我不能不管他们。”
“焕儿......”姝娘还欲再问,赶车的将鞭子一扬,牛车倏然往前驶去,焕儿已疾步折身回了疫馆,连个背影都看不见了。
姝娘在车上猛拍了两下,扯着嗓子喊:“小哥,停下,快停下,我要下车!”
赶车人却是不理会她,扬着鞭子直直往前行,姝娘回头见离疫馆越来越远,咬了咬牙,骤然从车上跳了下去,赶车的人一惊,忙将车停了下来,厉声喊了一句:“发什么疯,命都不要了!”
姝娘崴了脚,忍痛艰难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回跑,疫馆的庭院中,已是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姝娘一路往东院去,便见顾歧和焕儿,同林太医和其他两位大夫,正在安置几个并未痊愈,只能躺着的病患。
“夫人,您怎回来了?”焕儿瞥见她,惊诧道。
姝娘定定道:“这里还要这么多病患,你们都不走,我也不能走!”
顾歧张嘴想说什么,却听从城门处传开“砰”得一声巨响,他顿时慌乱地吩咐道:“快,把剩余几人都抬到后厨地窖去。”
姝娘忙上前帮忙,后厨地窖从前用来储存一些菜蔬什么的,地方还算大,能勉强容纳二十几人,底下也有通风的地方。
“焕儿,将军到底怎么了?”待所有人都下了地窖,姝娘拉着焕儿急切地问道。
焕儿抿了抿唇,几欲哭出来,“昨日,将军带了一队人马去追击夏军,却被夏军埋伏,炸毁了山谷,将军和近五千精兵被困在了里面,如今生死未卜。”
姝娘闻言腿一软,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幸得被焕儿一把扶住了。
“你没事吧夫人?”
“没事儿......”姝娘唇色发白,喃喃自语道,“没事儿,一定会没事的!”
大抵过了半个时辰,外头的动静愈发得响了,二十几个人挤在昏暗的地窖里,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光勉强能看清彼此的脸,令人紧张窒息的气氛在地窖中蔓延。
蓦然间,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倏然在头顶响起,姝娘甚至听见有人喊道:“搜,搜出来全都杀了,一个都不可放过!”
夏军闯进来了!
姝娘感受到焕儿发抖的身子,忙一把牢牢牵住了她的手,可她自己却连呼吸都在颤抖。
姝娘很怕,没有人不怕死,她还有两个未满周岁的孩子,她还没有听他们唤她一声娘亲,她还想看着她的敏言敏瑜长大,看着他们成家,她还有太多的心愿尚未完成!
她不想死!
她死死咬住唇,直将唇咬得发白。
心中一遍遍唤着那人的名字,她相信他定安然无恙,定会来救这满城的百姓!
来救她......
她并不知道,此时的城门口,或是因她殷切的期盼,一人的心骤然疼了一下。
那人手持一柄带血的□□,一身银白铠甲,骑在高大的黑色骏马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些因他突然出现而难以置信的夏国兵将。
似天降一般的昌平军已将夏国士兵重重包围在内,插翅难飞。
他眸色寒沉如冰,分明眉间无怒,却有一身摄人的杀气萦绕,令人不寒而栗。
他薄唇轻启,冰冷地吐出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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