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沉,夜幕四合。
姑苏河上,灯火飞涨,似鳞波潋滟,星火斑驳。
舟楫横水而徐徐过,橹声幽幽,撩浪潺潺,宛如天光四溢之际,被堪堪搅碎了的金子,直教云峰渐稀薄。
姜柠到底还是跟刘清洵去放灯了。
或者说是,被迫答应。因为她实在是没那个胆子,敢站在皇城根儿下与那位天家少爷大肆畅谈——何谓“明君”。
只不过……
“在找什么?”刘清洵微侧着头,眼波温淡地睇视了她一眼,语气存疑。
身边儿小姑娘打从宫里出来进了雨花街就东张西望的,心细如他,自然轻易便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温润的音嗓儿悠然飘入耳,惊得姜柠蓦然敛神,水亮的明眸暗自悄然转了两圈儿,“回殿下,臣女在想这坊间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殿下素日里总是这般独自游弋,想来老祖宗与德妃娘娘该着实是难以安寝了。”
还能是找什么,只不过是姜柠实在担心又如上回那般刺激,稀里糊涂地被无辜牵连,稀里糊涂地送了小命。
所以在暗地里试图寻找刘清洵的影卫,可惜结果不如人意。她努力寻了良久,最终确定这位“殿下”当真是心大,遇刺之后竟还执着于独来独往。
……
姜柠将这话在心里颠来倒去的酝酿了番,说得委婉而隐晦,
可刘清洵是何等的聪明人,只潦草地听一耳朵,便明白了这话底下暗含的醉翁之意。
他忽然笑了。
继而出其不意地未接招,反倒另辟了个话茬,云淡风轻地倏忽丢了一句:“真正难以安寝之人,怕是此刻正禁于冷宫里反省悔悟。”
姜柠未曾料及他会出此言,着实惊愣了番,不觉明历地猛然抬头。却在电光火石之间,不慎望进了他似笑非笑的眸眼里。
刘清洵拢袖而立于她身侧,何须多语,只单单那身绀青华服便将他衬得愈发俊挺,清隽如晨昀碎雪,温雅似霁后青岚。
他轻淡地勾着唇角,扫量着姜柠的目光平和无波,但也深沃,深亮而曜沃。
甚至还裹挟着几分过分朦胧的,饶有兴趣。
姜柠这才发觉,这日刘清洵与自己皆穿得是蓝色,最深的那种蓝。
两人并立一处,实在是眨眼的很,难怪这一路惹了路人频频侧目。
“只是可惜了先太子妃,正值如花似玉之龄,方入东宫不过一载春秋便遭此沧海桑田的变故。想这往后大半生的花样芳华大抵是难捱得紧了。”姜柠抿了抿唇,略放低了些音色,轻言细语间微透着几丝唏嘘。
“所以你可怜她?”男人扬了扬眉宇,唇畔笑意未收,尾音轻勾:“还是你觉得,她有冤?”
姜柠听了这话,摇了摇头:“不冤,也并非是可怜她。”她答得果断而干脆,丝毫没有犹豫可言。
“太子妃一位,日后必将执掌凤印,一统六宫。如此位尊权重之人,大是大非面前,却不能恰到好处的警醒提点。任由储君一意孤行,步入歧途,直至穷途末路。这便有失,是大不韪,终是担不得母仪天下之誉。因而是非正义之上,人人批判她,讨伐她,无可厚非,并无什么冤屈可言。”
她言及此,将话头稍顿了顿,而后一手环胸,另一手支着下颚,眉眼低垂了下,思忖片刻方道:“只是……”
“只是什么?”刘清洵接话问道。
“只是臣女在质疑她不深明大义之时,是以万千百姓的身份。可同样身为女儿家,臣女也会觉得有些惋惜,毕竟一个小姑娘的大好年华从盛绽到枯萎,不过须臾。”她说这话时略微耸了耸肩,跟着弯眉一笑,长卷的眼睫翩然上掀,歪头看向他。
男人良久未语,垂眼凝着身旁的小姑娘近半晌。
刘清洵从前鲜少与人去剖析一些事情的本质。因为聪慧的人不必说透自然便懂,愚钝的人说得再透也还是愚钝。
可他却并不反感同姜柠切磋探讨,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姜柠出其不意的独道见解,让他认可。
就像从前,他只知道姜柠是个逻辑缜密,进退有度的姑娘。
而现在,他又见识了她的深明大义,和换位思考。
也就是现在,他又进一步认可了将她“娶为正妻”的想法。
见刘清洵始终沉默,姜柠不由地在心里琢磨自己方才是不是说错了话,就在这时,身侧的男人倏然开口,扔了个让姜柠措手不及的问题出来。
他说:“若是要你来坐这太子妃之位,你该当如何?”
???!
姜柠懵了,懵得很彻底。
这是什么问题?
这种问题为何要问她?
这样的问题叫她如何作答?她又有什么资格作答???
……
空气中忽然有几分诡异的沉默漫了上来。
原本两人站了这人群熙攘的广众之下,大肆畅谈东宫废黜便已是忌讳。再瞧瞧刘清洵今日抛出的问话,前有“何为明君”,这会子又平白问了句“太子妃”,一个塞一个的意想之外。
姜柠想,若不是他当真百无禁忌,那便是自己不知何时得罪了这位爷,嫌她命长。
正当姜柠有些踌躇之际,忽见那河畔两旁的卖灯商贩已搭好了油纸棚,且早有公子佳人四五成群地凑了前去挑选起来。顿时眸光放亮,伸手指了指前头,对刘清洵道:
“殿下快瞧,那灯贩跟前儿都挤满了人,若我们再迟些去,那些个结实又漂亮的物什可都要给挑没了。”
刘清洵并未立马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而是又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眼,最终他决定暂缓方才的话茬。
不管眼前的小姑娘是真的被转移了注意力,亦或者是她在故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从而逃避他的问题,
他都选择了允许。
选择,向姜柠湿霭润泽的眼眸里盈着的一汪水亮而短暂妥协。
“好。”
他应下,又补充了一句:“我去买回来,你就站在这桥上原处等我,以免街市人多冗杂。”
姜柠还未等出声,刘清洵已转身朝桥下走去。
“……”说不上来怎么回事,她总觉得这位爷打走之前就有些奇奇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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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发话了站在原地不准动,姜柠自然只能规规矩矩地不敢乱跑。街市已是擦肩挨惹的鼎沸时候,估摸着等刘清洵返回来还得个半柱香的功夫。
绷了一整天,这会子好容易得空松一口气。
姜柠缓缓移步至桥边儿,弯腰趴在栏杆上,将身子重心整个倚了上头,一手撑着下巴,懒懒散散地观赏着桥下的盛世繁华,一时有些百无聊赖。
徒然间——
河边丹枫树下的一道身影猛然闯入她的眼帘,旋即引起了姜柠整个人的注意力。
昏暮沉沉,倒钩新月,寒清若琨玉。
携着秋霜的大片华光杂沓而下,少年挺拔如松的遒劲身形静立,半隐了簌簌缱绻的月光里,锋芒收束,星辉暗敛,柔韧又清绝。
他眉眼寡淡,却掩不住一身惊雷雨落的冷飒,犹万峰横卧,百川浩荡,像极了人间失火。
是唐忱。
连随风翻飞的发梢都泛绕着无限冷峭的剪影,只能是唐忱。
浅浅摩挲着下颚的纤指微顿,姜柠原本倦懒的眸子顷刻苏醒,雀喜的琳琅之光在刹那迸发,漶满水眸。
她嘴角禁不住上扬,连忙微偏螓首,将身子朝前探了下,正欲端详地仔细些。却不曾料,尚未瞧清唐忱那鬼人,反倒将他身侧的白衣姑娘瞧了个亮堂。
那般小鸟依人,娇软楚楚,恨不得将爱慕之意昭示天下之人,也只有宁康。
这可真是,叫人“惊喜”的猝不及防。
姜柠半眯着眼,舔了下唇,轻浅地笑哼了声,津津有味地观赏着桥对岸的一场大戏。
瞧那宁康面红耳赤的娇羞模样,以及煞有其事地手捧着怀中四方锦帕的架势,姜柠都无需走上前,就算隔着整条姑苏河也能听见她的芳心暗许,浓情蜜意。
她又撩眸,将视线再次移向光影里的修瘦少年,依旧波澜不惊。
如此花前月下的好景致,配以惹人怜惜的“深情告白”,这世间能有几个男人顶得住。
可那身裹甲胄的少年那里,偏就在掀不起任何半点波动,仍是那副拒人于千里的淡漠神情。
姜柠不禁摇头失笑,幽幽淡淡地浅叹了口气,鸦羽般卷翘的长睫低垂了下,兴致缺缺地扫了眼河上暄映于水面的倒钩月,微微有些失神。
末了,耳畔响起温儒的嗓音唤回了她游离的思绪:“走吧。”他说。
姜柠转过头,望见刘清洵手里拎了盏橙红色的祈福天灯,忙支起身子站好,应了一声。
临走前,她忍不住又扭头朝后瞥了一眼,却不曾想唐忱此刻也注意到了她,抬手径直拨开身前的宁康欲绕开她朝姜柠走来。
姜柠笑了。
纤细漂亮的秀眉轻挑了挑,舌.尖抵滑了两下上牙尖儿,唇角勾漾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又艳又惑。
她没等他,甚至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转身随即跟上了刘清洵的步子,再未分给身后少年任何一眼。
桥上男女翩然离去的一对身影这样刺眼。
一清风皎月,一摇曳生姿,衬上所穿锦衣皆是蓝色系,最深的那种蓝。
是唐忱,从未见姜柠穿过的那种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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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柠与刘清洵放完灯,并未回府,而是直接往「长香琳琅阁」奔了去。
路上她大致粗略的捋了捋近来铺子的账目,几近万事俱备,只待「梅园」那头的“香笙宴”圆满收尾,这「长香琳琅阁」的掌柜一位,她势在必得。
这样想着,她原本紧绷了一天的心情瞬间大好,长舒一口气,随口哼着首风月小调儿便蹦跳着上了台阶,一脸盈盈笑意地推门而入。
一踏入,姜柠蓦地怔在原地——
唐忱正长身屹立,耐着性子静等在她的香阁里。
作者有话要说:北鼻们
元宵节快乐!
最近要乖乖在家,做好防护,健健康康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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