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兰舟坐着黄包车前往王公馆时,车夫还没拉到门前,便远远见到大门处另开的方便下人进出的小门那儿,有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正冲着门内哀求着。离得近了白兰舟才隐约听清对话。
“求求你就禀报一声吧,我真是有事求见王老板。”年轻女人微弓着背,脸上有对自己现在难堪的忍耐,更添脸上楚楚之色。
“跟你说几次了我家老爷在暂时离开上海,近几月都不会回来,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小门内的声音刻薄尖酸,听声音白兰舟就知道是菜妈。
她是王家的老人,仗着老资格对很多事都带着一种“看透了”的眼神,颇爱指点江山,看人下菜单。
性格就那样。
白兰舟一听是菜妈在那儿,秀气温婉的脸上便露出了一点点为难的神色,似乎不太愿意见到这个王家下人。
“那……那府上太太在吗?”女人不死心继续问,语气神态中都带着一股子走投无路后的味道,哪怕被骂不要脸也得抓住这唯一的稻草一般。
“嘿……”菜妈有些气笑,“我也算是见识过不少事的人了,还真是第一次遇见找不着老爷要见太太的,是不是我家太太不在你还想见见我家三位少爷啊?”
“就是。看看这穿的,还有这搽脂抹粉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不知道是从哪儿跑出来的狐狸精。”另一人出声附和菜妈,说完这句话后还冲门外“呸!”了一声,和菜妈很是同仇敌忾。
一听这声音,白兰舟更感头疼,难道真是出门没看黄历,注定要遇见王公馆这两位吗?
不过想来也是,这李妈就是菜妈的应声虫,平常就及尽讨好,总是跟前更后。所以会在一块儿也算正常,只是没想到今天居然在门房处碰见了。
但白兰舟虽有些天真却也不傻,转念一想便明白这两人是躲在门房处偷懒躲闲呢。
……要不让车夫现在掉头,沿着身后的绿荫大道再走个来回?
就在白兰舟这样想时,黄包车夫拉得又快又稳,已在她踌躇是是否开口前顺利将她拉到了小门处,停下、放把手、回身一气呵成。冲白兰舟露出憨厚的笑,微微鞠躬,“小姐,王公馆到了。”
这声惹得菜妈和李妈均住口越过那女人朝白兰舟看来,而刚才出声哀求的女人也身形微僵,知道今天是没结果了。再站在这里也不过是承受更多的屈辱而已,转身便借着波浪长发遮住脸庞,沿着街道快步离开。
似很羞于见人一般。
白兰舟下了黄包车正将钱递给车夫时,便见女人这样离开。只是一晃眼还是依稀看见了一点点容貌,让她微愣了下,老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但不等她想出个头绪,双手抱肩依靠在小门边的菜妈已先拖长了腔调“唷~”了一声,惹得白兰舟回头朝她看来后当着她的面撇了下嘴又开口,“原来是白三小姐啊,又来找我家大少爷啊?”
态度轻慢,很是看不起白兰舟的样子。倒是旁边的李妈没敢像菜妈那样,还是站好毕恭毕敬的叫了声“兰舟小姐”。
白兰舟点点头,看向李妈,声音秀气的开口,“李妈,我大姐、二姐已经到了吗?”
今天是王天阙约了白家三姐妹到王公馆。但这消息却是在最后才由白兰舟的二姐,白兰声告知家里下人,再转告给她的,等白兰舟听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赶紧打扮出门时早就不见自己两个姐姐的踪影。
当然白家供她们三人出行的小汽车也不可能留下,所以才有了白兰舟坐黄包车前来的这一幕。
就算黄包车夫再快,可也确实已经迟了十多分钟。白兰舟心里清楚这是二姐白兰声在跟她捣鬼,但也不能说什么,只得在心里轻吁了一口气。
“到了?”不等李妈回答,倒是旁边的菜妈阴阳怪气的抢话,脸上带着蔑笑,上下打量白兰舟后明嘲暗讽,“贺兰小姐和大少爷他们,早在一个半个小时前就开车去郊外坪山了,是走了才对吧。”
顿了顿又扬着声音说,“贺兰小姐说了,您在梳妆打扮~要的时间有点儿久,所以拉着众人再等等你。谁知左等右等都不见你大小姐来,就只好不等了。啊哟……我还以为要往脸上扑二两粉呢,现在一看……也没什么变化嘛……”
“菜妈……”李妈看了看白兰舟一眼,尴尬的笑着悄悄拉了拉菜妈的衣角,之后又冲白兰舟看来,点头哈腰的讪笑着,连忙回答,“兰舟小姐,大少爷他们半小时前就出发去坪山别墅了,您看……?”
这位毕竟是白家的小姐啊,就算不是嫡出,但现在这个年代,谁又真讲究那么多。
说白了现在的上海滩,只要有钱有势,那都是老爷、夫人、小姐。
只有菜妈这种几十年如一日在王公馆待着的,才会还讲究什么嫡出庶出。
姨娘生的又怎么样?
人家兰舟小姐的姨娘,当初可是白老爷用平妻的礼从正门迎进去的,听说人家还带了嫁妆的。可不像其他的姨太太,随随便便就给抬进门了。
不过这些在菜妈眼里依旧不算什么,用她的话来说“吹牛谁都会,谁知道这些是不是白家的苏姨娘吹出来好听的啊”。
白兰舟先是一愣,但随即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便冲李妈点点头后微微一笑,“谢谢李妈。”顿了顿后也不看依旧双手抱肩依靠在小门的菜妈,低头打开自己的钱包,从里面随意的拈了几个铜元。
这个举动不仅李妈眼睛一亮露出惊喜,就连依靠在门边的菜妈也收了脸上的那副嘴脸,踮脚翘首,左右张望,甚至走了两步似乎想跟着蹭一两个铜元。
要知道现在一颗鸡蛋也就一个铜元,现在白兰舟拿了好几枚,这都能去茶社吃顿茶了。
可惜菜妈舔着脸上前,白兰舟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将自己随意拈出来的七八枚铜元全放在了李妈双手掬着的手上,面对她的连声道谢转身便又上了刚才的黄包车,打算原路返回。
菜妈不可置信的瞪着又将白兰舟又带走的黄包车,确定自己真的一个铜板都没得到后,老脸挂不住立刻原地蹦起来冲黄包车离开的方向啐了口口水,嘴里不干不净的骂骂咧咧,“呸!果然是小娘养的,那儿有贺兰小姐大气。”
但说归说,眼却一个劲儿的朝身旁李妈的手上瞄,很是眼红。
原本看着手上铜元相当开心的李妈察觉,扭头朝菜妈看来时,立刻收敛了脸上的笑,又低头看看自己手上的打赏,哪怕觉得肉疼,还是两手一分便成了两份,将其中一份往菜妈手里塞,“菜妈菜妈,辛苦你了。”
“哎呀这是人家给你的,你给我干什么,我又不稀罕这几个铜子儿。你自己收着吧。”哪怕心里很想要,但表面功夫还是得做,再说了,菜妈还真有点被白兰舟的举动给刺了一下。
觉得面上无光,所以难免在这儿拿乔,试图将刚才丢掉的面子从李妈这里找回来。
李妈自然是明白菜妈这尿性,才不会因为她这番话收了手上的动作,真要这样做了,就等着以后被各种挑刺穿小鞋吧。
几番退却后菜妈才“勉强”收了那份铜元,但扭头又冲白兰舟走的方向“呸!”了一声,“这小娘养的就是没有人家嫡出的贺兰小姐大气,气度、样貌、才学,啧啧啧……真是拿什么比都比不上,哎哟……真是天差地别啊……”说到这儿又啧啧两声后看向李妈,“这喝过洋墨水儿回来的就是不一样哈?”
“是啊是啊。”李妈立刻附和,“你看我们大少爷就是,气度样貌可好了。”
刚说到这儿就发觉菜妈脸上表情古怪,带着一股子抓到她话柄的意思,心里一个咯噔后便想起王公馆的三位少爷也不是一个妈生的。赶紧“哎哟”一声,伸手打了自己的嘴巴一巴掌,冲菜妈讨好笑,“看我这张臭嘴,老姐姐你可帮帮忙啊。”
王家的大少爷是王老爷的长子嫡出,但和二少爷也就相差一岁不到,当初大夫人刚去世没多久,二少爷的生母萍姨娘便对大少爷发难,偏偏王老爷当时不在,要不是一个电报拍过来让白老爷将大少爷先接到他们府上暂住一段时间。
现在……还有没有大少爷都难说。
不过她听说被送去白家的大少爷,好像因为和二少爷打架,眼睛还不好了很长一段时间。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老爷才在后来回来后,立刻就将二少爷送到国外去留学的吧?
与其同处一个屋檐下加深矛盾,倒不如早点分开。说不定还能留点儿兄弟情。
但这个萍姨娘也是命薄的,二少爷留学的第三个年头,在他满十八岁生日那天,萍姨娘却病死了。
高门大院儿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太多,萍姨娘就算真是自己病死,却也不代表大少爷一点儿嫌疑都没有。
更何况两兄弟原本就有前仇在前,现在萍姨娘一死,别说留点儿兄弟情,估计仇是结深了。
当然那时也有人说这事会不会和三少爷的生母陈姨娘有关系。毕竟这个陈姨娘以前是伺候夫人的丫头,后来萍姨娘进门生了二少爷越发气焰嚣张时,便叫王老爷收了她,立刻草鸡变凤凰,成了陈姨娘,甚至肚子还争气,第二年便生了三少爷。
李妈甚至私底下想过,说不定菜妈现在这么强调什么嫡庶、小娘。估计也和这陈姨娘有点儿关系,听说早年间,照顾大夫人的除了陈姨娘外,还有个菜妈。
因为这种好事没轮上她,心里止不住多酸呢。
啧啧啧。
李妈想到这里心中便忍不住撇嘴。但眼下却嘴上不停的央求菜妈可千万别说给二少爷听了。
这留学回来的二少爷啊,可是个阴狠的主。要是让他知道自己在背后这样口无遮拦的说什么嫡庶,被辞退就算了,说不定还要被打断腿。
想到这里李妈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个嘛……”菜妈拖长了声,斜眼李妈的时候,眼睛不经意的从李妈的左手划过。
——那里还有白兰舟给的另一份赏钱呢。
李妈哪里不懂,立刻笑着将这一份也往菜妈手上塞。又是一番推脱后才让菜妈勉为其难的收下。
“哎……你说你,胆子这么小,这里又没有外人,我这个老姐姐会随便到处学嘴吗?真是的。”菜妈一面将铜元塞兜里,一面略带嗔意的轻瞪了李妈一眼,好像真是关系好了很多年的老姐妹。
“既然是老姐姐就别说见外的话啦,应该的应该的。”李妈笑着回应,然后和高高兴兴的菜妈往回走,免得偷懒太久被大管事发现了。
但心里却止不住的在骂。
老|娼|妇,活该你是下人的命!
呸!
哎,只希望下次还能碰上心善的兰舟小姐吧。
李妈暗叹口气,心中讪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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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此刻已经坐在黄包车上,往回走的白兰舟一点都不知道李妈对她的“期许”,只觉得舌根苦涩的坐在黄包车上,看着一旁不断掠过的街景发呆。
手无无意识的摸了摸系在脖子上,一直藏着的小雨花石。睫毛微敛,有些暗自神伤,但又对自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唾弃和看不起。
王、白两家是世交,更是未来的姻亲关系。
上海滩谁都知道王家的嫡出大少爷王天阙,和白家嫡出大小姐白贺兰是两小无猜的未婚夫妻。
虽说订婚时,一个十七,一个十四,甚至不久后十四岁的白贺兰便要出国留学,却依旧让王天阙甘心等候。
白兰舟也说不准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王天阙的,大概是大姐白贺兰走后,王天阙爱屋及乌的多方照顾,让她不知不觉便喜欢了吧。总之等她恍然过来时,已是情根深种。
但哪怕这暗恋的相思恼人,她却还记得王天阙是和自己姐姐有婚约的人。所以从未将这份暗恋说出口,更未表露半分,只是……有时会忍不住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点。
这一晃便是三年,从十六岁到十九岁,三年的时间真是苦涩又掺杂了甜蜜。
还有对自己龌龊心思的唾弃,都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白兰舟。因为王天阙对她实在太好了,她甚至时不时的妄想这和对她二姐白兰声不同的好,是不是代表在天阙哥的心中,也有一点点……
所以白贺兰的留学归来,让白兰舟心伤的同时,也让她感到松了口气。
心伤这份不为人知的暗恋,终是无果。但也为这份无果松口气。
因为白贺兰回来了,她才是天阙哥喜欢的,一直藏在心尖尖上的人。
她只是他们的妹妹。她会祝福他们的。
可就在半月前,原本要和女伴一起去戏园听戏的白兰舟,却意外在路上发现了喝得伶仃大醉的王天阙。见他身边也没人照顾,只好和同伴暂别赶紧上前将他扶起。
倔不过坚决不回家的王天阙,白兰舟便只好将他带到大酒店开间房让他好好休息。
原打算将他扶上床便打电话给王公馆,却没想到……
白兰舟乱得很,她也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但她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哪怕……哪怕刚开始的时候她不是情愿的,但后来……
刚想到这里,心中对自己的莫名厌恶感又冒了出来,甚至让她反胃。
就在白兰舟打算看看路边绿植缓解一下这种自我厌恶时,却见一树下草坪上躺了一女人,看衣着竟是刚才在王公馆见过的。
这是中暑昏倒了?!
“停车停车!”白兰舟连忙叫停黄包车车夫,指向那边说了情况后两人过去,将人翻过来便看见女人面色苍白不说,额上还有细汗。
“哎呀,这是不是中暑了啊?”黄包车车夫在一旁看着,对白兰舟说,“要是不注意会死人的。”
这种一看就是豪门家的小姐,他这样的乡下人是不敢轻易上手扶的。
哪怕是好意但也得看配不配。
“啊?”白兰舟听了抬头看向黄包车车夫,她还不知道中暑会死人,现在一听立刻就有些紧张,连忙招呼黄包车车夫,“师傅,劳您搭把手,把她扶上车,我送她去医院。”
“这个……哎!行吧!”黄包车车夫看了眼白兰舟,见她白净清秀的脸上只有对这个女人的着急,这才上前帮忙,一人一边扶着女人往黄包车边走时,还不忘对白兰舟憨厚一笑,露出不太白净的牙齿,“小姐,您心眼儿可真好。”
“只是我遇见了而已。其他人遇见了我相信也会和我一样的。”白兰舟一面扶着那人,一面有些吃力的回答。
她这十九年来拿过最重的东西也就是学堂里的书包了,连盆水都没端过,所以现在扶一个昏迷的人,就算有车夫帮忙还是走得踉踉跄跄。
看得车夫觉得好笑的摇摇头,觉着今天拉的这个千金大小姐和以前遇见的不太一样。
有点儿冒傻气。
不过挺惹人好感的。
等将人送到医院后,白兰舟对黄包车车夫连连道谢,除了车钱还多付了两元,算是感谢。
这两元可能让一家六口人,省吃俭用过大半月了。乐得车夫很是开心,笑呵呵的离开,心中想着给家里的小女儿买点儿糖再回去。
白兰舟目送黄包车车夫离开后,这才转身往医院内走,刚推开病房门变见那女人已醒了过来,眼睛微亮后上前,笑,“你醒啦?是要喝水吗?我给你倒吧。”
“谢谢。”女人撑坐床头,看看周围后从白兰舟手上接过水,姿态优雅的喝了几口后重新放回床头柜,又开口冲白兰舟道谢,“是兰舟小姐您带我来医院的吧?多谢了。”
“嗯?你知道我。”白兰舟微惊,跟着歉意一笑,“不好意思,您是……”
女人摇了摇头,眼里有些凄楚,“我只是远远见过你一次,那次……你和王大少爷在一块。”
“……哦。”白兰舟骤然听到王天阙的名字,突然就又心情沉重了起来,胸口憋气欲作呕。
大概是刚才在太阳下太久了。
白兰舟想着。
女人惯于观言察色,白兰舟也是个不怎么会藏心事的小姑娘,所以一眼便看出她的情绪变化,想了想便开口转移她的注意力,“我姓苏。”
“咦?我妈妈也姓苏,看样子我们还算本家。”白兰舟笑,
姓苏的女人听了,只笑了笑并未说什么。但心里却想的是“哪怕同姓,却也是同姓不同命而已,怎能和那位苏姨娘相提并论。”
但见白兰舟纯善干净,这些话便没说出口。
“大夫说你问题不大,就是……怀孕的时间还太短,又加上天热气短就晕倒了。”白兰舟对女人说,“平时多注意一下就好了,既然你现在醒来了,那我就回去了。”
“谢谢你,兰舟小姐。”女人听了挣扎着要下床,“我给您拿钱。”
“不用不用……”白兰舟见她想下床,上前两步阻止,刚按住她想说什么时,胸口那股恶心感终于涌上来,惹得她赶紧偏过头去,捂嘴干呕了好几声。
“……你?!”女人见白兰舟这样,惊疑不定的看着她。等白兰舟转过头来后,才不确定的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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