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渐升,暑热蒸腾。
午时将近,东宫里的议论声暂歇。
书房的槅扇再度敞开,在此商议的幕僚们暂且离去。
容隐独自坐在上首,抬指摁了摁发痛的眉心。
长安城里的局势比线报中所书更为复杂。
父皇病危。
肃亲王闭门不出。
母后与远在边关的容铮联络频繁。
他留在各部中的人手也有不少被罢职调换。
整座长安城暗流汹涌。
不知蕴聚着怎样的雷霆风雨。
正思绪繁乱。
书房的槅扇再度被人叩响。
“殿下,午膳的时辰将至。”廊上的宦官恭敬询问道:“今日的午膳也是布在太子妃的寝殿吗?”
容隐敛回思绪。
他侧首看向案角放着的更漏。
见此刻已过午时,便淡声应道:“照例布下去吧。”
宦官躬身退下。
容隐亦自长案后起身,顺着游廊走向江萤的寝殿。
令他微有些诧异的是。
江萤此刻已自江府里回来。
此刻正低头坐在临窗的长案后,手里拿着绣棚与炭笔。
似在准备着万寿节上要献给父皇的绣品。
容隐紧凝的眉心展开。
他行至她身旁不远处,温声唤她的小字:“般般。”
江萤一怔。
匆匆搁下手里的炭笔抬起脸来:“殿下?”
容隐低垂视线。
目光随之落在她的面上。
她的眼尾有淡淡的红意。
神情也有些闷闷的。
看着并不似回门后开心的模样。
“他们说了什么般般不想听的话吗?”容隐微微敛眉。
江萤羽睫微低。
稍顷后还是将江府与江玉媱想来东宫暂住的事与容隐说起。
说罢她指尖轻蜷,语声很轻地问他:“殿下如何作想?要让臣妾的继妹来东宫吗?”
容隐低眸看她:“般般是在因此事不悦?”
江萤轻侧过脸,错开他的视线。
略有些口是心非地道:“臣妾没有不悦。”
容隐淡应了声,也顺着她的话道:“东宫里的厢房众多,如今也皆空置着。若有客来,倒也不是没有住处。”
江萤听他这般说着。
觉得他应当是答应了。
原本蜷起的指尖蜷得更紧,再启唇的时候语声也有些低落:“既然殿下答应。那臣妾这便让连翘她们准备下去。”
她的话音落下。
耳畔便传来容隐略带无奈的语声:“孤何时答应?”
江萤讶然转回脸去:“殿下分明说,要安排厢房给她。”
“若来者是客。”容隐低头看她,修长的眼尾微微抬起,衬得他眼里笑意清浅如水
:“般般是否忘记一桩事?”
江萤羽睫轻瞬。
复又偏首看向他:“是什么事?”
“东宫并非是孤一人的东宫。”容隐不偏不倚地对上她的目光,眼底的笑意深浓:“也是般般的东宫。”
他道:“般般若想宴客,东宫上下自然筹备。般般若不想谁来,她必不能踏入东宫的大门。”
江萤轻怔了怔。
继而眼里笑意漫开:“那臣妾这便去信回了她。”
说着便起身净手,要去拿放在案角的笔墨。
但她的指尖还未碰到笔架。
容隐已从容地将架间一支湖笔取走:“拒绝的事,便由孤来。”
以免江文道以孝道压人。
使江萤为难。
江萤展眉莞尔。
也替容隐铺好宣纸:“那便有劳殿下。”
容隐执笔落墨。
转瞬便写好数行。
信中之意很是简单。
大抵是说他与太子妃感情甚笃。
太子妃在东宫中也并不寂寞,江家不必再送女儿过来。
若再有异心,定不轻饶。
书信写罢,容隐便以火漆封□□由段宏:“交到江大夫手中,不得有误。”
段宏比手,领命而去。
容隐亦将文房收起,以指节轻叩了叩长案。
垂帘轻响。
前来送膳的宫娥们鱼贯而入。
“早些用膳吧。”容隐薄唇微抬,执起她的手走向稍远处的桌案:“明日还要入宫面见父皇。”
江萤点头,与他并肩坐在桌案后。
方执起银箸,便又听见容隐温声道:“辰时便要动身。今夜般般也早些歇息。”
他的话音落下。
江萤的耳缘倏地红透。
她没好意思作声。
只是点头表示她听见,便掩饰般地端起面前的银耳羹。
连续用了几口。
*
夏日里昼长夜短。
仿佛顷刻间便又是白日。
江萤卯时前后起身。
更衣梳妆后,便随着容隐入宫面圣。
大抵乾坤殿前时,也不过是辰时方过。
此刻天光还未大亮。
却有三五成群的太医自乾坤殿里出来。
看神色皆是凝重。
容隐敛眉。
上前询问送他们出来的宦官德瑞:“父皇的病情如何?”
他看向那些太医:“为何清早便宣太医会诊?”
德瑞站在玉阶前,此刻也是满头满脸的汗。
也不知是被太阳晒得,还是在金殿里的时候急的。
听容隐问话。
德瑞也连忙上前拭汗道:“殿下有所不知道。入夏后陛下的龙体愈发不好。时常有昏迷晕厥之状。今日早膳的时候便是如此。在太医们施针后
方勉强醒转。”
容隐的眉心凝得更紧。
“替孤通传,孤去看看父皇。”
德瑞应声。
快步往玉阶上去。
大抵半盏茶的时辰,他重新自金殿里出来,向容隐躬身道:“殿下与太子妃请随奴才来。”
容隐轻执起江萤的手。
与她顺着玉阶向前。
行过漫长玉阶,走过殿内的九龙屏风。
他们终是见到倚靠在龙榻上的帝王。
两月未见。
皇帝比他们离开长安城的时候更衰颓许多。
他的面色枯败,眼眶深陷下去。
瘦得近乎穿不住龙袍的身体满是病入膏肓时的支离之态。
江萤心弦微颤。
也不敢多看,便匆匆低头随着容隐俯身行礼。
“秋节未至,你们便自永州回来了。”皇帝沙哑的语声落在上首:“可是听闻朕的龙体违和。因此提前回到长安?”
容隐微顿。
视线轻落在他旁侧的长案上。
其上的奏章堆叠如山。
显然是皇帝病中无力处置,但也迟迟未曾交由六部代理。
即便是到了这等时候。
皇帝仍是不肯放权。
于是他垂落眼帘,并未直面皇帝的病情:“肃亲王在京。儿臣放心不下,因此便在祭奠完皇祖母后即刻回返。”
皇帝疲乏地阖着眼。
也不知是否相信,只是略抬了抬指节道:“坐吧。”
容隐起身。
携江萤坐在离皇帝龙榻稍远的木椅上。
听病榻上帝王信口说起这段时日所发生的事。
“朕病体沉疴。前朝的事终是有心无力。”他指了指那叠奏章:“这些奏章都是三日前送来的了。朕略微翻过几本,不少说的是边关的事。”
皇帝说着略微抬手,令德瑞将面上的几本拿递给容隐:“你也帮朕看看。”
容隐颔首。
自德瑞手中接过奏本。
面上这几本皆是边关的将领送来。
比他在线报中所见更为详尽。
自容铮前往边关后诸事顺遂。
边境祥和,将领归顺。
虽途中也曾有过数次波折,但终究是被容铮及其幕僚平息。
如此丰功伟绩,连边关的将领亦不吝夸赞之言。
在皇帝的目光中。
容隐合拢手中奏本。
“许是南橘北枳。”他答道。
“南橘北枳。”皇帝捻转着拇指上戴着的扳指,病中喑哑的嗓音听不出什么情绪:“隐儿是这般认为?”
容隐微垂眼帘。
作为容铮同母的兄长。
他对容铮的了解不可谓不深。
他在京城中如何,在边关时便会如何。
即便因环境不同而有所更改。
也不会到这般判若两人的地步。
容隐沉默顷刻。
仍是将手中的奏章归还:“儿臣如何看待,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皇帝如何决断。
皇帝捻转扳指的动作停住。
他微阖着眼睛,似信口问道:“那依你所见,朕应当召他回京吗?”
容隐凤眼微深。
他的父皇病中疑心减重。
如今这般问他。
只怕不仅仅是对容铮起疑。
甚至连带着他提前回到京城的举动。
本身也在令他的父皇猜忌。
容隐眼帘微垂。
斟酌着并未立即开口。
相持间金殿里隐隐有滴水成冰之态。
令坐在旁侧的江萤亦为之紧张。
正当她坐立难安,想着是否要出言为容隐解围的时候。
步履声匆匆而来。
候在外间的宦官进来通禀:“殿下,皇后娘娘到。”
江萤轻怔。
继而悄悄松了口气。
如她所想的那般。
龙榻上的皇帝眼底微深。
也自榻间坐起身来。
“请。”他启唇吐出一字。
宦官躬身退下。
顷刻后便引着姜皇后步入殿来。
整月未见。
姜皇后与她记忆中并无什么分别。
黛眉凤目,清丽绝伦。
腰间的白玉禁步稳贴端庄,深蓝色的宫装曳地如流水。
即便因君王病重而妆容素淡,面上亦丝毫不显岁月的痕迹。
与皇帝此刻的病弱衰颓形成鲜明的对比。
随着姜皇后走近。
容隐起身请辞:“既有母后在此,儿臣便先行告退。”
皇帝抬手,以示应允。
容隐不再多言。
如常带着江萤离去。
两人走过九龙座屏,步下明净玉阶。
直至彻底离开乾坤殿的范围,容隐依旧未曾停步。
江萤跟在他身旁,不由得小声问他:“殿下,我们如今不回东宫吗?”
容隐低声:“先去母后的佛堂。”
江萤微怔。
很快也回过神来。
离开长安城时洒在佛堂里的莹粉此刻应当起效。
且如今皇后在乾坤殿里,一时半会不会回返。
确实是难得的好时机。
于是她连忙点头。
提裙加快步伐跟着容隐往佛堂的方向走去。
随同的暗卫替他们将沿途的宫人引离。
在辰时过去之前,两人再度来到皇后的佛堂。
其中的布置一如既往。
连那朵被偷天换日的优昙婆罗花也好好地插在上首的琉璃花樽中。
容隐紧握着江萤的素手。
与她站在观音佛像
前,看着暗卫们将用来显迹的荧粉洒满佛堂各处。
江萤屏住呼吸。
紧张地看着眼前的情形。
看着原本撒过匿踪粉的地方渐渐显出荧蓝色的光泽。
在这幽暗的佛堂中,犹如星河徐徐铺展。
江萤的目光也顺着这道星河向前。
看着这道荧蓝色的光带环绕整座佛堂,最终在摆放着观音像的供桌前断绝。
随行的两名暗卫交换视线。
继而同时上前。
一人将观音像端起,一人则仔细观察供桌上下的端倪。
经过数次尝试后。
观音像旁的经幡陡然坠地。
经幡后的石墙右移。
显出墙后幽深的密道。
同时幽蓝色的光泽熄灭。
整座佛堂再度陷入昏暗。
江萤偏首,却看不清容隐的神情。
顷刻的寂静后。
容隐握住她的素手,低声对她道:“走吧。”
江萤轻轻点头。
跟着他走向眼前的密道。
与进入佛堂的密道不同。
这条密道并不是向下,而是平缓地徐徐往上。
且比他们料想得要漫长许多。
不知经过多久的跋涉。
直到江萤都觉得有些疲惫时,这条密道终于行至尽头。
容隐站在最后那道暗门前沉默顷刻。
终是亲手将它推开。
夏日里耀目的天光倏然涌入。
令在密道里行走许久的江萤都不适应地阖了阖眼。
再睁开双眼时。
映入眼帘的是一方陌生的梅林。
似不在凤仪殿的地界之中。
江萤微有些疑惑。
偏首去看身旁的容隐:“殿下,这是在宫中何处?”
“这是南书房的旧址。”容隐凤眼深浓,将她的素手握紧,带着她彻底行出这条密道。
面前的场景也如画卷铺开。
夏日的梅林。
废弃已久的南书房。
处处都透着不合时宜的萧索伶仃。
容隐指节收拢。
带着江萤往梅林深处走去。
踏叶声娑娑,在寂静的林间回荡。
多年的疑窦在日光里汇聚成线,编制成网,似要带着他往水中溺毙。
容隐眼底的晦色愈浓。
颅内难以抑制的钝痛愈发明晰,令他的指节愈收愈紧。
直到江萤吃疼。
启唇唤了他一声:“殿下。”
容隐方自梦魇里清醒。
“抱歉。”他语声微哑,轻轻松开江萤的手。
江萤仰脸望向他。
那双明眸里盛着显而易见的担忧与不安:“这座梅林里发生过什么事吗?”
“不曾。”容隐下意识地否认,又皱眉紧紧摁
上剧烈作痛的眉心:“孤不记得了。”
江萤呼吸微顿。
霎时间也有些不敢再问。
好在容隐很快便平复下来。
“令人暗中看守此处。”他放下摁在眉心的手,凤眼幽邃,语调如常:“若有人前来,即刻向孤回禀。”
“是。”
暗卫们比手应声,隐入梅林深处。
*
辰时方过。
东宫的车辇离开皇城。
江府中亦接到容隐的手书。
彼时江府里正是早膳的时辰。
江文道也顾不得再用。
急忙搁下银箸,便净手将书信打开。
起初的时候倒也有所期待。
但当视线落在信间时,江文道的脸色顿时煞白。
柳氏见势不对,也连忙上前询问道:“老爷,信上写的是什么?”
江文道脸色难看。
将书信摔在她的怀里:“你出的好主意!你自己看看吧!”
柳氏慌忙接过。
而坐在旁侧的江玉媱也忍不住凑上前来看。
容隐手书不过短短数行。
两人顷刻间便看完。
柳氏捧着书信的手微颤,霎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江玉媱先是愣怔在原地。
继而急声道:“女儿不信,这不是真的!”
江文道本就焦躁。
闻言更是厉色:“太子殿下亲笔所书,你还有何可不信的!”
江玉媱登时红了眼眶,她咬唇恨声道:“定是江萤蛊惑殿下,定是她让殿下写的这份手书……”
她当着仆婢们的面说这等话。
江文道登时就变了脸色。
“你还嫌闹得不够难看吗?”他掷筷起身,对柳氏道:“若是再管不住你的女儿,你便与她一同住到庄子上去!”
柳氏面色雪白。
正欲伸手拉住他的袍袖。
江文道却已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而江玉媱还在旁侧哭嚷:“父亲就是偏心。就是因为我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
柳氏顿时头疼不已。
“桐枝。”她连忙给自己的侍女使了个眼色。
将江玉媱半扶半抱地送回她自己的闺房。
槅扇掩上,仆婢遣退。
柳氏方坐在江玉媱的床沿,压低嗓音对她道:“如今她正得宠,你这般较劲定讨不着好。”
她心疼地拿了方绣帕给江玉媱拭面:“等过段时日,母亲亲自给你物色夫婿,门第人品定不会差。”
江玉媱却咬唇:“再好的门第有什么用。还不是要矮她一头。等日后太子登基,她成了皇后,女儿可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她说着接过柳氏递来的帕子,将哭花的脂粉略擦了擦,露出那张肖似柳氏的姣好面容来,同时紧握住柳氏的手道:“母亲再帮女儿一次。只要能见到太子殿下,女儿是有办法的。”
柳氏目光闪烁:“可如今太子殿下已然动怒。若此事不成,老爷只怕真要将你我母女送到庄子上去……”
江玉媱咬了咬唇。
直身贴近她的耳畔。
与她细细耳语了几句。
柳氏面色数变,惊疑交织。
她看向江玉媱,不由追问道:“玉媱,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江玉媱急切道:“母亲可是忘记了女儿是为何被送到庄子上去的?”
柳氏自然没忘。
她站起身来,在江玉媱的闺房里踱了两圈。
终是落定决心般转过身来:“你想见太子殿下,也不是不能。”
江玉媱急忙从榻上起来,双手拉住柳氏的衣袖。
“母亲快说。”
柳氏看向她,横了横心道:“再过不久便是陛下的万寿节。太子身为东宫定会前来。”
她反握住江玉媱的手:“你定要把握住这唯一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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