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前半夜的时候未能好眠。
江萤醒得自然也要较旁日更晚些。
待她朦胧抬眼的时候,放在春凳上的银箸更漏已敲过巳时。
江萤便也自榻上坐起身来。
正欲抬手撩起红帐,她便听见容隐清润的语声落在身后:“般般醒了?”
“殿下?”江萤懵然回首。
看见容隐此刻正倚在左侧的迎枕上。
他此刻尚未束冠,身上也还穿着昨夜的寝衣。
似也是初初醒转。
“殿下昨夜未曾睡好吗?”江萤轻声询问。
容隐素来浅眠。
白日里也总是很早起身。
极少会有这般她醒来的时候,容隐还在身畔的情形。
容隐略微侧首,似看出她的疑惑。
“今日没有公务,便睡得久了些。”他唇角微抬,拿起放在春凳上的外裳递向她。
江萤恍然应声。
伸手接过容隐递来的外裳。
彼此的手指隔着单薄的衣料相触。
熟悉的温度传来时,江萤脸颊微烫,不知为何又想起昨夜的梦境。
她略有些不自然地错开视线,匆促披衣自榻上起身。
容隐视线落在她面上:“般般还在为昨夜的事生气?”
“臣妾没有生气。”江萤摇头否认。
容隐亦自榻上起身,抬步行至她的身畔。
他修长的手指抬起,轻抚过她眼下淡淡的青影:“般般昨夜并未睡好。”
江萤耳缘微红。
她赧于提起梦境的事,唯有蚊声重复道:“臣妾没有生殿下的气。”
毕竟带她去听淫词艳曲的是夜里的殿下。
即便她真要生气,也应当是找夜里的殿下生气。
没有迁怒太子殿下的道理。
容隐看着她,眼底思绪微深。
但江萤并未察觉。
她抱着件干净的襦裙,正打算到屏风后更衣。
然还未走到屏风前,她便看见她的衣箱旁又多了几口崭新的木箱。
“这些是?”她讶然回首看向容隐:“臣妾记得,昨夜里还没有的。”
容隐微顿,平静答道:“清晨时新购置的,应当算是赔罪。”
他问道:“般般要看吗?”
江萤略微犹豫。
顷刻后还是禁不住好奇,试探着将眼前的几口箱子打开。
第一口木箱里装的是衣裳。
第二口木箱里装的是首饰。
第三口木箱里则是满满当当的话本子。
是与容隐当初送她时同样的规制。
但衣裳与首饰的色泽更为艳丽,显然是有着截然不同的喜好。
在江萤看完这些物件后,容隐也抬步走到她身旁。
他垂眼看着江萤刚拿出来那件绯红的罗裙,语声里听不
出什么心绪:“般般喜欢吗?”
江萤也低头看着那件漂亮的红裙。
衣裳,首饰,话本子,自然都是令人喜欢的东西,可是——
她思忖着道:“可是臣妾好像用不完这些。”
毕竟她如今有两份衣裳,两份首饰,还有两份……
重复的话本子。
远远超出她日常的规制。
她说着轻笑出声:“要想都用上,除非臣妾每日换两身衣裳,戴两套首饰,再翻看两本重复的话本子。”
这样方能勉强用完。
容隐的语声淡淡:“般般不必为难。”
他道:“多余的物件,可以拿去送给旁人。”
江萤闻言,目光也自然而然地落在多出来的那箱话本上。
两箱同样的话本,后来的那箱自然便是多余的。
她将红裙搁落,俯身从里头拿起一本。
恰好是武侠话本。
正当她想着魏兰因应当会喜欢的时候,脑海里却又迅速浮现出容澈暴怒的场景。
她甚至都能想到容澈是如何掐着她的颈质问她:“你竟敢将孤给你的东西赠予旁人!”
思绪落,江萤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连忙将话本放回去:“还是留着吧……”
她心虚道:“臣妾两本一起看。”
容隐微垂眼帘,眼底思绪深深。
“般般。”他启唇似想说些什么。
但还未开口,游廊外侍卫的通禀声急急传来:“殿下。陛下身边的王公公传来口谕。请殿下立即至太极殿面圣。”
容隐敛回思绪:“应当是肃亲王的事。”
他令段宏备车,同时对江萤道:“三言两语难以说清。等孤回来后再与你解释。”
江萤连连点头。
她立即令宫娥们进来伺候洗漱。
连早膳都未用,便送容隐离开东宫。
*
金乌高悬,巳时过半。
东宫的舆轿停落在乾坤殿前。
御前伺候的宦官德瑞亲自引着容隐走到皇帝的龙榻前。
许是操劳过度的缘故,本就风疾缠身的皇帝脸色更是灰败。
直至德瑞上前通传太子前来时,他方徐缓掀起眼帘。
“朕今日传你前来,是为肃亲王之事。”皇帝略微抬手,令德瑞将两叠奏章送到他的面前:“这些时日朝中为此争论不休。”
“但主张留肃亲王在京城的臣子中,多数是主张由你前去边关督军。这些是他们送来的奏本,你可拿去过目。”
容隐颔首。
自德瑞手中接过奏本。
在过目的同时,也将其中关键的几个名字记下。
“近日里儿臣已将手中的事务递交给各部。”容隐将看完的奏本奉还:“若有任命,即刻便可启程。”
“这是权衡利弊后得出的结论。”皇帝倦容依旧:“但朕今
日令你前来,也是想问问你自己的主意。”
隐儿,你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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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隐略微思忖后道:“若是父皇有更适合的人选。儿臣自愿留在长安,处理手中未尽的事务。”
“若父皇属意儿臣前去,儿臣自不容辞。”
皇帝注视他良久,终是皱眉道:“你也没有万全的把握。”
容隐垂落眼帘。
他上回去边关犒赏三军已是数年前的事。
如今仅从递回的军报与暗部查到的线报中,极难判断军中究竟是何等情形。
他轻声道:“世间本就鲜有万全之计。”
皇帝目光深深。
他年少的时候从无顾忌,如今到了病入膏肓的时候,反倒开始举棋不定。
令太子前去边关,自然更能清查边关之事。
也好顺势卸下肃亲王的兵权。
但若是太子一去不归,朝中难免又是一番动荡。
甚至有心之人也会趁此生事。
他最终没有立即给出决断。
而是阖眼倚在迎枕上:“朕已知晓。”
“你且先回东宫去吧。”
*
容隐返回东宫的时候,还未至午膳的时辰。
但他并未选择到书房召集幕僚议事,而是径自去了江萤的寝殿。
方走过殿内的春景屏风。
他便看见江萤正坐在长案后整理着本月的账本。
她应当是方自浴房里回来。
散落在腰间的发尾犹带水意,沾得身上单薄的春衫微透。
“般般。”容隐错开目光,行至她的面前。
他垂手替她拢起微湿的长发:“账本缓些再理,孤有事要与你商议。”
江萤此刻方意识到他回来。
短暂的惊讶后,她匆匆阖好手里的账本,抬起眼帘看向他:“殿下有何事要与臣妾商量?”
她说着略微忐忑:“是有关肃亲王的事吗?”
容隐颔首,眼底思绪微深。
身为父子,他自然了解他的父皇。
他的父皇对肃亲王多年忌惮,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如今有这般顺理成章卸下肃亲王兵权的时机,无论是要冒怎样的风险,他的父皇都绝不会就此放弃。
令他前往边关的圣旨,应当在七日内便会落下。
容隐思及此,重新敛回思绪。
他将其中因果简单地阐述一次,同时告诉她最后的结果:“待不日圣旨落下,孤便要即刻启程前往边关。”
即便有过准备,但江萤听到这番话的时候还是轻怔了怔。
回过神来后,她忐忑站起身来:“那臣妾这便去打点行装。”
话音落,她还未及抬步,皓腕便被容隐握住。
她懵然回首,对上容隐冷静的目光。
“般般,你不能随孤前去。”他的语调平静,像是深思熟虑过无数
次得出的结论:“孤离开后,你便继续留在东宫。无事不必外出。
他道:孤会将段宏与众多亲卫留在此处。你遇到任何事?[(,皆可找段宏处置。”
江萤指尖蜷起。
她也听出此事非同寻常。
这趟边关之行怕是没有那般简单。
“殿下是非去不可吗?”她低声询问。
容隐道:“圣命难违。”
江萤的羽睫轻颤了颤。
她轻声问道:“那殿下要多久能够回来?”
容隐微顿,稍顷后方道:“短则三五月。”
长则需要半载甚至更久。
抑或——
抑或永远不会回来。
此去前程未卜,更不应将般般卷入其中。
她既非世家出身,又不曾怀有子嗣。
对旁人没有半点威胁。
若他身殒边关,幕后之人便也不会再冒险对她下手。
彼此的目光交汇。
江萤的语声放轻:“臣妾真的不能跟随殿下前去吗?”
容隐安静地看向她。
他道:“般般,你必须留在长安。”
在此事上,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江萤红唇微启。
又轻轻收住语声。
她想要跟着容隐前去,但又怕给容隐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更勿论容隐如今已经决定。
再提起,也不过是徒增彼此的烦恼。
她静默稍顷,也终是轻轻点头:“那臣妾去替殿下收拾行装。”
她展开眉梢,尽量令语调轻快些:“臣妾会给殿下寄家书的。若是殿下忙碌的话,也不用特地回信。就在家书底下点个红点,再给臣妾寄回来便好。”
容隐深看她良久。
半晌垂落眼帘:“好。”
许是因离别将至,彼此剩余相处的时光不多的缘故。
容隐今日在她的寝殿里留到黄昏方才离去。
江萤亦是在他离开后,方带着连翘与茯苓开始清点将要带去边关的行装。
从夏日里的衣衫整理到厚重的冬衣。
她的心绪也像是随之沉落下去。
此去路远迢迢,谁也不知道最终的结果将是如何。
她都不敢想,若是有一日殿下没回她的家书。
她又会是何等心情。
心绪正低落,身后的槅扇却又豁然被人推开。
江萤愕然抬首,看见容澈自屏风前大步而来。
他抬手挥退殿内宫娥,同时疾步上前握住她的手腕:“江萤!”
他语声凌厉:“孤不同意你留在长安!”
江萤杏眸微睁。
还未来得及启唇,便听他厉声道:“边关凶险,难道留在长安城里就万无一失?”
“你若是独自留在东宫,死了都没人替你收尸!”
江萤惊愕又茫然。
她道:“可是殿下说……”
容澈眸光锐利,将她的手腕握得更紧:你是听孤的?[(,还是听容隐的?”
江萤动作微僵。
霎时间陷入两难。
若从理智上而言,她自然更相信容隐。
太子殿下行事素来稳妥,他让她留在长安城,自然是有他的道理。
但若是平心而论。
她更愿意跟去边关,无论生死都在眼前。
至少不用在长安城里日日担忧。
见她犹豫,容澈眼底戾色更浓:“你若想留在长安。容隐白日里往边关十里,孤夜里就回长安十里。”
“他这辈子也别想离开长安城半步!”
“殿下!”江萤急声道:“这是在抗旨。”
“抗旨又如何?”容澈没有半分退让:“好过孤回来给你收尸!”
江萤轻咬了咬唇瓣。
她为难道:“即便臣妾如今答应殿下前往边关,太子殿下醒来时,也定会重新改过主意。”
要是就这般不停争执下去,最终定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反倒会误了正事。
她迟疑顷刻,转身往屉子里找出一枚铜钱。
“若是殿下同意,便交给上天。臣妾在闺中遇到难以抉择的事的时候,都是这般决定。”
她看了看铜钱道:“正面留在长安,反面则去边关。”
容澈逼视她稍顷。
终是暂且松开她的手腕。
他道:“你掷。”
江萤稳了稳心绪,把铜钱捧在手里。
短暂的双手合十后,她将这枚铜钱往桌上投下。
铜钱竖起,在彼此的目光里不停打转。
最终转势变慢,摇摇晃晃间,眼见着便要反面向下倒在桌上。
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容澈骤然抬手,将铜钱反向摁倒。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江萤:“孤不信什么天命。”
“跟孤去边关,只要孤还活着,就不会让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