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嘉五年,长夏。
蜿蜒的织金狻猊睥睨纛旗,在阳光下猎猎作响,宛如一道炽色烈焰。
帝后的马车里,响起稚嫩童音:“母后,四方郡到了嚒?”
“到了,前面四方郡,过了四方就是扈州城,再往北三千里,就是塌它。”
小姑娘睁着一双幼鹿似的大眼睛,长睫毛眨啊眨,郁闷道:“啊?那……大海呢?父皇说四方郡有海,他骗我!”
路金喆闻言,蹬了一脚假寐的皇帝:“你没事逗她干什么?她眼下正是给个棒槌就认针的年纪,何苦来?”
裴宛睁开眼睛,粲然一笑:“是她自己听话不听音,我说的是‘从前’!”
路金喆忙道:“对对,你父皇说的是从前,从前四方郡有海,传说那海还是天上神女变化而成——”
“你这样一套一套的,夜里都讲不完,”裴宛拉过金喆,板着脸:“裴笎,去你自己的车上坐着,你都五岁了,镇日黏着皇后,像什么样子!”[注]
“你都二十五岁了,你还整天黏着母后,你像什么样子!”
裴笎大怒,气得实在是不行不行的。
说实话,看着这张气呼呼的小脸,金喆被逗得只想笑,可她知道这会儿要笑出声来,得罪小姑娘的必然还得加上一个她,因而憋笑的很辛苦,于是锤了身边皇帝一拳。
裴笎见母后对父皇连踢带打,也算给自己“出气”了,又想自己是大雍皇太女,这么粘黏着母亲确实不够面儿。
于是嫩生生哼了一声,冲门外扬手,随即被随扈柳儿抱上马背。
柳儿笑道:“又挨你父皇呲哒了?”
裴宛昂了昂首,“我也呲哒他了……对了,姨姨,那个神女真的变成大海了嚒?可海没了,她去哪儿了?”
柳儿抱着她骑行了一会儿,两人望向远方。柳儿指着云道:“她变成了天上的云,云多了就变成雨,一下雨呀,神女就重回大地啦!”
太好了,裴笎开心地笑了起来!
……
大驾疾行,辗转数日,来到古雅。
路金喆热泪盈眶。
第一次来到古雅时,她不到十五岁,有着许多少女愁绪,古雅也顶多是一个繁忙的市集。而如今十年过去,这里俨然是一座重镇,她也有了新生。
金喆带着裴笎,一路走一路看,将城墙、榷场、瞭望台、古雅官府衙署一一指给她看,还有远方草甸上,白桦林边,那栋小木屋。
……
大雍帝后驾临,弥腊国主以及草原狮子王也到了,群臣拥簇着皇帝会见诸王,皇后则在行宫接见他们的家眷。
路金喆端坐在须弥座上,裴笎坐在她脚边金杌子上,趁着太监唱喏的间隙,娘俩相视一笑。
“我漂亮大姨会来嚒?”
金喆摸了摸她发尾,她两岁上时见着姐姐金蝶就叫人家漂亮大姨,从此年年都提,再也没忘。
“会来,你好好坐着。”
……
太监又唱喏,弥腊王后携带王室女眷、狮子王王后携带王庭女眷,先后前来拜谒。
大雍皇后受拜,并赐下金锭、束帛、茶叶等礼物。
一套仪程好容易走完,礼官撤退,女眷们交流闲谈时间,大家一起到铺满地毯的房间围坐。裴笎小炮弹似的弹到金蝶腿边,“大姨我好想你!”
金蝶一把抱起裴笎,“我也好想我们元元呐,来,叫大姨瞧瞧,长高了没?”
裴笎挺起身板,让大姨比量,不小心露出吃得滚圆的小肚瓜。
她一害羞,便埋在母后身上,像只虫子那么蠕动。
金喆叹气:“五六岁,狗都嫌的年纪。”
金蝶嗔了她一眼,又把自己的两个孩子叫过来。
满弘和谒春儿是一对龙凤双生子,今年三岁,一个头发是碎金色,一个是黑色,都生着一双琉璃猫眼,比年画上的娃娃还好看,一口大雍话说得流利,软软地问好。
喜得金喆左右都抱在怀里,叭叭亲了好几口!
君辞上前来,把谒春儿接过去,笑道:“你这做派,倒不像个含蓄的大雍人,别把我们谒春儿吓着!”
谒春儿的脾性极其肖母,在君辞怀里羞赧地摇了摇头。
图尹家的女眷也带着孩子前来厮见。
金喆便让最大的那个带着孩子们都出去玩,顺便交代裴笎,自己是姐姐,看好满弘和谒春儿。
大家齐声道了个是,撒鹰似的都跑出去了。
金喆与大家笑道:“咱们坐下说话罢!”
……
天空湛蓝如洗,草甸芳草如茵。
几乎望不到边际的跑马场上,三方儿郎骑在马上,正在玩着一个古老的游戏——叨羊。
虽说是游戏,却也是一场极其考验马术与勇气的竞技,叨羊能手更是无可争议的英雄,北境三地是个爷们都爱玩,姑娘们也都爱看!
此刻观看台上,站满了王公女眷、使臣官员。路金喆站在最中间最高的位置,紧紧地盯着场上一抹炽金色的影子。
看台上爆开一阵掌声,大雍皇帝投进了第一次羊!
“是父皇嚒?父皇叼到羊了嚒!”裴笎紧紧贴着金喆,激动地问着。
“是你父皇,他叼到羊了,他可真能耐!”
“那是呢,我父皇嚒!”
……
跑马场上,羊被再次丢到地上,被周子衿捡了起来。
周将军拎着羊驭马疾驰,身后李仁卿、裴宛为他调拨马头,挡住追上来的敌人。
小狮子王图尹稚臣却不怕这招,他是草原上叼羊的行家里手,马儿和他一样都是硬脾气,横冲直撞,斜刺过来,大雍几个文臣不敌他手,纷纷坠下马去。
不一会儿,这头小狮子便和周子衿缠斗上,便见他使了个绝妙功夫,从马背上翻身跃下,单用一只手撑住马鞍,整个人横亘在马身侧。
看台上亦浮起一阵惊呼。
很快小狮子王得手,拽着羊蹄子,像挥动旗帜那般挥舞羊身,却兜头遇上疾驰而来的檀泷……
叨羊就是这样,谁也不知胜在何方,场上场下群情激动,呐喊声震天!
君辞拐了拐金喆:“你知道为什么那头小狮子一个劲儿找周子衿的茬嚒?”
“难道是几次谈判中,周将军气焰太嚣张了,扎到小狮子的眼了?”
“非也,”君辞一脸兴味:“我听说,之前小狮子王在边境上遇到一个妇人,虽是民妇,但那通身的气度,雍容娴雅,又落落大方,只把他看得都呆了,原以为是落难之人,正想上前搭讪,却转眼见周子衿把她带了回去,他就记住了。”
金喆横了她一眼:“你说的活灵活现,是在场瞧见了还是怎样?”
“我听那几个塌它女孩子说的嚒!我现在塌它话也能听懂许多了!”
金喆心神微动,很快又被一阵喝彩声夺去注意。
……
叼羊结束,得手最多的果然是小狮子王,他笑嘻嘻的从看台上经过,惹来女孩子们一阵呼声。
男人们边卸铠甲也边往这边走来,大汗淋漓,连马也出了一身的汗,味儿的很。
裴宛便这样热烘烘的来到金喆近前。
金喆从人群中看着他,这会儿他半托半挂着骑装,一点儿也没有往日帝王做派,跟场上任何一个大小伙子没甚两样。
可是她看着,看着,就觉得他还是与众不同,当然味儿也不一样,一点不臭!
裴宛把头盔夹在手臂下,另一只手擎过裴笎,把她单手抱在怀里,朝金喆晃了晃脸,“你看什么呢?”
金喆:“看你。”
裴宛一双乌潼潼的眼睛里亦满满都是她,俯身在她颈边轻笑。
裴笎被父皇夹在腋下,两眼直翻,呕!
*
茵茵草甸上,一匹浑身无一丝杂色的黑骏正迎着风奔跑。
裴笎坐在母亲的怀抱里,兴奋大喊;金喆依偎在裴宛怀里,也跟着喊了两声。
木屋前,裴宛翻身下马,抱下妻儿,拍了拍乌金骢马头:“辛苦你了,老伙计。”
乌金骢脑袋蹭蹭他的手,溜溜达达啃草叶子去了。
金喆领着裴笎走进院子,见这里干干净净,显然是有人提前打扫过的。
“娘亲,这就是你从前住过的地方嚒?”
“嗯,元元觉得怎么样?”
“真好看,像御花园似的!”
裴宛去井里打了一盆水,招呼她们母女洗手,又把带来的点心拿出来,三人随意坐着,随意吃了点。
小孩子耐不住,在太阳底下打起了盹,金喆忙拿扇子给她遮住眼帘,裴宛见状,自己接了过来。
暖融融的太阳照在身上,他们俩也有些困倦。
“没想到元元能跟着咱们走这么远,没哭没闹,真不容易。”
“嗯,她比我小时候可厉害多了,也庆幸……”裴宛看着女儿睡颜,隐去了话尾。
金喆握住他的手,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庆幸的是裴笎没有遗传到心疾。
“从这里,咱们就到天下各州走走罢,你那《小凤燕游记》也该出后传了!”
“好啊,你能撒的开手就行。”
“撒的开,不然养那班大臣干什么呢。”
“那就走走,说起来,没准还能遇上聂真呢!就是那个跣足科头的苦行僧,我着麒哥儿打听过,好像在邺州有人见过他!”
“那咱们就先去邺州,倒也不为遇见什么聂真,老天怜我,让我活到九十九,老天要责罚我,就叫我走在你前头。”
“说什么胡话呢,你是皇帝,你要万万岁!快‘呸呸呸’!”
“万万岁,那不成了老妖精了……好了,呸呸呸!”
……
裴笎在梦里翻了个身,梦到自己父皇竟成了个老妖精,她自己也摇身一变成了个小妖精,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注:裴笎,yuán,古书上说的一种竹子,宛宛和喆喆都希望她一生坚韧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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