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要到了,这是皇太子殿下一年中最忙的时节——往常这日他都要在明德宫正殿前拒受百官朝贺,今年还新添了替陛下主持郊祭大典一事,直忙得他脚不沾地。
檀泷也趁着在大雍朝聘之期,将三书六礼走了一半,直到与金蝶过了文定,才启程回国。
君辞请旨留在大雍,预备来年与亲迎队伍一起回弥腊。金喆瞧她独身一个在鸿胪寺着实寂寞,回禀了老爷太太,把她接来府上,同食同宿。
君辞自是一万个愿意,知会丁兆一声,立刻包袱款款,就过府来了——一进门,便被路金喆的阵势吓了一跳!
“嚯!喆喆你这是把老君炉给搬来了嚒?”
后院小楼旁的锅炉房里,炉火彤彤,路金喆穿着一身裋褐,系着围裙,正全神贯注地把一锅金水倒入模子。
灌好了胚,金喆才直起腰,笑着感慨:“从前这道工序都是我师傅做的,我犯懒,只爱錾刻掐丝……如今换我自己做,才稍稍体会她的心情。”
她师傅谢娘子也是君辞极为仰慕之人,因问道:“谢师傅她一去军营,后头有写信来嚒?”
“有,当时我还在邺州,她写信到邺州漕司衙门,说是升官啦,做内藏库副使,年底兴许能跟着上峰回京!”[注]
“那正好了,过年还能聚一聚!对了,你这是要打什么首饰嚒?”
“不打首饰,给我姐打个凤冠戴戴!”
君辞听了,扬眉一笑:“从前你只说你有这个手艺,我还不信,今儿倒叫我一饱眼福了。”
“是不是真章就看今天了!”路金喆也豪气云天,扑落扑落手,拈起桌上一份手稿,递与君辞:“帮我掌掌眼,我是照着弥腊使臣给的纹样画的。”
君辞接过那幅手稿一看,只见上头画着一对交颈起舞的鹄鸟——鹄鸟,正是弥腊步察家的纹饰。
“很有形意了,这里再改一下……”
这边厢,路家人蝶姐儿待嫁诸多事宜紧张地筹备着;那边厢,道士若水也陆续收齐的各公卿仕宦之家待嫁女子的生辰帖。
*
浑天仪选青宫元妃,此事古无前例。
循什么仪程呢?
若水收到生辰帖后,便去了一趟礼部,没说了两句话,便被支到了宗正寺;宗正寺正卿倒是捋着胡子听完了他的抱怨,转头从书阁上抱出一摞古卷,噗一声吹下去,尘烟四起:“国师大人,这是历朝宗亲聘定典籍……”
没法子,若水还是托着一大摞生辰贴,去了东宫。
……
明德宫。
大概今儿若水否极泰来,他一进东宫,正巧遇上忙里偷半日闲的太子殿下。
裴宛正在窗前临一幅字帖。
“启禀殿下,凡国中一等男爵以上外姓王爵、朝中三品以上大员之家,所有待嫁女子生辰名帖俱列其上,还请太子殿下钧览!”
“占星选妃,本宫是事主,如何能经手?父皇命你去办,你全权处置就罢了。”
“…殿下,贫道此举无非就是求个公正清明,给您瞧过一眼,也算是对陛下和您都有个交代。过了这道手,这些名帖就全部投入浑天仪,贫道已夜观天象,三日之后便是黄道吉日,届时贫道便会登阁驱动浑天仪,为殿下卜选出天命之人。”
“天命?我这个人就不信命。”裴宛放下临帖的笔,洗净了手,一面擦一面道:“想必国师很受了一番推诿搪塞之苦,你把它们送来,是投我所好还是想探我个口风?”
“殿下想左了,您是紫微星梧桐木,自有群星环绕有凤凰来栖,贫道臣服道法自然。”
这道士,不去皇城跟支摊卖卦可惜了了!裴宛腹诽,审视着他捧着的托盘。那上面排列着一张张泥金红纸,正面俱写着主家的爵位官职名号,想来生辰八字都在反面藏着。
“都收齐了?”
“收齐了,有几封外地侯爵府上的帖子,今儿快马加鞭送来的!”
裴宛却嗤的一声笑了:“我瞧着没有罢?前几日礼部报上来,为弥腊国主檀泷聘妻之父请封一等子爵——怎么他家未嫁女的生辰帖不在你的盘子里?”
若水一个方外之人,对谁谁娶妻一事自是两耳不闻,也不知这位新晋爵爷的根底,心里打了个突,躬身道:“是臣疏忽,路爵爷才受的封诰,未来得及去收——只是不知他家还有未嫁女子嚒?”
“还有一个庶女。”裴宛从镇尺下拿出一页花笺,轻轻放到若水捧着的托盘上:“下次别再疏忽了。”
“……”若水轻轻眨了眨眼睛,对上太子殿下郑重其事的眼神,很快意会:“诺!”
裴宛拍拍若水:“我之所以能够留着国师在宫中,便是那个浑天仪还有点用处。你不要尽用他占星卜命,一个人的命如何抵得过天下千万人的命?”
他随即叩了叩桌案:“每年春夏两汛,旱涝地动能不能预测?一个老妪夜观天象都能瞧得出明儿是刮风还是下雨,它那么大个家伙,总比老头老太太厉害罢?最不济,你时辰总要报准!”
太子殿下咄咄逼人,年轻的国师却发自内心地笑了。
他三岁入道,六岁皈依,十二岁下山,自负窥得大道真理,便入了红尘中这最热闹的一隅!没想到果然叫他瞧见了真星君一般的人物——
“不事一人,为天下千万人夙命而卜,这话不啻于醍醐灌顶,谢殿下赐我大功德!”
你着实该出去摆摊——裴宛再一次腹诽,点了点那托盘上某页纸笺,挥挥手让他退下。
……
敬德廿三年腊月初三,国师若水在紫极朝天阁用星衍术演算出极合皇太子命盘的“天选之女”,名帖连夜呈至皇帝案前,敬德皇帝拿起来便沉默了。
“一等子爵路岐山庶女……又是路氏女?”敬德皇帝搓着额头,怎么想怎么觉得诡异,瞪着眼瞧着若水!
若水拂尘一扫,“陛下,此女确乎是贫道星衍之下极合太子殿下八字命盘之人。她坐命天府星,是紫薇星天生伴星;二者坐夫妻宫,国运昌盛财运绵长,正是天命不二人选!”[注②]
“……”敬德皇帝沉沉吐着气,在大殿上左右踱步。
本想着在世阀大族重臣家里选,怎么的也能为儿子选一位名门贵女,怎奈何选妃之际竟忽巴拉冒出一位新晋子爵——当日他钤盖国玺时,想着不过是卖檀泷一个好,又哪里料到这一层?
因而忙不迭叫悔!
而且——路氏女,这路岐山到底是何方神圣,一门竟出两个王妃?
会不会其中有诈?或者是……
“若水,这名帖你自己收的?”
“回陛下,是。”
“星衍术是你自己演算的?”
“若水可以对道祖起誓,浑天仪星衍是贫道亲力亲为,绝无纰漏!”
难道这路氏庶女真的是太子的天命之女?路金喆……敬德皇帝拿起那张名帖一看,总觉得似曾相识,在哪里听过似的——
“隆德海!”
“臣在!”
“你即刻去查,把这路家上上从里到外给朕查清楚——别拿鸿胪寺那套官话糊弄朕,尤其是,”敬德皇帝将名帖纸笺推过去:“这个路金喆!”
“遵旨!”
……
而与此同时,明德宫里也知道了星衍的结果。
柳儿朝裴宛道了个喜:“恭喜殿下得偿所愿!佳偶天成,连老天爷都门清的!”
裴宛将今儿新临的字帖挂起来晾着,笑道:“老天爷兴许不知,但我的心意是作准了。不过赐婚的旨意还没下,这事就还没有敲下定锤之音,道喜为时尚早。”
“金口玉言,还有说话不算数的理儿?”
*
隆德海办事牢靠利落,不消一日路家尤其路金喆的底细便呈上御前。
此刻退避侍从,满殿只有他们君臣二人。
隆德海将查来的消息说与敬德皇帝:“路家祖籍浣州,扁担商人起家,最盛时便是路岐山这一代,家资数百万,三年前因与长子路金麒获罪,家道中落,后等到路金麒入仕,家道才算兴起。”
“至于所犯之罪,三法司定的是‘以财行求,冒用礼部勘合,滥用官驿,所盈以供逆党,’盖因胞妹救驾有功,加恩免去籍没家财,免其亲眷为奴,改罚银五十万两,没收名下所有商号铺肆……”
所盈以供逆党,这说的是他那不肖子裴宣,胞妹救驾有功是什么意思?
敬德皇帝吃了一惊:“这说的是路金喆?她曾救过朕?”
隆德海郑重点头:“当日是她一骑当先,去闵州找大公主勤王救驾。陛下还记得当日浣州行宫诸军与逆贼血战,那贼首白辞是如何伏法的嚒?”
提起三年前浣州行宫的那一日,敬德皇帝便惶惶战栗,头脑也清醒了:“朕想起来了,那白辞是忽的不知怎样回了个头,被吾儿甯甯一箭射穿头颅而死的!”
“对,当时他为什么回头,正是这孩子喊了他一句。”
战场上先机一瞬即逝,说一句救驾有功她也算担当得起。敬德皇帝跌坐在龙椅上,心有余悸地庆幸,捎带点感激。
隆德海继而又道:“当年陛下巡幸江南,在浣州行宫过八月节。裴宣却在行宫广散谣言,引得民怨四起,贵妃娘娘那时候还是个姑娘家,冒死进宫面圣,将此内情告知陛下,陛下才察觉裴宣的诡计。那时臣进言,不妨先伪造个金印,以备不测——”
没想到那枚伪造的大印终究排上了用场,也成了他那不肖子的一张催命符!
敬德皇帝心里不得劲儿,不由叱了一句:“忽巴拉的提这个作甚?”
没想到隆德海接下来的一句话立刻让敬德皇帝刚刚生出的一丝感激之情湮灭:“当初奉旨伪造金印的人,就是这位路金喆!”
“是……是她?!”
陛下可能是忘了,隆德海委婉提醒道:“那日她和贵妃娘娘一同进宫面圣,您当时正忙着会见白老太医,所以只见了薛氏女,没见路氏女。后来薛氏女进了宫,推举路氏女造印。”
“…是了,朕都想起来了!”敬德皇帝想起那时自己还发了一句牢骚。
那时隆德海来报,有两个女孩来面圣,一个是州牧薛乓泽的女儿,一个是民女,他不耐烦见一个民间小丫头,也根本没记住她的名讳。
后来因着行宫里没有能伪造大印的巧匠,还是阿蛮提议,自己闺中好友擅造金银器,可以替陛下分忧。于是他便让隆德海去传旨……
路金喆就是当初那个奉旨伪造金印的人,他靠这枚伪印亲手把自己的儿子圈禁,罢黜为平民。
当初就该杀了她的——敬德皇帝记起当年旧事之际,也记起了曾经起过的一念杀机。
儿子欲意谋反,父亲守株待兔,如此父子相残的阴私之事叫她知道了,本就该杀之以绝后患!
只可惜浣州的反叛按下葫芦浮起瓢,倒了一个裴宣没两天又跳出来个白辞,直杀得行宫一片尸山血海。敬德皇帝庆幸捡回一条命的同时,将浣州的一切都丢到脑后,匆匆回京了。
……
“那天,就是她和薛蛮子进宫的那一天,朕记得太子也在?他们见了面?”
“那日太子殿下与路氏女确乎是有见过面,还曾在签押房里用过午膳。”
“用膳?他们认识?是怎么认识的?”
“如何相识臣无能没有查到,不过她哥哥路金麒当年是浣州商会的参议,殿下当时微服江南查案几次去过商会,趁此认识了也未可知。”
“那你当日怎么没跟朕提起过?”
“臣当日看着太子殿下好容易开怀一些,他们那时才几岁?也就没多想,没有启禀,这是臣的疏忽,还请陛下责罚!”
敬德皇帝怒视着隆德海,倏地袖子一拨,一盏宫灯哗啦一下被拨倒在地。“哈!好啊!都瞒着朕!连你隆德海也替他瞒着!”
隆德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敬德皇帝踹走要赶来收拾残局的太监,径自在大殿里连连踱步,越想越怒:“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的儿好算计!”
“当初檀泷要娶妻,鸿胪寺卿拿来路家的祖考给朕看,一干二净,是不是也是他插的手?”
“怪不得巴巴的要把那一介商户抬成爵爷,也是等在这里……麒麟宫、六部,哪里还有他没插手到的地方!”
……
这些都是没有实证的猜测,且极容易指摘人心。隆德海膝行了两步,劝阻着皇帝别说这些父子生隙的话。
敬德皇帝冷笑,环视着紫极朝天阁,口里念念有声:“不,这样的人,朕是绝不会让她嫁入皇家的!”
决不允许,当初饶她不死已是她天大的福气,如何敢进宗庙,日日侵蚀我心!
“隆德海,不,缇骑!给朕去——去路岐山府邸,缉拿庶女路金喆,押解到……大内!”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