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金喆和姐姐一同来到鸿胪寺,这里屋宇连亘,住着四方夷使。
她们在君辞这里吃了一盏茶,看她从弥腊带来的诸多小玩意儿,又说起当年在弥腊的趣事。
眼下正值酉时初,晚霞将西边天幕渲染成一片丹色,正合金喆姊妹俩今日进宫穿的裙子。
君辞因问道:“这是什么料子,染的什么颜色?我竟从没见过。”
金蝶甚少穿这样鲜亮颜色的衣裳,也不大懂。
金喆笑道:“这是霞样纱,拿来做拂拂裙最好不过了。这裙子在屋里还好,在外头经太阳光一照,像晚霞一样波光潋滟,可美了!”[注]
君辞因笑道:“那咱们也快别在屋里呆坐着了,到外头走走与天公争美是正经!”
她这样有趣可人,连一向清冷的金蝶都噗嗤一声笑了。
……
三人步入园中。
二门外,遥遥进来一个人。定睛去看,不是别人,正是此间暂时的主人——弥腊国主,步察檀泷。
檀泷轻轻向她们颔首致意。
路家两姊妹不约而同打算躬身避退。
君辞却一把握住金蝶的手,央道:“今儿我得向姐姐讨个饶了。我是个弥腊人,说话不懂‘闻弦音知雅意’的情趣,就不和姐姐兜圈子了!”
金蝶怔住,不解其意。
君辞满脸歉然殷切:“来到大雍之后,哥哥一直想见你。只是贵国男女之防规矩繁多,实在是没法子,我才冒昧找了个籍口把你请到这里来。”
“姐姐看在往日的面子上,和他见一面罢,有什么话也说清楚。”
一旁的金喆目瞪口呆!她左看看又看看,人都懵了。而金蝶脸上则一阵白一阵红的,不知是恼怒还是羞赧。
君辞眼巴巴地看着金蝶,后者终于垂首,点了点头。
君辞在心里欢呼一声,拉起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路金喆,一溜儿跑开了!
*
“别跑了,不行!我得看着我姐——君辞,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檀泷他跟金蝶?他们?”
金喆紧紧盯着花园子那头正在说话的年轻男女,不是她信不过檀泷,实在是这情形太突然了!
君辞连连摆手,郑重道:“我哥是受你们大雍礼教熏陶十三年的人,他的品格你放心,就说两句话,金蝶姐姐不会吃亏的!”
“檀泷的品格我笃信,只是这种事情很复杂,一时半刻我和你说不清……”金喆踮着脚往那边看,他们仍未走远,正在湖畔一棵石榴树下说话。
“你说,他们俩能有什么话?”
“要说的可多了!金蝶姐姐此前从未与你说过我哥哥?”
金喆蹙起眉,在她心里姐姐是天上仙女儿一般的人物,仙女怎么能沾染凡尘?
因此她从未留意与多心,很笃定地道:“没有!”
“…老哥啊老哥,看来你要走的路且长着呢!”
金喆肘了君辞一下,央着她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其实哥哥跟我说的也不多,只说当初你救他是他第一次见你姐姐,后来在京师也有数次相往。”
金喆瞪大眼睛,一脸惊诧:“什么时候?我怎的不知?”
“就是你来北境之后——你们家在京师里不是开店铺嚒,你应该知道,在人生地不熟的地界儿开店有多不容易,太子殿下便让我哥暗中帮衬着。恰好那会儿金蝶姐姐也在店里,他们一来二去见的面就多了,就如此这般咯!”
“开店我知道,姐姐在柜上跟着管家学采买我也知道,就是不知道还有这个内情。”
“正是这话呢,要我说太子殿下也真是奇怪,明明帮了你很多,嘴上却从来不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叫金喆的心里无端窝了一下。
“当时塌它要密攻弥腊的信息来得很突然,哥哥连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走了。所以,他一直没有确认金蝶姐姐的心意,这也是他一直不能忘怀的事情。”
往事追忆,金喆亦想起了从前好几次金蝶有意无意地问她弥腊的风物与人情,心里也有些明白。
可是她心里还是有些难过的,檀泷和姐姐……姐姐会答应嚒?若是答应,那往后南北三四千里地,这么远可怎么是好!
看着花园里的两个人,檀泷不知道在说着什么,金蝶执着扇子倾听,微笑颔首,全然不似往日颓然的模样。
“大雍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郎有情妾有意!”君辞在一旁兴头头道。
金喆心里还有些疙瘩,嗤的一声笑她:“你懂?”
君辞双手叉腰:“路金喆,你别小瞧了人——你回头看,我够不够意气?”
金喆纳罕,回过头去。
二门边上,青年正负着手往这边走来,分花拂柳,大步流星。这天公也是真作美,一片霞光照在他身上,让这满园秋色都做了陪衬。
见金喆呆着一张脸,君辞便悄悄凑上来,促狭笑道:“我好人做到底,也求个好事成双,不叫你心里也吃味,去罢!”
……
金喆眼看着裴宛一步步走到近前,心里一时还是有些羞赧的,便嗖了嗖嗓子,佯装镇定,问他从哪儿来,先刚比武可有受伤。
“从四方馆过来,和稚臣谈了些事。”裴宛摊开双手,“至于受伤,是真没有。”
他撩起袖子示意给她看,两臂光洁,没有伤痕,又凑近了一步,没成想反倒挨了金喆一拳。
裴宛连连后退,捂着心口:“咳咳咳!”
金喆:“……”
明明没使多大劲儿!
听他声口中气十足,放下心来,不免嗔道:“你又不是没有匕首,为什么拿支笔和他比划?我知道你是想说大雍待人以仁,可这也太危险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懂不?”
“姑娘赐教的是,我懂。”
他这般乖顺,金喆的感受很奇特,不禁扬眉一笑。“…信你!檀泷和我姐姐的事你早就知道了?”
“当真没有,他在这上头一惯寡言腼腆,我也是才知道的。”
“真的?别不是藏掖着不告诉我!”
“天地良心,那时都没人顾得上管我,我还顾得上管他?”
金喆:“……”
这是要翻旧账了,那时可不是她正一厢情愿要和他老死不相往来之际。
金喆赶紧拱了拱手,告饶:“好好好——那檀泷眼下是什么打算?时隔这么久,忽巴拉来找金蝶做什么?偏偏吹皱一池春水。”
裴宛勾了勾手,示意金喆附耳过来。
“我听说他要——”
*
“什么!”刘氏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你说檀泷要娶谁?”
麒哥儿:“蝶姐儿,他求娶咱们府上大姑娘金蝶!这是他的生辰帖,我一并带来了,老爷和太太商量一下,也问问蝶姐儿的意思,给个回话,我好去说。”
刘氏率先看了路老爹一眼,路老爹眼下正如坠梦中,哪里还有什么主意。
“其实檀泷此番是先让我来问问二老的意思。若应准呢,他会向陛下上表,届时遣使遣媒人,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地把大姐儿娶过去,祭过宗庙后就是弥腊国母!”
路老爹嘶了一声:“麒哥儿等会儿——檀泷不是跟二姑娘嚒,怎么求娶的是大姐儿?”
刘氏也忙不迭点头。
麒哥儿哭笑不得:“檀泷跟喆喆?这是哪门子的事,老爷太太想左了!他从始至终想求娶的就只有蝶姐儿。”
路老爹“喔”了一声:“你这么一说,那倒也不错。檀泷这个人嘛,我对他是有些了解的——唉呦,你们别说,当初我还想着呢,这么个脾性品貌都上佳的男人,不论配给我哪个丫头,都是好的!”
不想太太刘氏在一旁高声斥道:“此事休要再议!弥腊那么远,那么冷的地方,我是不会同意让蝶姐儿嫁过去的!”
麒哥儿笑了一下:“太太想的也是,檀泷刚跟我说的时候,我也问他了。妹妹嫁过去,若是三五年都不能见上一面,那跟丢了没了有什么两样?叫我们如何安心?他回说,每年都会带蝶姐儿来大雍朝聘。朝聘之期,怎么说也得有一个月,也够蝶姐儿省亲的。”
不想这话算是戳到刘氏痛处,当下嗤道:“哪里够?我不是那等卖女求荣的母亲,蝶姐儿是我捧着握着长大的,我对她所求不过就是嫁个殷实孝悌之家,离得近些,三五不时我们娘两个还能叙叙天伦。”
麒哥儿笑了一下:“太太,这婚姻大事毕竟事关终身,咱们不妨先把伦常放一边,问问蝶姐儿的意思?”
刘氏坚决不依:“就是婚姻大事,才是由父母做主!她一个女孩儿,不知叫外头的男人怎样花言巧语——”
这话就很不中听,路老爹“嗳”了一声,冲刘氏道:“夫人倒也不必这么说,你还不知道蝶姐儿,她岂是别人一两句话就能哄骗走的?这话没得作践了孩子!”
又冲麒哥儿道:“檀泷的生辰帖我暂且手下,等我和太太先商议一番,等会蝶姐儿回来了,我也听听她的话音。”
他这里两边糊弄,倒是先安抚住了刘氏,然后把麒哥儿拉倒书房,又耳语了一番话……
*
金喆与蝶姐儿被送回府时,府里灯火通明,麒哥儿正等在大门边上。
他对两个妹妹道:“先去书房,老爷太太在等你们呢。”
姊妹俩对视一眼,跟着麒哥儿往书房走去。路上金喆冲他使眼色,麒哥儿回了个“安心”的眼神。
书房。
十分罕见的,老爷太太并肩在书房里正襟危坐。
见着两个姑娘进来,路老爹嗖了嗖嗓子,语重心长道:“天都擦黑了,你们女孩家家的才回来,像什么话!”
姊妹俩又对视一眼,双双躬身,道了个不是。
刘氏:“也罢了,姑娘们都来坐,麒哥儿把门关上,咱们一家子说说话。”
……
路老爹率先开口:“你们三个,年纪也不小了,婚姻大事已成老生常谈。麒哥儿嚒,因是男人家,又有官身,到底不需我们当父母的怎么愁,况且我们能帮他的有限,先让他自己物色两年,也正好合他的心,是不是麒哥儿?”
麒哥儿忙道:“是,老爷太太撒开手,就是体谅我了。”
路老爹:“嗯,他也就罢了。可是两个姐儿,若是也和他这般散漫着不管,那就是我们为人父母的不是,是我们害你们了!”
金喆很是诧异,不想今儿书房里夜谈的竟是这般沉重的话题。
只听路老爹又道:“咱们大雍朝虽也有女子及笄后三五年再议亲也不触律的规矩,可民间嫁娶仍然是少小为宜,这是没法子的事。”
“喆喆到底是幺儿,可蝶姐儿为长女,婚姻大事耽误不得了。咱们也不是非要你盲婚哑嫁,日子还得是自己过,索性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刘氏在一旁点头,附和。
金蝶轻轻抬眼,看着双亲。
路老爹看一眼刘氏,刘氏便冲金蝶道:“今儿有人往家里送生辰帖,是有意要聘娶你。娘替你回绝了,他家里太远,又是那么冷的地儿,嫁过去不知要遭多少罪!”
金蝶咽了咽嗓子:“是……谁送来的生辰帖?”
刘氏垂眸看她一眼:“弥腊国主,步察檀泷。”
“太太……”
“你不用多说,你是我的儿,我自然知道你不会违我的心意。这帖子我退了就退了,很不必再提。”
“…不!太太,这帖子不必退……我愿意嫁给檀泷!不论多远,多冷,未来多么不可测,我都不怕!”
“胡闹!你个姑娘家怎么能说出这样没羞没臊的话!”
“我口说我心,这便是我的心里话,娘亲。”
刘氏紧闭双目,喟然长叹,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岁。
养她二十年,这是女儿头一回这么炽烈的想要某样东西,想做某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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