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秋霎时浓郁了起来,原本绿意葱茏的草甸、山坡、树林迅速被染上层次不一的黄。
入夜,起了风,呼呼号号地刮,路金喆被柳儿囫囵个罩在怀里,厚实的水獭斗篷将她裹成一团儿,冰刀一般的寒风却仍旧能钻缝儿吹进来,吹得她骨头都冷。
一路快马加鞭,疾行到渡鹤时,天色已黑得浓稠化不开。
渡鹤城中戍卫重重,柳儿出示随身腰牌,她是东宫十率府侍卫,自然一路畅行无阻,无人敢拦。打听了雍军扎营处,便拔转马头,一路向城西大营而去。
……
雍军大营,主帐。
裴宛披衣拥被坐在榻前,他才刚以真气调息完一个小周天,正是心中瘀疾之痛稍解,浑身暖洋洋的时候。
檀泷端详他面色,比昨日红润许多,又来号他脉,脉候不复沉塞,从容和缓,便笑道:“果然还是得内外兼治,当初柳老虞候传您心法的时候,只当强健身体用,谁承想还能疗毒呢!”
裴宛收回手腕,笑着摇摇头:“你跟着我,也算久病成医了。其实本来就没多大事,是他们一惊一乍的。”
檀泷亦笑笑,并没有说前两日大公主急得都哭了。见炉子上温着的药好了,忙端上来。
裴宛下意识拧眉,然而也只打了这么一个忽儿,便干脆利落地接过碗,一仰脖喝净了,再低头时,茶盅净手盆已经端到他跟前。
漱口,净手,裴宛自己擦着手,叹道:“说了多少回,你不用再做这些,叫一个哑者进来伺候。”
檀泷浑不在意,歪坐在榻前,笑道:“他们执勤还行,这些零碎活计哪有我熟呢!况且,下回想这么着,也不知道哪年月才能够了,殿下你就再受用这一回罢!”
裴宛自小与檀泷相处不同别个,便也不再讲究这些,让他也往榻上来坐,又拿起案头文书来看。
檀泷见他如此勤政,又服气又得劝阻:“殿下还不歇息嚒?这都夜半了。”
“唔,躺了一个白天,躺得骨头疼,看看解闷……这是李仁卿呈给我的启本,咱们这边胜仗打完,就该瞧他的了。”
“是该轮到他烦忧,‘古雅会盟’多大的一件事,百年难遇!”
相比渡鹤这一场在异国他乡的征伐,接下来的古雅会盟确实是值得史官们大书特书的一件事。
裴宛将这封五页启本足足看了一盏茶功夫,又递与檀泷,与他细细相议。
……
“报!东宫十率府左虞候率求见请安!”
柳儿?忽巴拉的,她来请哪门子安?
裴宛看了看檀泷,檀泷忙摇头,不干他事。
一准是哑者未雨绸缪,通风报信,裴宛起身,径自穿起外衫,往外走,抬手叫进。
……
柳儿急匆匆冲进来,就看见太子殿下与她曾经的同僚穿戴整齐,对坐在书案两头,拿着一叠启本正切切商议。
三脸对望,柳儿满脑子疑云,慢了一拍,才晓得躬身行礼:“属下恭请太子殿下万福金安!殿下,属下接到哑者密报,说您受了伤……”
她把那句“旧毒复发难愈”咽下肚里,乍着胆子抬头,见裴宛端正地坐在椅子上,除了脸色稍有些苍白,浑身哪有一丝病怠之色。
“没什么大碍,倒惹这么多牵挂。”裴宛叫起,又指指椅子让柳儿坐。
檀泷下榻来,给她斟满一杯热茶,笑道:“殿下别恼,这是柳儿的孝心,难为她大晚上的一个人冒着冷风来请安,从国都到渡鹤也有百十多里地好走呢!”
柳儿捧着热茶,一面喝一面道:“我不是一个人呐。”
檀泷瞠目。
裴宛拧过头看着她,柳儿膝盖骨都软了,忍着没跪:“呃,路姑娘同我一道来的,她还在外头呢。殿下,不若把她召进来,也叫她表表孝心……”
她越说声儿越小,别说太子殿下的目光不敢对视,连檀泷都冲她摇头,这多冷的天!
“殿下?”檀泷忽然叫了一声,忙去扶他。
裴宛推开,在地上转了两圈,挥挥手撵人:“今儿就到这里,你们退下罢。”
柳儿发急:“这一路吃了半宿冷风呢!”
裴宛却压根不予理会,一面抬手解衣领,一面往屏风里走,那架势确实是要安寝的模样。
檀泷推走柳儿,朝她耳畔低声道了一句话,便又折返回来服侍裴宛安置。
……
帐帘“嘭”的一声被人抬起,有人出来,金喆猛地回头,见是柳儿,“喔”了一声,往里走了两步,问她:“请过安了?”
柳儿点点头,伸手从寒风里把路金喆的一双手捂住,因握过热茶杯,竟把路金喆暖得浑身一激灵。
“殿下一切都安好,我进去的时候还在忙政务呢!”
路金喆一颗吊着的心立时落了地,安好,安好就好。
“这个时候还忙着……喔,既如此,那咱们就——”
帐帘又“嘭”的一声响动,金喆立即又回头,却见檀泷从里头走出来,笑意盈盈冲她拱手做了个揖,金喆忙回以一礼,呐呐得解释道:“我,我来送柳儿。”
檀泷了然,笑道:“殿下还没歇呢,姑娘进去请个安?”
金喆愣住:“啊?这不合礼数罢?”
檀泷摆摆手:“这正合礼数。眼瞅着就冬至了,往年冬至百官都要在明德宫前朝贺太子,今年是赶不回去了,但是朝贺大礼仍不可废,冬至也就这两天,早朝晚朝都一样,这是吉祥事,寻常人巴望还不及!而且依着礼数,您朝见,殿下还要推拒呢——这也不违您本心呐!”
路金喆叫檀泷这一长串话说得,都闹不清自己本心是希望他推拒还是不推拒了,而且冬至她只记得要吃圆子和祭祖,哪里晓得什么百官朝贺太子?
懵懵的呆在那里。
柳儿却从暗处冲檀泷竖大拇指,又道:“檀泷,路姑娘今晚在何处安置?你寻个妥善地方!”
金喆忙道:“别,太劳动人了,我就住我哥哥那里就好……”
柳儿却笑:“等会儿都该鸡叫了,再去打扰你哥哥,那才是劳动人!”
檀泷也道:“无碍的,反正柳儿也要安置。唔,这城中本有一座行馆,原本预备给大公主住的,可大公主一直住在军营,那里就白空着。你们住进去正好,那处离渡鹤官署衙门近,离你哥哥路大人也近呢!”
“如此,就有劳檀泷了,多谢你。”
“路姑娘忒客气,咱们也是旧相识嚒!”
他们三人在大冷的夜里谢来谢去,往来巡逻岗哨都特地过来瞧上一眼,闹得金喆无辜红了脸,踟蹰了一会儿,犹疑道:“那我……就进去请安一下?”
檀泷柳儿忙不迭点头,赶着为她抬起帘子,低笑道:“表表孝心!”
虽不知他们卖什么机关,金喆却也跟着笑了,拂了拂裙摆,迈步进去。
……
一进帐子,一股浓郁的暖意与药香气扑面迎来,四周静悄悄的,只壁角处各点着两盏灯,照出一室晕黄。地上没铺地毯,踩上去窸窸窣窣的,竟是草席。
路金喆僵冷的手脚渐渐暖和,她屏气凝神,并没听见里头有什么动静,便也大着胆子继续往里走。
她四下里胆怯又有些兴奋的张望,不大的帐子让屏风隔出一里一外,外头往左是一堆简单的书案桌椅,成摞的文书簿册胡乱堆在案上,往右架着一座大沙盘,大约是主人常在此徘徊的缘故,沙盘四周席子都被踏破好几个洞。
往里,就是寝床了罢……只是由一架三折屏风横着,屏风里有一抹红彤彤的影儿,越靠近暖意越浓,想来那是一尊火炉。
路金喆驻足停下,她不再乱看,只呆呆地瞪视着屏风。
满室寂静,只听见炭火毕剥毕剥的声音,和外头巡逻岗哨的铁甲擦擦的行进之声。
他睡着了,果真要请安嚒?
扰人清梦最是罪过,路金喆思忖片刻,便合起双手,心里祈祷。
……
殿下,愿你一切都好。
……
窸窸窣窣,是她走过草席的声音;玎玲玎玲,是她手腕上金玉相撞的声音;哗啦啦,是她头上簪钗步摇晃动的声音……而曾经在旧梦里细嗅过的花香,也乍然盈满一室。
只是这些全部都堪堪止步于咫尺之外。
……
等外头一丝动静也无的时候,裴宛倏地翻身下床,朝外疾步而去。
*
路金喆在屏风外伫立好一会儿,才提步往外走,门帘厚重,她才掀开一条缝,冷风兜头盖脸扑过来,刚暖和过来的一丝热气立时便吹没了。
也罢也罢,谁叫你愿意白挨这一遭呢!
金喆抬起门帘,迈进冷夜里,忽的斜里冲过来一只手,紧紧扣在肩上,将她一把扯进帐子——
这只手的主人好似遏制着很大怒气,攥着她斗篷毛领一直不放,细瘦白润的手臂上青色血管根根分明,路金喆抬头,果然看见那双乌潼潼的眼睛正沉沉地瞪视着自己。
裴宛静默的看着路金喆,两年里,她抽条长高了,原本团团的一张脸也变得明丽秀致许多,只是那双雪鹿似的眼睛仍旧滚圆清亮,和记忆里的一样,盛满了天真。
又见她还和从前似的歪着头打量自己,反倒比谁都正大光明些,裴宛心里不由横生出一股怒气,索性连寝衣也不掩,就这么敞着衣襟。
果然没一会儿,先赧然低下头的是路金喆,耳朵泛红。
裴宛却好似压根没瞧见她这一窘态似的,冷声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路金喆抬起头,强笑道:“我有点担心你,就来看看……”
谁承想这句话就像捅进了冰窟窿,太子殿下的脸色顷刻之间冷若寒霜起来,几乎算得上是刻薄似的哂笑一声儿:“你的心倒是很多。”
路金喆自认理亏,咽了咽嗓子,呐呐不言。
“说话。”
“……”
路金喆抿了抿唇,倒是想回一句,张张嘴,却觉得说什么也无益,他在气头上。
果然,太子殿下很有些不依不饶,一连掷地有声诘问道:“你为什么来?来了又不露面,算什么意思?当本宫这里是你求神拜佛的菩萨庙,烧了香就走?”
“……”
眼见着她越来越低下头去,浑身瑟缩着,才觉得没意思的人是自己,他是半夜不睡糊涂了,才会发急跑出来。
正要往里走时,路金喆却说话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只是担心你。”
氤氲朦胧的夜里,路金喆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好像这就是她的倚仗,武器,用以和他对峙,不自觉声儿高了些:“我原不想来的,我也不想来的!”
裴宛眸子深了深,一瞬不瞬看着她。
“我很着急,我很冷,很冷……”她仰面看着他,你个傻子,做什么猜三猜四,误会我?也顾不得什么倚仗,武器了,两只手随着情绪宣泄而乱挥:“你还问我,问我!”
他们原本就挨得极尽,这两下倒像是她动手打人似的。裴宛心里那股说没法说清道明的不痛快反倒是倏地被打散大半,整个人云销雨霁,雪后天晴。
他摸了一把她身上那件水獭皮斗篷,这一夜不知如何风欺霜打,已经冰一样寒凉,更不消说她自己怎样了。
见鬼的没意思,也见鬼的跟她在门口磨磨唧唧……裴宛心里嘀咕,一把扯过路金喆,冷冷地道:“过来。”
“……”
这一通发泄,既臊脸又理亏,眼下路金喆就跟那抱成一团的鹌鹑似的,让往东不敢往西了。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