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德廿二年十月初三,塌它骑兵攻入弥腊渡鹤城,与城中弥腊大雍守军激战一宿,初四日夤夜时分,城中下起茫茫大雪,掩盖住了一地血色。
这一役,在史书上只有寥寥数笔记载,但在后世的史官们看来,却是裴氏王朝由颓转盛,七世鸿嘉皇帝以万里河山为棋下的第一招。
……
弥腊,渡鹤。
天上挂着一弯蛾眉月,晦暗不明;地上军营火烛点点,灿如繁星。
裴甯带着一众副将巡视军营,大步流星,丝毫不惧雪落之后满地泥泞。“麒麟宫八百里加急,着汪甫通交还监军令牌,即刻启程回京。他先刚儿还跟我哭呢,说想要明儿一早走,我同他说圣令如山,即刻便是此刻,一刻也耽误不得。”
周子衿目光如炬,紧盯着处处军帐岗哨禁防情况,抽出心神“嚯”了一声:“这老告状精终于走人了!麒麟宫哪位阁老这么体恤下臣?”
裴甯一面检查兵士们寝具薄厚,一面悄声叹道:“自上月起,太医署便给我传来消息,说陛下圣情不怿,心疾复发,属意歇朝将养,诸事政务皆由贵妃裁度——谁的体恤,可想而知。”
提起宫中那位薛贵妃,随扈众将皆是一默,连周子衿也没有说话。
都听闻那位贵妃盛宠至极,有传言甚至早在两年前,她就已经在替陛下执笔批红,只因行事并无差错,陛下又极爱护,所以才没被朝中诸多老臣置喙。
将官们在一处不起眼的军帐前停下脚步,裴甯挥手,摒退一众副将,和周子衿一起挑帘进去。
*
帐中灯烛如豆,几名哑者在隐蔽处侍立,书案上奏折、邸报、簿册分成几摞,主人正跟一青年低低叙话,听见帘动风起,便于灯下抬起头,这一刹那的翩翩俊逸,令打头阵的大公主裴甯都生出一股“吾家麟儿初长成”的感慨。
只是细观其面色,仍旧有病怠之色,看来前日那毒狼烟,虽然他们已有防备,但到底叫他难以消受。
见他们俩鱼贯进来,裴宛放下手中簿册,一面叫坐一面笑道:“正巧了,你们不来,我也是要召见的。塌它军营里突然出现的那一股骑兵,浑身裹覆铁铠的,想来那就是火乌军了罢?”
这说的是斥候密报,裴甯周子衿相互望了望,都没立刻应声。
裴甯抬眼,望向太子身边的青年,路金麒。
路金麒袍裾微动,想要退下,却见裴宛摆了摆手,道:“麒哥儿不碍的,你们这里一食一水,都赖他厘算。来,坐下说说,眼下有什么应对之策?”
两位将军这才落座。
裴甯沉吟片刻,道:“火乌,已经有一百多年没有出现在了罢?听说他们强大的铁器能破城开山,既如此,我也没有别的,钢牙塞门刀车管够,前阵子火药处还捣鼓出一批陶蒺藜,回头我给三哥儿拿两个去,听听响儿![注②]”
她说完,帐中人都笑了,连裴宛也轻笑道:“好!正该叫他们瞧瞧,一百多年过去,战场上的天早就变了。”
他这话显然言不止于此,而在座众人又都是亲自参与策划这场战争的,面对此番感慨一时之间很是感同身受。
曾经无数个日夜推演,如今他们率领大军远赴他国,面对来势汹汹的塌它人,佯装城破,使得这支闻名草原的骁勇骑兵陷入逼仄迂回的城巷之中,再加上不要钱似的军械武器以及花招遍地的攻防工事,打得塌它骑兵束手束脚,很快呈现出溃退之势。
眼下只剩下最后的一鼓作气了,渡鹤大捷胜利在望!
“想叫你们来,倒不单是为议这个。自上年莎梭河边‘祈神会盟’以后,塌它各部对王庭的非议就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眼下再加上渡鹤一役,王庭在草原上的威望,危如累卵。”
说罢,从书案上翻出一份密呈,递给路金麒,路金麒转呈给裴甯。
“这是前日斥候给我发的密报,你们俩传看。”
这密报上只有几句文言,写得较短,但事情脉络概括的很清晰,裴甯蹙眉看完,转手递给周子衿。
周子衿拿着这页纸,不动声色细看了许久。裴甯与他共事久了,揣摩这位同仁也算有一番心得,很快就发现这人实则雀跃不已。
她想了想,犹疑问道:“这是……狮子王的投诚信?”
裴宛点点头:“可以这样说。皇姐,你有什么想头?”
裴甯思忖,她看着少年的眼睛,从那双黑潼潼的眼珠里罕见地窥到了一丝赌性意味。像谁?一时之间年轻的大公主恍惚了,半晌才意识到,这双眼里的东西,太像太||祖皇帝陛下了!
“这事甚大,我从未想过……”
她以为驰援弥腊只为保护古雅,以及借此签订边贸榷场协议,却没想到裴宛一直打的是这个主意?联合狮子王部,直捣塌它王庭?
要跋涉几千里,穿越茫茫雪域——十月了,草原深处的大雪已有膝深,还要纠集军队,还要准备辎重……发动这样一场战争,有千难万阻!可光是这样想着,裴甯的心竟也热了起来,她是个常年盘桓在内陆,守护京畿的将军,可关于戍北的邸报她无一不密切关注着,辽阔讲疆域外的天地到底是什么样儿,她也想真的走上去看看!
“渡鹤一役,塌它出兵两万,即便我们完胜,也不过略折损他们一些士气,回头缓和一年,兽肥隼击之时,他们还会卷土重来的——这样的历史在戍北原已经反复演义了两百年,孤不想再让百姓们继续忍受扰边之苦了,也不想大好河山被铁蹄肆意践踏!”
“殿下所言极是,正所谓斩草须除根,塌它多年来侵扰我大雍边境成性,不施以雷霆重击,不能解我大雍泱泱黎民之忧!臣请愿领兵出征——”
言罢,周子衿正襟跪了下去,他一身轻铠,甲裙嗑在地上,发出沉闷地声音。
“殿下,臣也请愿——”
“阿姐,快起来,屠臣也起来!咱们坐下说。”
……
大家一番归坐,裴宛率先道:“北征塌它一事,我确实筹谋了许久。但到底我年纪轻,军政一事上多有不通。这样,眼下咱们也不论君臣,先把明面儿上的困难拣出来,列个章程,再逐一寻找破解之法。屠臣,你常年驻守戍北,与塌它人打交道最多,你先说说。”
周子衿沉吟片刻,道:“微臣忝为戍北守将,确实与塌它周旋这许多年,既然殿下开诚布公,那微臣就摊开来说了。要说北征的想头,莫说殿下,连微臣每年也要起两三回,尤其是秋末塌它骑兵来犯的时候。可北征,并非一蹴而就,也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前朝端文皇帝在世之时,就曾效仿靖太|祖出征塌它,最后三十万部众全部折损在莎梭河畔。”
这一段历史,裴宛裴甯自然都熟得很。
前朝大靖开国皇帝白褚鸿,每年开春都杀塌它,杀得他们二十个部落只剩下两万人,缔结《告塌它书》,从此边疆三百年没起战乱。他的后世子孙白曦曾效仿他北征,却败的一塌糊涂。
周子衿继续道:“端文皇帝那一仗,相信殿下裴将军也都琢磨过,他选在开春出征,本也没错,可那年的草原去岁秋冬时落雪极深,开春时湖河泛滥,靖兵的战马肩高不过三尺六,遇上湍急水深的河流,根本无法涉水。”
裴甯沉吟:“战马是关键。”
周子衿:“不错,两年前我去塌它纳降时,曾收回塌它马一千五百匹,如今择地繁衍蓄养,倒生了有五百匹小马驹,可它们起码也得两年后才能效力。”
说起这个,裴甯也有些唏嘘感慨:“塌它马是稀世珍宝,塌它人自己也深知这点,所以一打起仗来,哪怕是死,他们也要在临死前戗死马儿。”
渡鹤一役,惨死在巷战之中的威猛烈马数量之多,连一贯用兵不惜重金的裴甯都感到肉疼。
“好,第一条难处是马,却也不足为虑——”裴宛忽然说道。
见两位将军怔怔看着他,他笑了一下,“估摸着日子也应该到了,数量不多,正好有一万匹适龄壮年马,好好驯养,大家省着用。”
周子衿率先反应过来,“是狮子王?”
裴宛笑道:“不错,投诚也该有诚意,这便是。”
裴甯蹙眉:“狮子王也是塌它草原上赫赫有名的老贼,如何肯白送这一万匹马?”
“嗳,哪里是白送了,得花钱嚒!”裴宛招手,唤路金麒过来,指着他笑道:“不都叫他活财神嚒,问问咱们财神爷,一万匹马不在话下罢?”
路金麒忙躬身走近了些,笑道:“还是要咬咬牙的。”
这话回的不卑不亢,颇有官场老油子的风范,惹得在座两位将军都朝他看过来。
这位只有二十二职级的小吏面对两位名将的灼灼目光,并无不适,反而拱手做了个揖。
周子衿越发欣赏他,拍着他小臂,亲昵地说道:“财神爷自谦了!不过,既然财神到了,那么咱们这第二条难处也有了出路!粮食、被服、药材、军械火器……旁的不说,照着渡鹤这一回的规制筹备就好了!”
渡鹤一役,可是下了大本钱的,所以周子衿这话赶趟儿似的说出来,与那打家劫舍的毛贼无异,惹得那两位姓裴的都笑了。
路金麒也浅笑着,回道:“全凭殿下裁度,该要什么,给下官时限,下官必定备齐就是了。”
“好,有胆气!”
看着他们君臣一来一往,裴甯抬眼又看了看那路金麒,朝奉郎的官阶并不高,应对起王孙贵胄来却自有一番不卑不亢,昏黄色的袍服放在旁人身上就是破布口袋,穿在他身上,倒显得十分挺拔俊朗。
她还见过他拉弓,想来平日里也不只是拨拉算盘珠子的——是个从军的好苗子!
“还有第三则难处,缺兵。”裴甯忽然起了这个话头,又意味深长道:“或者说,是调兵。”
周子衿沉吟这两个字,静默不语。
的确是调兵,原抚北军大部分人在原地驻守,却早已换了将,他的亲兵裴甯接手,安置在德州大营。如果未来是周子衿领兵,他也确实是领兵北征的不二人选,那么旧部亲兵该如何调还给他?
周子衿:“若实在无法调,不拘哪支军队,哪怕是各州府藩军也行,总给微臣两万人,微臣亲自带着练兵,一样能上战场。”
裴宛握上周子衿手臂:“此等下下之策暂且还用不上,调兵这件事交由我来办。放心,屠臣,这是我曾经答应你的。”
两年前刑部天牢,太子殿下请他前往塌它纳降,确实承诺过他……
周子衿忙起身恭肃道:“叫殿下挂怀了,微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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