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上回麒哥儿带着金喆去了一趟那契罗亲王家,那君辞小郡主便三五不时的出府来到行馆里找她玩。
几番来往,两人便发现脾性极为相合,金喆本就是个猫不住屋的性子,君辞又是弥腊本地人,因此倒借着她的光逛了不少名胜,吃着了诸多食肆铺子。
两个人续了齿,金喆要比小郡主大上两个月,她是五月初八的生辰,君辞是七月十六的。
“那你十四岁生辰就在下个月了呀!唔,你在行馆有诸多不便,那日不如就到我家里来,置办一张席面,我做酥酪糕给你吃!”
“酥酪糕不忙吃,五月初五也是我们那儿的一个节,到时候你来行馆,我给你包粽子。”
“那说定了,我还没吃过粽子呢!”
弥腊贵族虽崇尚大雍礼仪,但两地风俗到底不同,君辞领略过的有限,因此见到喆喆后,她对大雍的一腔向往便都使在她身上。
“其实,我想去大雍,也不单单是为了找我哥。我哥哥说好听点儿是供职于大雍皇室,其实是国主送过去的质子。早两年原本外祖父跟国主求情,以行朝聘之礼的由头带着我去大雍见见他,但几番商议,事情终究没有了下文。”
金喆挽着君辞的手,继续听着。
“我的外祖姓那契罗,是弥腊王氏七脉里血统最尊贵的一支,但实际上,用你们大雍的话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整个一花花架子罢了。我姓步察,我的曾祖、祖父都曾做过弥腊国主,曾经也是高堂大屋,气焰很盛的,只是后来吃了败仗,又受人迫害……总之,我们步察家,身负有大罪,不然国主也不会同意把我兄长送给大雍。”
“眼下外祖身边只有我一个孩子,这两年他老人家一直有意撮合我同其他宗室子弟结亲。”
金喆攥紧君辞的手,蹙眉看着她。
君辞笑笑,“我也并不是不愿意,我们弥腊儿女不同于你们大雍的,葡萄架下相会定终身是极美的事,只是我觉得终究仓促了些……我今年才十四岁,就像那两个商贾说的,大雍京师有一百个弥腊国都这么大,泱泱上百万人,我都没见识过呢。”
“我明白。”听了小郡主一肚子心事的金喆也有些感慨,望向远方,长吁一口气:“我家里是在浣州,你大约都没听说过。你去过扈州嚒?”
君辞摇摇头:“听说过,扈州紧挨着塌它,我也从未去过。”
“那是极北的地方了,这里相距扈州有三千多里,可是从扈州往南,大约也有三千多里,就是我的老家浣州了。那里是水乡,有很多条河,有的河都叫不上名儿来,许多人家的房舍就直接建在水上,白墙黛瓦,与这里很不一样。”
君辞听得都痴了,“天神在上,这世上还有临水的房子嚒?”
“有的呀,每日夜里,河水哗啦哗啦拍着青石长街,人们就伴着这声儿熟睡。我在浣州住了十三年,去年秋末,父兄忽然糟了难,我们一家子女眷坐大船上京,两千多里地,花了一个多月才走完呢!”
“咦,是什么难?后来可有转圜?”
“这说来话长,总之虚惊一场罢了,麒哥儿什么行事你也见过,没碍的。”
“也是,不过喆喆,你去过不少地方呢。”
“嗯,出来时才知道这天地很大。”
君辞握了她一下手:“就是这样说呢,天大地大,我才经过一隅,可不想这么早就安于室。”
路金喆不禁摇头一笑,这位小郡主常年长在关外,没经过大雍礼教教化,她不知道在大雍,多少闺阁里的姑娘都被“安于室”这几个字禁锢得出不去屋。
“对了,喆喆,你能再跟我讲讲我哥哥的事情嚒?他有没有去过浣州?”
面对君辞热切的眼神,金喆说不出唬人的话来,况且她把心事都对自己说了……
“檀泷去过浣州的……好罢,我把这件事来龙去脉都说给你听,有点长,你就当故事听好了。”
“极好,极好!我最爱听故事了!”
……
弥腊国都,那契罗亲王府邸。
这几日,路金麒同国都里几位大商贾屡屡登门拜会,差点将亲王府大门门槛踩破。
老王爷坐在正首,微阖着眼眸,听麒哥儿同几位同侪议事。
“远的不说,就说近十年,弥腊每年光在朝聘之礼上就所费巨万,风调雨顺的年景还好些,但凡有个缺雨少雪,或者敕蓝河提前破冰的时候,弥腊百姓就得遭受旱灾洪涝的侵袭。”
“是啊,这也是民生多艰呐!”
“旁的不说,单说塌它,今年雪下得少了,一大半春羔都活不成!牛羊因为喝不上水,渴死病死的不在少数。”
“塌它地广民稀,死一两头畜生又怕什么?只是咱们弥腊终究不一样呐……”
“古雅榷场一开,是多好的事呢!我们有取之不尽的绢丝茶叶、盐、瓷器,你们有生生不息的牛羊马匹、菌子草药,这有来有往,互通有无,天下一大幸事矣!”
看着侃侃而谈的路金麒,老王爷半晌“唔”了一声:“你说的都是好年景的事喽——古雅榷场又不是没开过,早在三百年前,南边的皇帝还姓白那会儿,数十家榷场如火如荼,确实是一大盛景呐!只可惜古雅这地界不仅是你我两国交界之地,也紧挨着塌它。那些草原蛮人,我们惹不起!十三年前的教训,吃得够够的了。”
十三年前,弥腊国主受塌它王庭谗言蛊惑,派兵偷袭大雍边城,被当时的抚北军直打得拱手献降的地步,不仅仍旧称臣,还献上步察家长子为质,才换来这十多年的安定。
路金麒自然也是做过这份功课的,明白那质子便是老亲王的嫡亲外孙。
“王爷,我们大雍有一句俗语,叫‘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若没有这方面的考虑,我怎敢长途跋涉,千里迢迢跑这一趟?跟您开门见山的说了罢,古雅榷场一开,到时候不是共开两国贸易,而是三国——大雍、弥腊、塌它!”
“塌它?你也说了,如今他们正饱受旱灾之苦,自顾不暇,怎么会分心同意入市?况且草原人一向蛮横凶狞,他们翻起脸来别杀得你们措手不及!”
“再凶猛的枭鹰也有飞累了落地的时候,群狼早已出洞,只怕他们难以招架。”
老王爷不是傻的,当下便从麒哥儿话里听出言外之意,颇有些坐山观虎斗似的笑问:“你指的是,莫尔道大关周子衿上纳降送粮这件事?”
路金麒略一颔首。
“嘶!好家伙,原来你们大雍皇帝陛下唱的是这一出?只是,我也与你们皇帝陛下有过几次会晤,他不像是这么一个……”那契罗亲王反复搜罗一个合适的词语,半晌抚掌道:“这么一个敢兵行险着的人呐!”
路金麒哪敢妄议皇帝,只当没听见这句话似的,继续道:“我与王爷打个赌,我就赌莫尔道大关一役后,塌它王必签署开市协议,塌它的草原马必入市!”
“好,我就同你打这个堵!输了你留下给我弥腊贩两年绢丝;赢了,我推举你做榷场的总裁官![注]”
……
“天呐,喆喆,想不到这才不过半年光景,你竟然经历了这许多事!”
听完路金喆长篇故事的君辞小郡主无不震惊地说道。
金喆有些羞赫,这番娓娓道来,与她也算剖白心迹。
浣州的事,京师的事,与裴宛的事,她连果儿都没讲这么细,大约君辞是弥腊人,生长在大雍千里之外,本身就是无甚关系之人的缘故罢……
“你跟他,就真的再也没见过了?”
金喆自然晓得君辞问的“他”指的是谁,当下摇摇头,没有见过。
君辞仿佛有一肚子话憋在心里似的,痒得她抓耳挠腮,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
“你有什么话就说罢,过去也蛮久了,我没关系的。”
“嗳,倒也不是我着急问,主要是,这就好像你听了个美丽的故事,前半篇月下邂逅因缘际会,后半篇直接一刀两断,这叫什么行事?”
路金喆搡了君辞一把:“还真拿我当故事里的人物儿取笑?”
君辞嬉笑,告了个饶,又问:“为什么就不见面了呢?就是因为你们身份有别?”
是也不是。
路金喆轻叹一声:“时也运也,若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我可能也会心里有些畅想,毕竟是……”
“我懂,毕竟那个少女不怀春呢!”
“呸!”路金喆红了脸,臊了一阵,终究放开手脚,解开心怀,点点头:“是呢,谁不怀春?可是,君辞,我该怎么说你才明白?有一日我因父兄一事求到公主府,那里重楼广厦,戍卫森森,而我?我连身份牌都是假冒的。”
“当时公主殿下对我说,她会看在太子殿下的面子上帮我一回,只是殿下忙,叫我不要打扰他。那会儿我就懂了,不管我做了什么,立下多大功劳,我永远都只是个商户庶女,与一国储君隔着千里万里。”
“在乡下小城还会做梦,可是到了京师,脚踩在皇城青砖上,什么梦都会碎的。”
路金喆说完,笑了一下,似乎很是不在意的样子,君辞却忽的伸开双臂,搂住她,摸摸她的脸:“不要哭。”
“我没有哭。”
君辞心里不大懂,她的葡萄架子底下尚未等到谁,只是也忽然生出些怅然来,自己也会遇到这样的一个人嚒?也会经历这些事嚒?
又是希冀,又是恐惧。
“喆喆,你生在水乡,住过京师,可你没有真正的在北境,在弥腊生活过。”忽然,小郡主一脸郑重地说着。
路金喆不解,疑惑地看着她。
“你去过古雅,在古雅跑过马,可我想那也只有几天光景罢了。弥腊再往西,是无尽的戈壁,如果你牵着骆驼走过,你就会发现天高云阔,山青水美,什么身份地位,什么礼教规矩,不过都是陈芝麻烂谷子,无甚紧要!”
君辞目光灼灼地看着金喆,金喆长久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也说走过这一遭才算见识过天地之大,可我也要说,你还要生活在这里,才真的知道什么叫天地。你我同世间万物一样,本就是天生天养——父母兄姊不过是人间的亲缘,你喝的水,食的粟,哪样不是长于天地?”
“我们弥腊也有一句老话,兔子靠腿狼靠牙,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何必执着于身份之别?你也是读过书的,难道不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注②]”
金喆反复沉吟着君辞的话,十四年来,头一遭有人跟她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虽有些道理不敢苟同,但此刻,她颇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是啊,都是人生父母养,何必执著于身份?人生不过百年,为什么不能由着自己的心一回?
“谢谢你,君辞。”
“我也是胡诌瞎说的,你听听便罢——对了,你还没细讲我哥呢!浣州那回,他伤得怎么样?”
“想来该是没什么事,我在京师的时候还见过他,牵着两匹马,好好地站在那里……”
……
大约过了一旬,时间很快到了四月底,饱受多方关注的莫尔道大关忽然传来捷报——日前,塌它派出五千精兵偷袭押粮辎车,周子衿率三千余兵甲奋起抵抗,不仅大溃敌军,还缴获千余匹战马!
不仅如此,骁勇的周子衿不愧为大雍名将,他率领仅剩的两千部众,长夜奔袭,驰入莫尔道大关最近的塌它部落狮子脱,生擒了赫赫有名的狮子王。
周子衿打人还打脸,当着一众塌它儿郎的面,出示大雍皇帝签发的祈粮国书回函,这些草原汉子本就一腔血勇,面对王庭做下的这等无可辩驳,让草原天神都蒙羞的“背刺之举”,几乎没都憋吐血。
国书回函当场作废,塌它王庭为了维护威信,须得要赎回狮子王,只好低下头颅任周子衿宰割,幸好周子衿不稀罕人脑袋——他只要马。
……
敬德二十一年,五月初五,距离路金喆十四岁生辰还有三天,各方筹备月余的古雅榷场终究揭幕开市,来自大雍、弥腊、塌它的农人牧民、商旅,纷纷携带关敕,前来入市!
路金麒与那契罗亲王的赌自然是赢了,但他终究没能成为古雅榷场的总裁官,这一职位被他的老熟人李仁卿拿下了,想也知道京师官场上有过怎样一番运作争斗,才叫他拔得了头筹。
不过,麒哥儿也终于有了官身,牌子还是李仁卿从京师里带出来的,户部下属二十二级职官——朝奉郎。
“这是寄禄官,你呢,还得奉太子殿下的钧旨,继续充任扈州商会参议,协同本官,也就是在下,协理古雅榷场大小事务!”
路金麒领钧旨,谢恩。
官面话说完,李仁卿长臂一伸,搂住麒哥儿:“这饮酪食肉的地方就是养人,麒哥儿你这个子,长啦?”
路金麒“嘁”了一声,潇洒地笑笑:“二十三,窜一窜!李大人羡慕呐?只可惜您老人家过了年纪喽——”
“嘿,好你个路金麒,讨打!”
……
古雅榷场一开,麒哥儿忙得再无暇他顾,在官衙后街租一处宅院,接金喆一起回到古雅。
他也问过她,这一遭事情已经办完大半,她要不要回去?
回哪里去?
金喆摇摇头,京师那个家不叫家,浣州的家回不去,她并不想回去。
那也成,至多到明年,榷场这边稳定了,咱们就回去。
麒哥儿是这么说的,金喆不甚在意,她开始考量君辞的话,生活在这里一段时日。
……
而关于莫尔道大关那场战事,麒哥儿李仁卿说的不多,金喆还是在榷场中往来商旅口中听得——
“听说了嚒,戍北连州那一战,原本塌它王庭就是想直接将周子衿绞杀在莫尔道大关!”
“大雍皇帝陛下神机妙算,周将军带的全副辎重,哪里全是粮草,有一多半竟然都是军械!”
“看来皇帝陛下是早有筹谋啊,料定塌它那起子蛮人会不信守承诺,这一招棋下得秒极!”
“听说当时戍北军也损失惨重,后头扈州府调拨了一千精兵给周将军,好像原本就是周将军的抚北军旧部!”
“周将军神勇,虽说犯了错,可陛下怎舍得将他伏杀?换了个籍口放他归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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