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船从浣州凌家渡出发,一路北行,过了闵州,在青州渡口靠岸,接着路家一行人换乘马车,继续向北,等到了京师时,已经到了孟冬时节。
自打一出闵州,沿途葱翠葱茏的绿意便渐渐染成苍黄,越往北,景致越是萧杀,如今到了京城,天地间已是一点绿色也没了。
路金喆掀起车帘一角,隔着窗棂打量,只见京师街道修建的既宽且阔,两边民屋也尽用砖瓦,出檐高高的翘起,有些门庭明显是富裕人家,朱墙碧瓦,很是庄严阔气。
街上推车挑担的行人操着北境特有的热闹声口,往来叫卖,仔细一听,有卖糖葫芦的、卖酱萝卜的,烧茶炉子的,耍百戏杂技的……
车行路过一个巷子,巷口挂着个人形小木牌,上头点着灯,里头来往俱是光着臂膀的汉子,路金喆一把将车帘掩住,谢娘子从旁笑道:“那是澡堂子!”
这里哪里都与浣州不一样,不论是风土,还是人情。
*
日暮时分,到了歇脚的客栈。
他们一行人太太小姐,丫鬟婆子,小厮家丁,总有二十口人之多,太太刘氏包下客栈三楼所有房间,先领着女儿们回房歇息,仆从们搬卸马车上的箱笼包袱,足整饬了一个时辰之久。
这番动静自然也引得不少旅人频频回头闲看:
“听声口是南边来的?”
“唷,南边最近可是乱得很,听说陛下南巡遇上反叛啦!”
“是听说有股子藩军起了逆心,这叫什么行事?这叫造反!”
“您瞧瞧最近南衙禁军,宵禁查的多严密,搁早前儿,一到天黑他们就耍钱吃酒!现在不成了,全都束起枷来!听说就是陛下回銮以后,叫南边的叛军打怕了……”
“我也听说,那叛军一攻进行宫,就一路烧杀,那些宫女都糟了祸害!”
“嗳唷,真的是一群有娘生没娘养的下作黄子,活该都被乱刀砍死!”
“听说那叛军头领原本就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土匪,人高八尺,脑袋大脖子粗,满脸络腮胡,一拳能打死三个御前侍卫,嚯!”
“不对,我怎么听说那头领是个白面书生啊,连弓都拿不起,只会摇着一把折扇装相!”
“是土匪!”
“是书生!”
“……管他是什么人?总之他下了地狱,你们知道他是怎么死得吗?”
“不是叫咱们公主将军一箭射死的嚒?”
“嗳,那是后果,还得有个前因,听说那日战场上,大家打成一团,不知怎的跑进去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喊了那头领一声,他这么一愣神,嘿,叫咱们公主将军抓住时机,一箭射死了!”
“你这也杜撰太多了,又不是戏台子上说书的,怎么可能嚒!那么大一个叛军头子,叫女人喊死了?”
“他还叫女人杀死了呢!我表兄弟就在缇骑里当差,亲眼见着的,怎么就是杜撰?”
“几位老兄,闲磕牙嚒,勿急勿急,管他怎么死的呢,反正啊事情败落,如今皇帝回銮,正该清算的时候了,这回不知道有多少官帽子要落地!咱们擎等着瞧好罢!”
……
路金喆换了一身小厮衣裳,跟着谢娘子从楼上下来,听见楼下正议论着白辞死因,不禁顿了一下。
“走罢。”谢娘子牵住她的手,拉了她一把。
如今浣州家里只留些老仆,机灵伶俐的仆从都被老太太打发到京师,谢娘子原本在浣州也是孤零零一个人,金喆便央着她一同前往。
老太太自然知道柜上这位打金师傅虽年轻,但见识阅历远超一般闺阁女子,哪有不同意的,还特送了好些财帛与她。
现下太阳已西沉,再有不多一刻钟,就要宵禁了。两人闲闲走在街上,随手买点什么,主要是为打探消息。
卖糖画的是个老妪,瞧着面善,路金喆便在她的摊上点了个玉兔捣药。
“娘子想要租房子?倒是问得准了,我儿子就是这一片的掠房钱人,他手底下有好些主户亟待出租呢![注]”
“是嚒,那太好了,我们正想租一间挨着九卿衙门官署近一点的宅院呢,不知道他有好的主户没有?”
“嗳唷,那他没有!挨着九卿官署,那得住在皇城根儿底下啦!”
那老妪打量他们二人一脸懵懂,笑着道:“听你们声口是外乡人,南边来的罢?这京师与别的地儿不一样,有个俗话呢叫‘城中有城,皇帝居中’,这说的就是皇城是个大圈,最正中有个小圈是皇宫,也叫内城,周回九里三十步[注③]。内城外皇城里,是祖庙祭坛,各司衙门官署,成年皇子公主府邸。那皇城里,甭说老百姓,就是有名有姓的部院大臣,都住不进去!”
“无碍的,那就租在皇城根儿底下,只是不知往何处去租?”
“明儿开城门,你们往东大街兆尹胡同那片去,那里都是庄宅行,有房子的主户多得很!不过大娘我可得提醒你们,皇城根儿尺地寸金,房钱贵着呢!好些京官都在那儿租房子,每日里一半月奉都不够掠的!”
金喆付了糖画钱,谢过卖糖人。
那老妪还不忘笑道:“其实我们外城房钱便宜得多呢!好些外省来京的官员家眷都住这一片,每天早晨大人们骑马上值,不也是挺好嚒!”
谢娘子笑了笑,摇摇头,牵着金喆回客栈。
回到客栈,那边厢管家也回来了,打听了不少消息。
刘氏听了他们的回话,便做下决定,叫管家明天先去打听刑部府司衙门位置,捡靠近的街巷租赁院子。
“也不必太过于挑拣,只要四邻和谐,人口别那么杂就好。至于房屋陈设,院子是两进还是三进,都是次要的。”
“老奴明白。”
路金喆从太太房里出来,又去见姐姐金蝶。
这一个多月行路舟车劳顿,金蝶每日在太太跟前服侍照看不得闲,因此人一到京城,就病倒了。
姐妹俩絮絮说了会儿话,金蝶吃过药脑袋犯迷,一忽儿就睡下了。
……
在客栈住了几日,管家便租好一处宅邸,又命仆从里外整饬一新,太太携着女眷们便住过来了。
是个四合院,面积虽不大,但正房,厢房,倒座房都齐全,连马厩都有,更主要的是,离着刑部府衙只隔着一条街外加一道宫墙。
刘氏看过很是满意,皇城根儿底下房价不便宜,这么点儿大的地方一个月要掠十二两银,她是信了等闲京官压根付不起房租的话。
……
人落了定,心也安定。
小燕儿一把推开窗户,从箱笼里捡出金喆常用的一应家伙什,擦洗摆好,忙忙碌碌。
这间屋子不大,靠北一张大炕,路金喆还没睡过炕呢,窝在热乎乎的炕头不下地,又道:“快把窗户关了,灌进来冷风,我姐的病又没时候好了!”
如今家里房子少,太太住正房,东厢房得留着给麒哥儿,两姊妹只好合住西厢房。
西厢房三间屋子,当中是客厅,她和金蝶各占一间边房,地方小,不仅说话听得真,连风都是贯通的。
那边金蝶隔着门帘笑道:“我又不是雪做的,风一吹还能化了不成?正经该开开窗,散散尘气。”
金喆抿唇笑,离得真近,比从前楼上楼下住着稀奇多了!
*
翻开黄历,日子已经到了十月底,天气相当冷了,夹的不中用,早晚须得穿棉。
城墙上的皇榜三五日就要一换,可总也没有与浣州案相关的告示,管家和家丁小厮白天里都在外头打探消息,金喆也常常出入茶馆,听人闲谈。
这皇城根底下到底是不同,那些有余钱的老爷们似乎没有什么营生,每日泡茶馆,一叠蚕豆一壶茶,就能耗一日。
他们闲谈的也五花八门,什么朝堂大事,江湖流言,甚至宫禁秘闻,都有人言之凿凿!最近广受议论的就是浣州发生的两起案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若不是路金喆本身就是事中人,还真能全信了!
不过,她也从这些汹汹流言中,分拣出一些有用,并且听起来像那么回事的信息。
敬德皇帝的法驾已经于半月前抵京,抚北军飞鸢骑缇骑三军扈卫,原本坐纛的太子也出现在回銮队伍里。
浣州一行,主要有两件大案发生,其一是二皇子裴宣案,其二是浣州山匪起兵谋逆案。
两案涉案人员一律押解回京,如今都关在刑部大牢里,等待三司会审,主审官员已经定了,裴宣一案由陛下的胞弟禄亲王主审,谋逆案由太子殿下主审。
另外也有人传言,浣州好些个官员,比如州牧薛乓泽,通判刘长生,以及他们的家眷,也都一并随行解押回京。
……
灯下,路金喆与谢娘子切切商议。
把白天得到的消息汇了总,为防记不牢靠,金喆还特地铺开纸,拿笔写了。
只是越写,越气馁。
“如今这进了京,还不比从前在浣州,好歹府衙大门朝路开,找门房还能打听点子事!如今刑部官署在皇城墙里头,没官没爵的,压根凑不上前去!”
谢娘子咂咂嘴吧,“不然找那位……太子殿下呢?”
金喆蹙了蹙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家里都不知道他的身份呢。况且我们也没有什么私交,当时找他也是病急乱投医,更何况如今他住在皇宫大内,于咱们隔着两道城墙,比进刑部府衙还难呢!”
“也是。”
“再说,我直不愣登上门去求他,拿什么做筏子呢?要是能见到公主,还可以说上一说,毕竟临行前我说要立功的,那功也立下了。”
她说的是喊愣了白辞的那一嗓子,闻言谢娘子抚掌笑个不停,“对,就凭你那一声儿喊,不说彪炳史册,怎么着也得落下皇帝一个赏!”
路金喆也笑了,半晌道:“我现在就是犯愁一点,闹不清父兄到底是犯了什么罪?是属于裴宣一案,还是属于白辞一案?”
谢娘子忙道:“白辞是谋逆大罪,老爷行事虽然跳脱,但麒哥儿有章程的,绝不会掺和谋逆,应当不是白辞案!”
路金喆也抚着胸:“我也这么想呢!若是裴宣一案则还好些,沾上‘谋反’两个字真是没辙了。我从前零星听父兄说过,他们与京里来的二公子做生意,估摸着说的就是裴宣了。生意上的事嚒,无非是些银钱往来,最多是行贿?”
她也并不怎么懂,只因多看了几本画本子,还能想出个罪名。
谢娘子安慰她:“如今官司多,涉案人也多,像老爷他们这种,都是毛毛雨,罚一罚也就没事了!”
路金喆叹了口气,只希望如此罢……
随手写就的纸丢进炉子里烧了,小燕儿伺候金喆洗漱睡下。
不然,明天想法子进公主府碰碰运气?临睡前,金喆心事重重的琢磨。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