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浣州行宫的境况并没有李仁卿说得那般轻描淡写。
九月初七凌晨,白辞发布亲讨檄文,叛军便攻上行宫西门。
此地距离敬德皇帝燕居之所日新园最远,但守卫最松弛,哪怕白辞本人是个疯子,在他筹划他的人生大喜事之际,也不得不做出这个保守的决定。
半个时辰后,早已被买通的藩军与皂吏先杀了守门的缇骑,打开西门六扇大门,藩军长驱直入,一路烧杀,夤夜时分,已堪堪过了无边丝雨。
缇骑勉力应付,内有护军叛变,外有强敌来犯,里外夹击,乱成一团,叛军眼瞅着就要攻入日新园……
日新园。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啦,有叛军杀入禁苑!”
被窝里睡得迷迷糊糊的皇帝被小太监仓促叫醒,人还懵着,先一脚当胸踹了上去:“大半夜的,你发什么癫?”
宫灯摇曳,小太监委屈的缩在地上,“陛下,是真的,您听——”
敬德皇帝支棱着耳朵去听,静谧的夜里唯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不,细听,还有喊杀声……
皇帝脸色一白,冷汗从脊梁骨一路爬直到天灵盖。
“隆德海!缇骑!”
“缇骑!”
隆德海闪身入殿,他已经换上一身戎装,“陛下稍安,前头有异,我已经派了两队缇骑前去查看。”
他说着,便有一对缇骑无声进来,他们皇帝身边的亲卫,每日里见得比后宫嫔妃还多,敬德皇帝一见这些熟悉的面孔拱卫过来,慌乱的心放下大半。
“到底出了什么事?真的是……”
叛乱?
他做梦都想不到,日新园前几日才刚按下一起谋逆案,这就又来了?
隆德海无意隐瞒,点了点头,“那贼首名唤白辞,是浣州一位无甚功名的士子。”
敬德皇帝勃然大怒:“一个士子?这偌大行宫,竟然就被一个士子攻开了城门?护军是做什么吃的?”
“行宫护军人员纷杂,其中有一小股原隶属藩军,叛变了。”
“……那白辞他是什么来路?”
“事发突然,臣不知。”
“那他因何造反?活腻味了?是因为没有考取功名,浣州考场有舞弊?”
隆德海其实已经看过看过了檄文,只是担心交上去会把皇帝气出个好歹,忙道:“眼下要紧的是陛下您的安危,护军将乱贼挡在无边丝雨处,目前还没有接近日新园。”
他立刻叫小太监拿过皇帝的铠甲,帮着陛下套上金丝软甲,绵甲,然后是一层钢铠。
敬德皇帝体弱,这里三层外三层的金刚罩罩上以后,只觉得喘气都沉。
“现下外头有多少扈卫?”
“回陛下,日新园里有三百缇骑,一千多名太监,外头有两千名护军,正跟乱贼交战。”
敬德皇帝在缇骑的搀扶下,总算能走两步,他沉吟道:“头一则,即刻调回一千名护军护驾,让太监们先去前头支应!再则,你赶紧联系南苑换防的缇骑,着他们即刻入宫!”
其实隆德海早派人去南苑传达命令了,当下应承一声,又劝解:“陛下,如果把护军撤回,送太监上战场,容易打击我方气势……”
谁想这话犹如星火点了油锅,敬德皇帝怒道:“老隆,你要死!他们都快打进日新园,御前这么点子人够干什么?”
陛下盛怒之下,隆德海不敢与之争辩,忙去调回护军,又让千名太监堵上去。
……
敬德皇帝裹在层层甲胄里,坐在御座上,分秒难捱,一波一波的探报报上来,脸色越发沉郁。
终于,他熬不住了。
“全体缇骑护军,整饬装备,护朕出宫!”
“陛下三思!”
如果说前头敬德皇帝执意要将千名护军调回来随扈,隆德海不阻止也就罢了,毕竟也是保守之策,只是这会子出宫,实在是下下之策。
“陛下,”隆德海温言劝谏着:“日新园是仿着京师麒麟宫打造的,御阶高耸,又有扈卫两千,守势固若金汤,若是出宫,浣州地势咱们不熟,若宫外白辞派了人把手,不就把咱们包圆了嚒?”
敬德皇帝听了这话,渐渐冷静下来,是的,如今这行宫禁苑就是他的壳子,他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离开的!
……
就那么枯坐了一夜,前方战报不断递来,敬德皇帝几乎要把御阶下的金砖踏出火星儿来。
“隆德海,南苑如何了?”
“陆荥慷已经从南门进来了,不过遇上了叛军,正鏖战着……”
“报!南苑大捷!叛军已尽数被灭,陆统领正在赶来御前驰援!”
“不藏在日新园了,”敬德皇帝甩着袖子,做下命令:“去南苑,与陆荥慷汇合!他那里还有多少人?”
传消息的缇骑回道:“五百人!”
“五百人,只有五百人……罢了,走!”
……
敬德皇帝率着缇骑护军渐渐后撤到南苑。
后宫里,因着昨夜敬德皇帝下令叫所有妃嫔宫役收拾行囊,所以等皇帝前脚一走,她们这边也跟着动了。
本次南下,随扈的妃嫔有十二名,各宫侍从差役拉拉杂杂加起来有好几百号人,连东宫里那条御犬都没留下,全跟着跑路。
宫眷们赶起路来腿脚不灵,牵三跘四,有胆小的宫婢,看到外面火光烛天,直呼我朝亡矣,被敬德皇帝听了,一剑刺穿胸膛!
“晦气东西!”
敬德皇帝拖曳着长剑,血痕洒在地上,形成蜿蜒血迹。
周嗣音盯着那血迹,打了个哆嗦。
“别怕。”旁边的薛蛮子安慰。
她们虽无名分,但眼下也是后宫一员,伶仃的缀在队伍后头,身旁也没有什么侍女仆从跟随,两个女孩相依相伴,紧紧拉着手跌跌撞撞跑着。
不大一忽儿,白果儿从前头溜过来,“阿蛮!”
薛蛮子瞪大眼睛:“你怎么不在太医署堆里?”
白果儿晃晃脑袋:“现在上头也乱啦,陛下身边那么多太医,不少我一个。”
说罢,挽着薛蛮子的手,两个人变成三个人。
……
*
曾经禁苑里繁花绿柳,如今皆染血色。
众人仓促奔逃,艰难行至南苑,此处又名猎鹿苑,圈养着不少奇珍异兽,是陛下平常打猎之所。
可如今谁也没有游玩的心思。
陆荥慷率五百名缇骑在这里恭迎,敬德皇帝开怀尚不足一刻,下一刻南门便驰来一伙军伍,听阵势,怕是有千余人!
“护驾!”
“护驾!”
为首的是个年轻将领,他的身影一出现,连同敬德皇帝在内的所有人,都心里先是一舒,再一紧——
“周子衿将军!”
“是抚北军!”
“他……怎么……”
周子衿的战马一直到御驾前才堪堪停住,轻拽缰绳,战马朝天打了个响鼻!
宫人们胆战心惊地抬起头,打量着这个号称“杀将”的男人,他依旧未曾下马,那柄同样战功赫赫的长|枪亦未曾放下。
隆德海怒道:“周子衿,你要造反嚒?”
周子衿挺拔俊秀的背脊依旧在马背上岿然不动。
“哥!”
一名缇骑扼着一位妙龄女子走到前头来,一柄长刀架在她的脖颈上。
周嗣音遥遥看着周子衿,艰难地冲他摇头,示意不要。
战马交叠着步伐,长|枪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忽然,只见前方野兽嘶吼声阵阵传来,溃败的护军赶上来报:“报——叛军打上来了!”
原本关在笼舍里的猛兽不知道被谁放出,叛军挥舞着火把,将这些大家伙一点一点驱赶到此间。
麋鹿,狍子,野猪,甚至有一头熊瞎子,都跑出来了,将原本聚成一个圈的宫眷们撞得四零八散。
隆德海忙令缇骑:“护驾!”
正乱着,白辞在一片杀声之中遥遥走来,他此刻头发披散着,一张白玉似的脸庞染着点点血迹,鬼魅似的在□□里举着一根火把。
所有冲向他的刀尖都被他的同党绞杀干净,他反而除了一根火把外,身无长物,连柄小剑都不曾带着。
被扈卫拱卫着的敬德皇帝与之遥遥对望,不知怎的,他一眼便知此人是这场叛乱的贼首,士子白辞。
白辞:“周将军,你怎么还愣着呀?”
周子衿在马上瞥了他一眼,未曾言语,战马马蹄踏地,好似耐不住要上场一般。
倏地,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枚流矢疾疾射向周嗣音,那原本扼着她的缇骑一刀挡住箭矢,却不料后防落空,叫一名叛变了的护军钻了空子,长刀堪堪落下——
薛蛮子一把掳过周嗣音,她原本就是闺中小姐,并不胜武力,这一拽已经是用尽气力,再转身时脚下步子一乱,叫长刀划到了手臂,当下只觉得半臂都麻了,血染透纱衣。
正呆愣间,只见一条婉约身影倏然落下,挡在她们身前!
来人穿着宫女服侍,手中持着两把怪模怪样的武器,都看不清她如何动作,便见空中血瀑似的一洒,先刚那劈刀的叛军已经喉咙洞开,轰然倒地!
白果儿赶紧上来给薛蛮子检查伤口,看了一眼便道:“幸好幸好,没见骨头!”
她出逃时特地往身上塞了许多药丸药粉,这下好了,一边安慰薛蛮子,一边眼疾手快的处理伤口!
周嗣音也在一旁帮着忙。
薛蛮子震痛之际,不忘去看那宫女,“芳儿?”
那宫女一扭头,冲她笑了下,却一直护在她们身侧,将试图冲过来的叛军一一斩杀在鸳鸯钺下。
……
乱战之际,只听宫外马蹄声阵阵——
原本一直岿然不动的周子衿抿唇,长|枪抬起:“陛下,臣周子衿护驾来迟——众位将士听令,斩贼首者,赏五千金!”
与此同时,行宫南门再次轰然打开,一伍铁骑乘着暮色而来!
为首的是个少年,一双清俊的眼睛凛然注视着前方,身形消瘦但背脊挺直,马上弯弓,将一头赫然撞向御前的麋鹿当空射死。
他的身后伴着一行黑衣骑士,那是王朝里有名的刺客团哑者,各个俱是黑衣遮面,手上牵着缀满蒺藜的铁链,所到之处不论是野兽还是乱贼,等待着他们的无不是剥皮削肉的绞杀!
“儿臣宛救驾来迟,父皇,您无碍罢?”
乱军之中,敬德皇帝见嫡子仿若战神天降,少年骑在高高的马上,对视的那一刻,皇帝心里竟生出些胆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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