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喆眼巴巴的看他走了,心里没着没落的,跟丢了主心骨似的,碗里的饭菜也不香甜了。
这屋里除了自己,就一个刘庆是活人,路金喆歪着脑袋打量刘庆,虎背熊腰的汉子,束在铁甲里山一样壮实,现下知道他身份,倒不怕了。
她不知道刘庆心里也擂鼓一样战战兢兢呢,按理说他出身东宫,从来行事光明磊落,偶有一次偷鸡摸狗的行径就落到这位姑奶奶手上,乍一见面怪扫脸的。
路金喆招招手,刘庆忙哈着腰上前,走到跟前了才意识到自己过分殷勤了些。
只听这姑娘极小声的问:“这屋里让说话麽?”
刘庆笑道:“让说,姑娘哪怕大声些都无碍的,这里原本就是阁臣们歇息、议事的地方,平常还有大人在这里眯一觉呢。”
听他这么一说,路金喆舒了一口气,“嗳唷,唬的我,先刚差点没憋死我,喘口气我都嫌声大!”
刘庆不知道该怎么回好,于是憨厚的笑了笑,安抚住金喆的惊惶。
*
却说那厢裴宛一路走,一路问隆德海,“先刚父皇接见薛氏女了?”
“在外候着,尚未得见。”
裴宛点点头,便不再细问。
裴宛亲自卸了甲胄佩刀,步子轻快地迈入正殿里间,躬身行礼:“儿臣宛恭请父皇万福金安!”
年轻的太子一踏入此间,就带来一股形容不出的蓬勃朝气,座上的敬德皇帝一见他来了,眼睛里都透出高兴来:“站起来,叫我看看,这才几个月没见,果真长高了些麽!”
裴宛便站起身,伸展手臂叫父皇看个分明,也顺势悄悄地打量圣躬,见御座上的皇帝精气神十足,心下大定。
“教父皇惦念了。”
父子两个亲亲和和的笑了笑,敬德皇帝拍着裴宛的手,让他在自己膝下坐了。
此刻正殿并不只有陛下一人,御座左下首小杌子上坐着一位白头老翁,瞧着眼生。
敬德皇帝笑道:“这是我朝百年罕有的一位神医圣手,早年供职在太医院,如今致仕颐养在浣州,说来同你极有缘分,那四海方就是他当年治下的,太医院那起子人钻研十多年,都没研制出比这更好的方儿,可见都是废物一堆!朕把泓书叫来就是给咱们爷俩儿好好请请脉候。”
那老翁肃容施了一礼:“老臣白泓书参见太子殿下,四海方虽能克制殿下的心疾,但不能根治并发之症,实在担不起陛下夸赞。这几年,老臣也常常为此症辗转试药,寻求根治之法。”
裴宛颔首,“您致仕时我年岁尚小,不过总有身边旧臣提起老先生的名号,老太医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一直记着的。”
白泓书连称不敢,到底是侍奉了皇室半辈子的老人,同帝王和储君对坐,言语间自有一副从容不迫的气度。
裴宛卷起袖口,白泓书身后伏跪着一位玉冠侍童,见状忙从药箱里拿出一枚脉枕,躬身上前,托着呈上去。
打眼一瞧,这侍童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路金喆带他去的那家白氏大药房里的坐诊大夫,扬言要放他血的那位。
裴宛脸上并没有什么异样,白果儿却自打这位一进殿里,就吓得魂不附体,脑袋空空。
他竟然是太子?他就是太子!
怪不得路金喆那晚上硬拦着她不让扎针呢,白果儿心里安慰着自己,幸亏当时收了手,不然白家上下,发卖了都不够赎罪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路金喆怎么跟堂堂太子殿下凑在一起的?这两人怎么看,都是毫不相干的人呐!
一向不为外物烦恼的白果儿,头一次在出诊时脑袋溜号,直到白泓书嗖了两声嗓子,才恍然惊醒。
白果儿替太子殿下摆好脉枕,便依着规矩跪坐回去。
*
白泓书光号脉就费了大约一炷香时间,沉吟一番,道:“大凡血毒之症,脉候洪大不数,或结或短,老臣观殿下脉候,从容和缓,不浮不沉,虽偶有虚微,但委实比幼时康健许多,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
敬德皇帝怅然叹道:“三哥儿是个能吃苦的孩子,茹茹要是有他这份心气,也不至于……”
茹茹是先皇后的闺名,这满殿除了白果儿,都是旧时往事的知情人,裴宛敛眉,白泓书心里也一叹。
他致仕时,太子才三岁上下,走两步路就喘,吃两口饭就吐,谁都断定这是个活不长,享不了大福的孩子。此刻他打量这位太子殿下,虽说没生的雄健遒劲,但一身清隽的骨骼上附着薄薄的肌肉,小树一般挺拔,气息比之一般的男孩子还要绵长有力。
白泓书心里有了成算,又问:“不知殿下于饮食上如何?”
裴宛抿着唇,不言语。
敬德皇帝在一旁笑道:“这个你问他,可是问不出。”
说着冲隆德海摇摇手,隆德海当下从多宝阁上找出一物,捧给白泓书。
白泓书一看这封皮,便知这是光禄寺记档的馔食单,历代宫规从来只有帝后才配有馔食记档,怎么如今连太子也有了?
他不知道的是,这几年因着储君身体有恙,太医院对太子饮食多有问询,光禄寺被问的烦了,索性连太子的馔食也登记造册,每日所食所饮,精细到一毫一厘,都写好封档,以供太医们查找。
裴宛看着那杏黄皮的册子,好看的眉毛轻轻皱了一下,很快展开。
敬德皇帝仍旧笑道:“我们这位殿下,朝政上是没的说,就是对用膳一事懒怠怠的,不过下江南这几日,脾胃是越来越好了,想来是吃不惯京里药膳的缘故。”
白泓书仔细浏览太子殿下的馔食单,斟酌着进言:“殿下年纪尚小,药膳食补多进无益,老臣这就重新拟个膳单,呈给食医裁定。”
敬德皇帝知道他忌讳什么,当下摆了摆手:“什么裁定,那些食医摆着好看的罢了,不堪大用。既然连药膳都多进无益,那四海方每月吃一副,不是越发的掏坏身体?”
皇帝此番揣度不无道理。
白泓书索性摊开来说:“殿下的身子骨底子不错,但心毒毕竟是胎里带来的宿疾,已经病入心窍,想要彻底根治,还得多试几味药。四海方是当年老臣治下的,那时候殿下才刚出生,还是个孩子,所以四海方药性温和,以‘疏’为主,可若想根治,须得用狠药,以‘围堵’为主,方能根除毒素!”
此话一落,日新园正殿满堂寂静。
过了很久,殿上响起裴宛笃定的声音:“老大人不必心有顾虑,只管研制新方,我可以试药。”
敬德皇帝看了气定神闲的儿子一眼,转而对白泓书说:“泓书,你有岁数了,可也别老糊涂,先把药方研制出来再说,至于药怎么吃,那不还有一帮太医呢麽,这上头不用早操心!”
白泓书之所以那么说,就是为了得到皇帝这一句担保,他当然不敢让太子试药,当下心里大石落定,欣然道:“老臣遵旨!”
医治心疾的新方一时半刻研制不出来,但太子殿下的食疗单子总也是能当场开出来的,白泓书同侍童低低讨论一阵,只见那侍童皓腕轻起,执笔将新的膳食单一蹴而就。
白泓书看了看,确认无误,呈给侍候在侧的隆德海,隆德海转呈给皇帝。
众人又议了一阵病情,敬德皇帝才让白老一行二人退下,独留下了太子。
他此次召裴宛回来,一来是会诊,二来,也是听听他当前差事办得怎么样了。
*
此刻殿里只有他们父子以及近臣隆德海,裴宛从衣襟里掏出一本奏折,这是他连夜写的案情节略,将浣州当前局势、通判刘长生贪污、州牧薛乓泽受贿、浣州商会加耗之事一条一条写了。
敬德皇帝仔细将那节略读完,“啪”的扔在桌案上,怒道:“好呀,好呀,这可真的是朕的好州官!吃里扒外,沆瀣一气!”
裴宛犹嫌不够乱似的,又从腰间摸出一件物什:“父皇,儿臣底下的人在藩军里查到了这个。”
一面腰牌,正面:敕造抚北军;反面:关防倌字。
敬德皇帝于政事上再疏懒,也对这腰牌熟悉的不得了,当下疑惑的看向小儿子。
“八月十五那一晚,儿臣也在宫中,混入在护军里。发现这行宫中的戍卫,有缇骑、有藩军、有浣州城防和皂吏,才多大一点儿的行宫,就搅和着四股人,布防上有诸多辖制,处处都有漏洞,而且儿臣发现,行宫里已经混入了第五股人。”
敬德皇帝拧眉:“抚北倌军?”
裴宛点点头:“是的,所以儿臣斗胆,恳请父皇重编日新园戍卫,即便缇骑是咱们的人,也该肃清彻查一番。”
他见父皇面上不动声色的“唔”了一声,知道他是听进去了,又道:“这事儿不宜张扬,您交给隆叔一个人去办最好不过。”
敬德皇帝颇为意外的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的道:“你是查到了什么?”
他的太子一向知礼,从不干涉他的政见的。
裴宛笑了笑,摇摇头:“现下证据不足,儿臣不敢擅自论谁的罪,还请父皇再给儿臣些时日,定查证分明。”
敬德皇帝没吱声,又把那本节略拿在手里翻看,沉默。
“外头都传朕是个荒淫无度的皇帝?”半晌,御座上的敬德皇帝才开口。
裴宛欲言又止。
敬德皇帝怒道:“你照实说!甭替谁遮掩!”
年轻的储君面对暴怒的帝王,并不畏惧,反而镇定自若,十分谦和,“父皇德行昭彰,泽被万世,民间多有美誉。至于那点子话,都是有心之人的惑乱之语,父皇切不可放在心上。”
敬德皇帝支颐,看着眼前不卑不亢的小儿子,这是他的嫡子,又是帝国的储君,大臣们这么奉承他的?未来的中兴之主……
敬德皇帝压下心里的百般滋味,和缓的笑道:“你刚到此间也不过一旬,能交出这份节略已经是好的了,紧着去办案罢,不过有一条,你且记着,凡有惑乱犯上者,无论出身,一律严惩不贷!”
“儿臣明白!”
“唔,长远不见,三哥儿好似长高了些。”
议完正经事,敬德皇帝聊起家常来,同隆德海笑道:“先刚那小童,是泓书的衣钵,他嫡亲的孙女儿,我们三哥儿打量她好几眼?”又问裴宛:“怎么的,你同她相识?”
裴宛摇摇头,他连那位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呢。
浣州官场探查这么深,认识一两个贵女,不是情理之中嘛,敬德皇帝见他确实一脸毫无动容,犹不信,转眼一瞧隆德海,却见他挤眉弄眼似有话说,忙肃容瞪了他一眼:“你眼睛里长虱子了?”
隆德海哈着腰,提醒道:“陛下,浣州薛乓泽之女求觐见,已经在偏殿里跪了大半个时辰了。”
“唔,倒是把她忘了……薛乓泽之女,怎么忽巴拉来觐见?”
隆德海小心翼翼回道:“她是为采选秀女一事觐见的,因无诏令,原是在宫门上被拦住了,是二殿下放了她们进来。”
敬德皇帝眼瞧着脸色沉了下来。
隆德海一贯是皇帝肚里的虫儿,自然知道薛氏女此番举措大大犯了忌讳。
裴宛从旁道:“选女?这等子虚乌有的事怎可当正经条陈来觐见?父皇日理万机,岂有闲暇,不若撵出去!”
然而敬德皇帝却叹了口气,缓和了情绪:“罢了罢了,她一个女孩儿家,能来行宫面圣想必是鼓起一番勇气,朕先听听她有什么话说罢……家里人陪着来的?”
隆德海忙道:“回陛下,并无家人陪同,却有一个平民小丫头陪着——”
裴宛挺直背脊,看了隆德海一眼。
隆德海话头打了个岔:“城西‘南北杂货铺’掌柜膝下庶女,大名叫路金喆,年十三,并无觐见事由,纯粹是陪同薛氏女进宫而已——陛下见见?”
听到这话,敬德皇帝哼了哼:“一个毛丫头,见什么见?嫌朕不忙呢,没有正经事就打发走。唔,朕乏了,三哥儿跪安罢,老隆,着薛氏女觐见!”
……
一轮红日映在日新园殿前,路金喆心下茫茫的跟着小太监身后,沿着来时路出宫。
巨大的宫门在她身后阖上时,她还懵圈呢,“我这就出来了?”
裴宛先她一步出来,早等在外头,闻言哼了哼:“饭也吃了,还想赖一宿不成?”
路金喆拍拍胸口,有惊无险呐!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