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裴宛与刘庆,这一夜宿在路府,天刚蒙蒙亮便起,行至城东观察使府,此刻正是寅时末牌,观察使府外的马车轿子却早已排出一条长龙。
门房说李大人一夜未归,若有文书的话就去签押房画印,没有就去外头等着,大人不一定见的。
街口的面摊上,卖葱油面和云吞,热气腾腾。
南方的云吞面皮儿薄,飘在碗里像一朵朵云彩,鲜爽弹牙,就是个头小,刘庆一口气连吃三碗,肚子里才算有货;裴宛抱着碗,呜噜呜噜,好半天才吃掉一碗。
吃饭的当口,刘庆把探听的消息说与裴宛听,“昨儿白天,路金麒见了一拨掌柜,听他们口音,像是邺州、扈州那边的人,主要是做皮毛生意,把浣州的丝米贩到西北,再把西北拉来的皮毛用船运往京师,这一来一往,竟有几万两银子的营利。”
起的过于早,裴宛有些没精神。“那看来货物不少的,邺扈两州山多路险,这么大批物资,他们怎么来的?”
“这倒是还没摸清楚,等接上了檀泷,属下再去查。”
裴宛一碗云吞终于吃完,问那面摊老板:“老丈,您这生意得起个大早罢?”
那摊主忙忙的来收碗收钱,赔笑说道:“是啊,不到丑时就得起来和面,剁陷,寅时牌一到,准点儿出摊。您别看我这小摊儿,一口炉子两张桌,不少人指着它呢。现在天暖,要是冬天,这使府外头候命的,送礼的,甭管你是多大的官儿,都得来一碗云吞暖肚子。”
刘庆笑道:“那您这一天也够忙的。”
“过日子麽,不忙活反倒没意思,我也就忙头半夜,等天大亮,我儿子就上来替我。”
这话里既有小民辛苦营生的踏实,又饱含着人伦亲孝,裴宛听了,心里比吃了云吞还熨帖。因此正正经经采听起民生来:“老丈,同您打听打听,近来米面肉价什么行市?”
摊主瞧他一团孩气,稀奇他有如此一问,但瞧他挺直腰板往那儿一坐,通身就有股说不出的贵气派头,很让人折服,便倒豆子一般说道:“头先倒还好,一斗白面七十钱,一斤猪肉一百二十钱,这两个月竟都有涨价,面涨了十钱,肉涨了二十钱,就这样,云吞里的肉也没少搁一点。”
浣州物价涨这么多,实在是与民无益,裴宛心里沉了沉,面上却笑了:“您老人家是个诚实本分的。”
刘庆顺势从腰间摸出一把铜钱:“云吞味道着实不错,赏您打酒吃!”
此刻没旁的客人,老板瞧他们是个心热的,凑上来搭话:“您二位也是来递状子的的?”
裴宛与刘庆对视一眼,刘庆问道:“递状子?那我得去投缿筒[注],来这干什么?“
却见那老丈摇头摆摆手:“那玩意不管用,”至于怎么不管用,欲言又止,后半截话咽下去,没说。
裴宛往街上瞅了一眼,问道:“老丈,那门口聚齐的都是递状子的人?”
“这小老儿可说不好,不过大约都是的,近来事多,递状子的人也多,可惜李大人也忙的很,他半夜里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呢,他们呀,多半是白等。”
哦?刘庆给那老丈比了个拇指:“您连他半夜出去都知道?”
老丈指了指眼睛,“花眼,越远越瞅得清。”见他们听的认真,便很郑重的道:“不管你们有啥事,找李大人就对了,他是个好官哩!”
刘庆眉毛一挑:“您老眼都花了,怎么看出来他是个好官?”
老丈脑袋晃晃,很是自得:“瞪着眼可瞧不出官好不好,您要是得闲,来我这小摊上卖两天云吞就知道了嘛!”
“唷,您老有啥高见?”
“你看麽,那些官老爷的府邸,哪个不是前门后门都挤满了求着办事的人,可只有李大人府上,出门时耷拉脑袋、唉声叹气的多是穿绸人!这难道还不是好官?”
这话虽粗浅,但细细品咂极有味道,连一向自持的裴宛都禁不住笑了,刘庆又拍出一串大钱:“老丈会说话,瞧把我主子哄高兴的!我谢着您!”
正说着,只听见街口有人骑马而来,正是浣州观察使李仁卿,而他身旁紧跟着的是檀泷。
“李大人回来啦!”
“李大人!”
霎时街口被围的水泄不通,李仁卿的亲卫忙上前呼和,李仁卿翻身下马,略站了一会子,让亲卫安排疏散。
人群散去,唯有裴宛和刘庆站在街上。
李仁卿惊喜叫道:“三哥儿!”
他亲自把裴宛让进仪门,一路走着,一路偷眼不断端详,进了书房,立刻把随从撵出去,请裴宛和他的侍从进屋。
李仁卿往地上咚地一跪:“臣,浣州观察使李仁卿,拜见太子殿下!”
裴宛略略施手:“李卿请起。”
李仁卿顺势站起来,两人一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的李仁卿一拳打在裴宛肩头,笑道:“一晃两年没见了,好,好得很,结实了!前儿檀泷拿着‘青宫之主’找我,我吓了一跳,这几天我天天扫榻,就盼着你过府。”
“不宜声张,这回我也是微服。”裴宛打量好友,两年多不见,真的变了个人似的:“居移气养移体,当年‘银马轻裘随风去,誓死不做宦中人’[注②],如今瞧瞧你,官儿当的有板有眼,倒叫我认不出来了。”
李仁卿笑嘻嘻的:“三哥儿,我同您说实在的,浣州这地方好啊,旺我,以后考核也甭把我迁出去!”
这脾气性格倒是还是原来的他,两人闲叙一番,落座,议起正事来。
李仁卿谨记太子殿下交代的差事,忙道:“海孟北叫我找个由头押了,藩军我也去查看了一番,可奇怪的是,军营中并没有发现抚北倌军,我也托几个相熟的伍长打探过了,军中没有什么异常。”
裴宛沉吟,“我与他们交过手,处事作风是藩军养不出来的,那腰牌也做不得假。应该是你去晚了,叫人家挪营了。但这事既有影儿,想来也遮掩不了太久,这样,海孟北还是放了,檀泷暗中跟着,务必把马脚抓住。 ”
李仁卿在地上兜转两圈,他是个爽快性子,耐不住打哑谜,道:“真要是坐实了,这事可大了!周子衿那个杀才,竟敢放任手下罔顾调令,渗入我浣州,我不参他一本枉我姓李。”
这其中有很隐晦的内情,裴宛不便详说,只道:“折子不着急写,如今最紧要的就是盘一下行宫各路护军的底细,我知道地方上并没有很多人手,我已经写信给皇姐,请调绿营驰援。”
李仁卿搔搔头发:“您说怎么着那就怎么着!只不过,各州什么样我不说您也知道,浣州忝为江南首富,境内藩军兼辖两州,又闹匪,实在是左右见绌。而且这来的人一多,吃喝嚼用,我受不起。”
裴宛算明白了,笑骂道:“你学精了,要跟我哭穷?”
李仁卿一拍大腿:“三哥儿不枉为我知己!”他从书案上翻出一沓笺纸,拢了拢递给裴宛。
裴宛接过去粗略一扫,眉头越蹙越紧。
“浣州物价怎么涨了这许多?”
裴宛不自觉严肃了起来,李仁卿讪笑:“您别瞅我,要不是我拦着,起码还得再加个三分虚耗。”
裴宛不说话,示意李仁卿有话直说。
李仁卿抱拳朝天虚晃了两招,以示尊崇,道:“陛下南巡,考绩官吏,体察民情,本是我朝煌煌盛世一大功德,但三哥儿你也得体谅浣州的难处。自打上年督建行宫起,银子就填海似的使,户部支给本州一千万两,还造不了半个园子。剩下的,一大半由商会筹募,还有两百万两的缺,我们州牧薛大人现在还各处打秋风呢。”
裴宛很理解地方官员的难处,尽量把话说的圆融些,道:“户部这一千万我知道,这上头不好说他们,一千万两已经是极限了,还得留点余钱治旱治蝗。”
太子年岁虽小,但从七岁上受敕封起,就跟着敬德皇帝参加大朝会,处理事情来手段谋略不下阁臣,一点不嫩。尤其这两年兼管户部,更是笔笔账都记在脑子里:
“我记得三月份的时候我批出去一笔银子,是这几年弥腊属国献给我的,这笔钱是我宫中所有,并未计入国库,也与户部无关,填在这上头最好不过,怎么的,还不够使?”
谁想李仁卿摇头不止:“哪儿有五百万两?我没见过这笔银子!”
裴宛笑容敛去。
李仁卿干咳了两声,破罐子破摔,丧着脸:“三哥儿,我这么跟您说吧,我啊,就是个纸糊的官儿,虽领着观察使的衔儿,可浣州这些大小官员,在这地界上钻营多少年了,个个都跟豪商巨贾夹缠不清,除了有红批的节略政令我能督着办,其他的,我一个外派的监察官员,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啊。那五百万两,您委了谁发放支取?”
裴宛沉吟片刻,半晌道:“我二哥。”
李仁卿啥话都没说,两手一拍,打了个合掌:“我的三哥儿,我的好殿下,哪怕你多费心自己送来呢,也好过托付给那位!说句大不敬的,这银子没影我都不意外!”
裴宛没好气瞪了他一眼,“刚还说你成事了,现在看,还是个棒槌!哪家兄弟这么计较来着?”
李仁卿瞧他脸上有愠色,银子不翼而飞,想来他更着急,便搂上太子殿下的肩膀:“我知道,这银子搁您手上分外惹人眼红,您让二皇子负责把它用在迎驾上,是帮他尽孝呢。”
裴宛把他胳膊甩下去:“这些话就甭说了,我现在就是后悔。”
当朝太子和当朝太子的好朋友、大雍敏国公嫡孙一同沉默着。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李仁卿拍拍裴宛,鼓舞士气:“谋定而后动,这不是你的长项麽,我全听你的。”
李仁卿把帽架上挂着的官帽往脑袋上一扣,抖了两下,“不过现在啊,我可就少陪了——本官呐,这就去要饭了!”
裴宛稀奇:“在哪儿摆碗?”
“浣州商会总舵,”李仁卿煞有介事的:“有没有兴趣一起啊?”
裴宛轻轻一笑:“檀泷,伺候更衣。”
作者有话要说:注:缿筒:xiàng tǒng,古代官府接受告密文书的器具。
注②:银马轻裘随风去,誓死不做宦中人——李仁卿·狂(少年时候挥毫瞎写之作)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