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山风起
已是入了夜,纸糊的窗格前,两根红烛对照,光线并不明亮,被窗缝渗进来的风一吹,昏得像是要睡过去。
屋中情形看得勉强,花鸟屏风八仙桌,竹制靠椅拔步床,但都不是雅致美观的那一类,它们陈旧粗糙,配着脚下的泥土地和挂得处都是的大红花,看起来土里土气。
闻灯就坐在那床边,身着大红喜服,嘴上堵着一团布,双手双脚被绑住,想要动弹十分艰难。
这是闻灯确定自己穿越后的第二个时辰,穿到的地方是个土匪寨。
土匪寨里锣鼓喧天,土匪们欢声笑语仿佛过年——他们即将拥有一位压寨夫人,而闻灯,就是那个倒霉蛋。
闻灯是一名音乐学院的学生,时常被导师带着到各地演出,习惯在演出前一晚,看会儿解压,现在,他不幸穿进了昨天看的一本书里。
——一本看了前面几页开头,又看了后面几页番外的书。
番外里有个同样姓闻的配角,人生经历特别惨。
配角名叫闻书洛,性别男,爱好男,痴情男主、爱慕男主,暗中为男主做了无数事,却从不说出口,简直是苦情男配本配。他临死才敢向男主告白,结果男主只给了一记冷瞥。
看到这里,闻灯只觉得无语,把书一合,倒头就睡,不曾想第二天坐上飞机一飞,竟然飞进书里,成了这配角闻书洛。
倒了八辈子血霉。
至于为什么会变成这个即将成为土匪寨压寨夫人的倒霉蛋,因为在这里,闻书洛是个“女配角”——裙子下面藏着宝贝的那种。
闻书洛是抗婚出逃,被抓进土匪窝的。
他前些年死了爹娘,家中清楚他真实身份的人就剩他自己,上头两个哥哥都当他是“真妹妹”。两位亲哥为这个妹妹千挑万选择了门亲事,闻书洛无法跟他们解释,无奈之下,在前往未婚夫家做客的途中,逃走了。可惜他社会经验不足。
昏暗屋室内,闻灯顶着闻书洛的壳,瞪着挣扎掉了那张红盖头,开始第一百零九次思考逃跑方案。
这是个玄幻世界,人类可以修行。闻家乃当世名门,闻书洛是家中“幺女”,父母疼爱兄长宠,手头上有不少宝贝。那些宝贝都收在一件空间法器里,而这件空间法器,被放在了对面的八仙桌上。
那是一把短刀,刀锋防身,刀鞘藏物。如果能拿到那把刀,事情就好办了,可惜他被绑在床上,根本够不着。而绳索结实,附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利用。
闻灯幽幽一叹:“但愿这些人有事。”他只能寄希望于上天有灵。
闻灯闭上眼,默默养精蓄神。
滴答滴答。
角落里更漏记录着时间的流逝,闻灯注意着,大概过了半刻钟,外面划拳喝酒的喧嚣声和震天的锣鼓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慌乱的喊叫和惨叫声。
闻灯猛一下睁开眼。
不是吧,真灵验了?
仿佛是要印证他这个念头,人们奔走呼喊、惊慌失措的声音来到附近,变得真切清晰。
“有妖兽啊!”
“妖兽吃人了!”
“娘啊,救命……”
间或还有兽类的吼声。
同一时刻,闻灯敏锐地发现,守在他屋外的人全跑空了,连虫都不敢再叫。
妖兽来了,他还被绑着呢!闻灯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口中堵着布,无法叫喊,只能剧烈挣扎,但怎样都挣不开绳子。
他后背被汗湿透,焦急之时,一道脚步声渐近,再跟砰的一声,门被推开。
来者是个身材壮实的光头男人,拿出一把刀,三两下隔断绑住闻灯的绳子,摘掉他口中的布,催促道:“跑!快跑!”
“谢谢……谢谢……”闻灯忙不迭道谢,冲出去前,没忘记桌上的刀。
可闻灯身上是新娘子的喜服,裙摆虽不至于及地,却也遮了脚踝。身为一个癖好正常的男性,他从未有过这般穿着打扮的经验,冷不防踩了一脚裙摆,脸朝下栽倒。
光头男人一把扶住他。
闻灯又是一叠声道谢,捞起裙摆抓在手里。
山寨里所有人都在逃命。
妖兽的身影在夜色下逐渐清晰,身高足有四丈,赤红皮肤,鼻子像猪,头上却生着两根黑色牛角,有手和脚的区分,能够直立行走。它循着活人的味道前进,遇到房屋院墙,统统踩翻。
闻灯回头看了一眼,正好望见它将一个人提到空中、丢入嘴里——他听见了嘎嘣嘎嘣脆响,而那个人连声惨叫都没能发出。
这仿佛是进击的巨人现场版!闻灯恐惧地闭上眼,下一瞬猛然惊醒,将手上那一团裙摆攥得更紧,扭头继续向前跑。
他跑的是人最多的一条路,前方有片密林,那妖兽体格庞大,就算追到里面,也会行动不便。
咚!
咚!
咚!
妖兽吃完人,继续前进,脚步声犹如地动,一声比一声靠近。
人群的速度却在减慢,有人摔倒,有人掉到山坡底下去,有人精疲力竭,干脆坐地上嚎哭。
闻灯也不太能坚持了。山路上到处都是碎石子,他脚上踩的是双绣花鞋,鞋底极薄,就跟没穿似的,一路狂奔,脚底早被折腾得生疼。更何况,他还得提着裙摆,这样的跑步姿势着实不省力。
密林还有长一段距离,很有种望山跑死马的感觉。他重重喘了一口气,就在此时,前方传来一阵惊呼。
定睛一看,那山一般的妖兽身影竟出现在了人群中!
还带瞬移的?闻灯脑子一片空白。
人群再度变得慌乱,哭喊声四起,摔倒的孩童,呼唤的母亲,绝望的老人……妖兽却是不慌不忙,眼珠子垂下,优哉游哉地打了个响鼻。
“去你妈的!”闻灯骂了句粗话。
倏然间,属于闻书洛的某个记忆片段闪过脑海。
他眼睛慢慢睁大,停下脚步。
“别愣着,快跑啊!”光头男冲闻灯喊。
“我有办法了,我想试一试!”闻灯没动,将手握上刀柄,亮着一双眼睛,大声说道。
旋即补充:“你不用管我,先跑着。”
遍布阴云的夜色下,妖兽的身影如山一般高大。
闻灯闭上眼,深深呼吸。
下一刻,他手上多出一块牢笼模样的玉石。闻书洛的记忆告诉他,这东西叫玉牢笼,能够将神心空明境界以下的修行者困上一段时间。
闻灯堵这妖兽没到神心空明境。
他睁眼,低声念出一段咒文。
玉牢笼飞出手心。
刹那间,华光闪过长空,巴掌大小的玉石变得巨大,飞到妖兽头顶,冲着它重重落下。
咚——
又是一声巨响。
妖兽被困在牢笼中,怔了一瞬,反应过来后仰天狂吼,用头撞、用手砸,企图脱困。
玉牢笼没有半分松动的迹象。
成功了。
闻灯轻轻吐了一口气。
“你……你真厉害……”光头男震惊地看着闻灯。
不是我厉害,是闻书洛收藏品太多,这刀鞘里的东西随便取一件出来,都是宝贝。闻灯心底吐槽着,表面上却只摇了摇头,回道:“不足挂齿。”
说完这话,闻灯抬手擦汗。
“谢谢你,大姐头!”有个小孩儿忽然这样大喊一声。
山间风起,夜色幽茫。闻灯一身火红的喜服,发如乌木披散在身后,在风里起跌。
“多谢大姐头!”又有人喊了一声。
越来越多的人这样喊,振臂走向闻灯,将他围住。声音重重叠叠,气势浩荡雄浑,简直震耳欲聋。
这称呼让闻灯浑身尴尬,忙把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们打住。
危机暂时解除,劫后余生,好些人紧绷的弦断了,腿软跌坐在地。
闻灯也想腿软,但他发现自己在这里备受期待,仿佛成了主心骨,不得不硬撑着,摆出镇定从容的模样,道:“事情还没完,妖兽只是关起来了,还没死。你们这里有肉吗?”
山寨里的人齐声回答:“有的有的!”
他们以为是闻灯要吃饭,几个厨娘模样的人立时在围裙上擦手。孰料闻灯道:“既然你们是土匪寨,肯定也有毒药吧?把毒药抹到肉上,越毒的越好,然后喂给它。”
众人一怔,旋即振声:“当然当然!”
土匪们行动迅速,不过半刻钟,便拉来一板车宰杀好的鸡鸭鱼。他们往上面洒毒粉涂毒汁,等“腌制”完毕,用树枝插好,小心谨慎地靠近玉牢笼,丢进里面。
吼叫的妖兽变得安静,目光在玉牢笼外和食物之间来回,良久,慢慢地伸出“手”,拿起其中一样,放到鼻子前嗅了嗅,张口吞下。
它大快朵颐起来,进食速度快极,不过三分时间,便消灭所有东西,神情满足地打了个嗝,靠着栏杆坐下。
不多时,玉牢笼内鼾声震天。
已经离开玉牢笼附近,在远处的瞭望哨上观察的闻灯:“……”
“竟然毒不死!”光头男惊呼。
“大姐头,接下来要怎么办?”闻灯身旁还有个少年,左眼上有道刀疤,问道。
闻灯已经对这称呼免疫了,又从闻书洛的记忆里抠出了点儿东西,道:“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放任不管。我这里还有点家伙可以对付它,你们赶紧去报官,让官府通知奉天署的人来处理。”
玄幻世界里,妖兽伤人之事时有发生,奉天署便是人类修行者建立起来,专门应对这类事情的组织。
刀疤少年听完这话瞪大眼:“我们做土匪的去报官?”
光头男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起身道:“大姐头说得对,我脚程快,我去吧。”说完飞快跑开。
闻灯在瞭望哨上又观察妖兽一阵,让少年安排人来轮值,才从哨塔上离开。
他脚疼得不行,步伐缓慢,在这满地狼藉里找出一张勉强能坐的椅子坐下后,从刀鞘里找出一罐药膏,脱掉鞋袜,抬起腿,开始处理自己的脚。
——光是左脚,便磨出了七八个水泡,有的已经破了皮,露出血肉,惨不忍睹。
需要清创。闻灯做出判断,又在刀鞘里翻翻找找,寻出一瓶类似消毒碘酒的东西。
山寨建在山顶。闻灯在的位置靠近山寨入口,门前栽着两棵老树,视线再往前,能看见一条掩映层林之间、若隐若现的河流。本该是宁静旷远的景,却因此时正值秋季,树凋零成秃树,矮草枯萎,黄叶满天飞。
落木萧萧下,长河滚滚流。闻灯又看一眼脚上起的泡,和身后破烂不堪的山寨,觉得真真是无边萧索。
这不符合穿越定理,现在的穿越者,谁会开局这样惨啊?
山间归于沉静,唯有流水去和虫鸣,天空中依旧滚着浓云,黑沉沉一片,似乎在酝酿一场雨。
有人踏着这样的夜色行上山道。初看他在山脚,不过片刻,便至山腰。是个极年轻的男子,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绛色衣衫,背一柄收入玄色剑鞘中的剑,眉目英俊冷冽。
无人察觉他的到来。
刀疤少年和另外一人端了桌酒菜来到寨口,请闻灯吃饭。
闻灯仍是那身喜服,红色的裙摆堆在身后,仿佛夜色里开出的花。他坐在花中,刚处理完左脚上的水泡,正要给右脚来一个同样的流程,听见这个邀请,很是心动,但看看抓在手里的脚,只能遗憾地说:“你们先吃吧。”
说完抬头,发现这两个人都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大、大姐头,虽说你是我们大姐头,但是……但是……”刀疤少年的语气甚是紧张。
闻灯这才醒悟过来自己的行为有多不妥,他身为一个女子,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抠脚!不对,是撩起裙摆和裤腿给脚上药!
“我本来一个人待着,是你们突然过来的。”闻灯理直气壮地把锅甩出去,放下部分裙摆,稍微转身,把脚挪到他们看不见的方向,又道:“好了,转过来吧。”
刀疤少年和他依言转过来了,却没上桌吃饭。见状,闻灯加快上药的速度。
“你们寨主呢?”这样的关键人物,在妖兽被关住后,竟然一面也没露,闻灯觉得他多半是出事了。
果不其然,刀疤少年沉闷地回答:“为了给兄弟们制造逃命的机会,他拿着刀去拦妖兽,结果……被妖兽给吃了。”
“……是条汉子。”
沉默片刻,闻灯转移话题:“你们知道步绛玄吗?”
步绛玄是主角的名字。闻灯这回穿书,没逃过俗套,也领到了个任务——成为一个无情的攻略机器,使尽手段让主角爱上他。
那刀疤少年接话道:“知道知道,‘东亭如玉绛衣冷’里的‘绛衣’嘛。”
闻灯眼前一亮,觉得看见了任务线索,侧过身,朝他探探头:“展开说说?”
刀疤少年道:“这句话说了两个名人。前半句‘东亭如玉’,指的是那位顾东亭性格温润如玉,而‘绛衣冷’,就是指步绛玄这个人很冷漠了。”
闻灯细细一琢磨,发现没有实质性的收获,又道:“再展开说说?”
“这还能如何展开?”刀疤少年有些为难,看了闻灯两眼,眼珠子一转,想到一种可能性:“我听说许多姑娘都喜欢他,大姐头,你是不是也……”
他变得激动,嚯的走动两步,挥舞拳头:“大姐头,只要你一声令下,我明天就去把他绑回来,给你当压寨相公!”
“不用不用。”闻灯赶紧拒绝。
“大姐头,我这里有他的画像。”和刀疤少年一起过来的那个人开口说道。
“不是吧许老三,你一个男人,身上带着另一个男人的画像?”刀疤少年惊了,脸上写满“你不对劲”几个字。
许老三急红了脸:“是替我喜欢的姑娘弄的!”
“你替自己喜欢的姑娘弄别的男人的画像?”这回轮到闻灯看他的眼神不对劲。
许老三脸更红,含含糊糊嘟囔了句什么,放弃解释,打怀里掏出一幅小小的画卷。刀疤少年从他手上接过、展开来,递向闻灯。
恰在这时,那个踏着深沉夜色走上山道的人来到寨口。他衣为绛色,背负玄剑,眼神很冷。
“什么人!”
刀疤少年和许老三对视一眼,拿上武器起身,气势汹汹过去盘问。
行到中途,刀疤少年脚步倏地一顿。他把画卷举起,看一眼画,又看一眼对面的人,重复多次,表情变了,回头冲闻灯道:
“大姐头,你要的步绛玄来了!”
闻灯捏脚的手一抖。
“大姐头,真的是步绛玄,和画里长得一模一样!”许老三也惊呼。
闻灯涂药的手一顿。
两个人将步绛玄看了又看。刀疤少年眉头一皱,蹬蹬蹬倒退回闻灯身侧,压低声音,神情严肃:“大姐头,我看他长得不像是会相信爱情的样子,咱们还是换个人当压寨相公吧?”
闻灯看看他手里的画,看看对面的人,眨了眨眼。
的确长得一样。他也相信,这就是步绛玄。
他始终无法忘记,原著中主角步绛玄首次出场时,作者进行的一番多角度全方位细致描写。那措辞之华丽,笔墨之繁复,洋洋洒洒几十行,手笔大得让人震惊。
为表达尊重,闻灯一目十行扫了扫,记下“冷俊”这个特征。如今一看,果真是俊得有棱有角,冷得超凡脱俗,尤其是那眼神,活像死过八百个情缘。
闻灯歪了下脑袋,心中感慨万千。
步绛玄偏首。
两双眼对上视线,这个似乎死过八百个情缘的人手一抬,握上背后剑柄,问:“你就是乌龙寨的头目?”
作者有话要说:闻灯:这世间还从未有人敢打扰我抠脚
这大概是我写过的最美丽的相遇(bushi
开文惯例,评论区随机小红包w:,,,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