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是在主屋办的。
发讣告、找棺材、做法事、停灵吊唁等等事项忙得杨杰羽脚不沾地, 他定要亲力亲为,从早到晚几乎看不见人影。
千元被他安顿在自己的院子里,连着两日只能在吃饭的时候和他碰面。
杨杰羽的情绪还是低沉, 但他向来习惯板着脸, 所以外人倒还看不出什么异样, 都道他生性如此, 且念在杨父的面上,即使遇着冷脸, 还都客气相迎。
千元没经过这些事,也不知怎么帮他才好。
老夫人生前礼佛喜静,整个主屋里的下人不超过二十人, 这两日府里办丧,全都忙得团团转。
杨杰羽要分出两人来伺候千元, 她想也没想就出口拒绝。
自己不能帮上什么忙就够糟糕了,若还要他分神来照顾自己, 就太窝囊了。
“听话, ”杨杰羽的表情有些疲惫,“府里闹哄哄的,我怕顾你不及。”
“人手本来就不够, ”千元给他盛好汤, “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傻子,管家也招了一些临时工在帮忙,”杨杰羽喝完汤,擦擦嘴说, “府里乱,晚上关好院门,早点睡。”
他摸摸千元的脸,转身往外走。
千元知道他又要在灵堂过夜。
她虽是有婚约在身的杨家媳妇,但毕竟没有真的过门,身份不上不下的有些尴尬。
那晚杨父指出让他的一个姨太太帮忙出面接待来客的家眷,杨杰羽态度强硬地否决了他爹的提议。
他要让千元来接待,他爹不同意,父子俩在偏厅里吵得不可开交,千元和那群花枝招展的姨太太站在屋外听得心惊肉跳。
姨太太们和千元站得很开,仿佛她身上有什么病菌一样。
但她们议论千元的声音却没有因为站得远而放低。
“长得白白净净的,脸皮却挺厚!”一个年轻的圆脸愤愤不平,“但凡有点良心的人,都不敢进杨家门了吧?人可倒好,还想着住进主屋当女主人呢!”
“你不知道吧?如今这世道,不同以往,女人还是要有点手段。”一个尖脸笑道 “你看人这会儿穿得多,看着清纯,脱了衣服是什么样还不一定呢!也就咱们家大少单纯,没经过人事,碰上一个厉害的,可不就栽了嘛!”
“栽得多彻底,连现成的乌龟剩王八都做得毫无怨言呐!”
一群人说着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千元看眼身上长袖高领的旗袍,装作听不到。
“你自己看看你那些女人,哪个能拿得出手?”杨杰羽和杨父冷不丁出现在门口,“就她们,还想以杨家女主人的身份去接待客人?你不要脸,我和奶奶还要呢!”
他说完大步跨下台阶,拉过千元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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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过后,杨杰羽就叮嘱千元呆在院子里,免得碰到那些女人,听她们胡言乱语受闲气。
千元其实并没有因为那些女人的话生气,她对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的人,很难动气。
她只害怕杨杰羽生气。
不过单论他的模样和举止,她也看不出什么就是了。
停灵第三天,是客人最多的一天。
杨杰羽一早就来通知千元今天出去陪女眷。
千元没有心理准备,突然让她去接待一群没见过的女人,有些发怵。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杨杰羽从盒子里取出为千元准备的黑色旗袍,“就陪她们坐着说说话,撑撑场面而已,时间不会太久的。”
他将一朵白色的绢花插在千元的鬓角,微微一笑:“杨家的女主人,只能是你。”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千元只能硬着头皮去试一试。
换好衣服,简单吃过早饭,两人手挽手出去外面迎客。
在路上碰到杨父,千元向他行礼,他冷着和杨杰羽十分相像的脸目不斜视地快步走开,他身后的一位姨太太似笑非笑地看一眼千元,扭着腰身跟上杨父。
不知道为什么,千元总感觉杨杰羽他爹不喜欢自己。
“你不用在意,”杨杰羽拉着千元的手说,“他对谁都臭脸。”
千元心想有其父必有其子,你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路走到会客厅,千元和杨杰羽分开,一人在外面迎客,一人在里面接待。
日头升起来的时候,来的客人越来越多。
女客进屋后吃茶凉快,男客在外面厅上闲聊。
期间杨杰羽进来查看过几次千元的情况,他老是怕她被那些女人挤兑。
千元觉得这活儿比想象中稍微好做一些,自己只需要和她们打个招呼,然后人家就自己去找熟人聊天,完全不用自己操心。
杨杰羽每次一进来,都吓得那些女人不敢大声说话,她只好匆匆和他说几句话就推他出去。
中午的时候,来了位让千元意想不到的客人。
郑玉溪一身女装走进来,神情沉重地和自己打招呼,鬓边白色的绢花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
千元吃惊,她的女生身份被杨杰羽发现了吗?
“哎呀,白小姐,我们居然撞衫了。”郑玉溪的短发柔顺地贴在额上,一双星星眼微微眨动。
“颜色一样而已。”千元吩咐身边的丫鬟为郑玉溪倒茶,“一路过来,辛苦了。”
“你不好奇吗?”郑玉溪靠近千元,轻声低语,“我的身份?”
“穿男装还是女装,那是您的自由。”千元说完,向她欠身:“抱歉,屋子太闷,我出去透口气。”
外厅里都是男客,千元不好从那里走,便由会客厅里间的后门穿堂而过,来到院外。她抬手搭在额前,挡住阳光走在树荫处,信步往前走几步,听得前方有人说话,忙停住脚准备往回走。
“前几天我奶奶还和杨老夫人在一处打牌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人说走就走,搞得我家老太太心里也不受用,这两天吵着把城里的大夫看了个遍,有一丁点头疼脑热就得赶紧找大夫在跟前候着。”
“防着点倒没什么不好,就好比这杨老夫人平日里看着还好,谁想突然就……”又一男人叹气,“当时接到消息倒吓我一跳,怎么想她也不像是病入膏肓的样子。”
“嘁~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听说老太太心脏一直不好,”第三个男人说,“孙子在外枪林弹雨,整日里提心吊胆怕着呐!加上,近来那个流言,知道吗?”一阵沉默后,这人压低声音继续道,“老太太的先夫不是给黑面神订了门亲嘛!”
“这个我知道,”第一个人急急插嘴,“以前上学,黑面神还因此拒绝过学校里好多漂亮姑娘的追求呢!好家伙,每次都摆着一副臭脸,装腔作势地说:‘对不起,我有未婚妻。’就这句话,不知让多少美女红颜暗垂泪啊!”
“你得了吧,酸什么酸!”第二个人笑话他,“你倒是想有人追,谁看得上啊?”
“就是这个未婚妻!”第三个人说,“前不久,都传定亲那女的,跟人跑啦!”
“不是没跑成吗?”
“都差不多!反正就是计划好了,但未实施成功而已。”第三个人笑,“据说此女生性风流多情,长得又妩媚娇艳,大概……”
“你说什么呢!”第二个男人打断他,“这次黑面神回来把她带着呐!人现在就在前头会客厅里,我刚隔着纱橱看过,长得是真美,但绝不是妩媚娇艳的风格。”
“那是什么风格?”第一个男人问。
“清水出芙蓉,不化妆都比我家夜叉好看不知多少。”
“你又知道了?”剩下两人嗤笑。
“还不信,我直说吧,她那张脸,绝没有涂粉,没什么粉能细腻成那样。”
千元脸上挂满黑线,她想听他们讲老夫人是因何发病,实在不想听他们对自己的妆容做点评。
“得得得,反正一会儿就能见到。”第一个男人再次开口,“你快说,这门亲事和老夫人有什么关系?”
“不是亲事和老夫人有关系,”第三个男人咂嘴,“是黑面神那个未婚妻做出的事,让老夫人病发的。”
“什么?”第一个男人惊呼,“你是说,老夫人听闻孙子的未婚妻与人私奔,然后……气死了?”
“我骗你干啥?”第三个男人不耐,“给老夫人临终看诊的大夫,是我三叔,他什么不知道啊?我三叔说,他一直劝老夫人放宽心,不要再给自己心里增加负担,但你们想,人老了,就爱胡思乱想,七想八想,把自己想没了。”
千元蹲在四季青的丛根旁,脚底发麻,心底发冷。
难怪杨杰羽他爹对自己没好脸色,那些姨太太说自己没良心厚脸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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