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拉不起池漪,谢韶筠张了张嘴,原意是想说点什么的。
但随着手臂挨到池漪肩头,一阵巨大的吸力牵扯住谢韶筠的灵魂,天旋地转间,所有的景物瞬间变成模糊的重影。
谢韶筠失去了意识。
*
再次醒过来,是第二天早上,谢韶筠确定自己已经不是灵魂状态。
因为视野变得狭窄,没有灵魂状态的开阔,她所能看到的一切。
比如桌面的绿植,水晶、黑白色的两部电话,还有左手边放着的布隆伯格终端机,里面实施显示的一家公司、股价名称等数字。
这些都是无限放大版的,谢韶筠适应光线后,仔细看了几眼终端机上的字。
“2025年08月3日,上午9点三十五分,海米实施股价显示为XX”
大概看到这行字后,谢韶筠没有继续挣扎着去照镜子了。
因为不是第一回穿到骷髅头里,谢韶筠不怎么惊讶,她可以闻到浅浅的小苍兰沐浴露香,锁骨碰撞骷髅头微磕的钝感。
她熟练调整了姿势,安静的躺在池漪的脖颈上,观察池漪脸部线条、嘴唇颜色,唇角干裂度。
一切都很正常,仿佛昨晚池漪趴在马桶上,备感消极的状态不存在。
看池漪的瞬间,谢韶筠忽然希望池漪是一尊雕塑,维持着现在这个模样,不要再有别的感情或者被回忆扰乱她冷静沉稳的姿态了。
因为那样的话,谢韶筠就不会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任何动摇。
池漪的公务十分繁忙,而且不停地在走来走去。
谢韶筠感到十分无聊,又不能一直盯着令她烦躁的池漪看,所以把目光转移到办公室陈设上。
随后她短暂的愣住了,对于她来说庞大的办公桌上,两只黑白电话之间摆放了一副装裱精致画作,这幅小画完成度极高。
池塘荷叶、碧水涟漪。
谢韶筠以如今艺术家专业领域挑剔目光去评价,仍旧觉得这幅景物画可圈可点。
尤其是池塘荡出的纹路,夜色下,凉风吹起娇羞,惊起涟漪。
二十二岁没有很多钱的时候,谢韶筠跟池漪恋爱第一年。
漪韶筠送给了池漪自己的亲笔画《池塘涟漪》
当年送她囊中羞涩,担忧池漪会嫌弃,谢韶筠故意骗她,是跟有名的画家约的一幅图。
价值百万呢。”
谢韶筠夸张的对池漪说,为了买下这幅图,她每天晚上都只能吃路边摊。
其实是骗她的,旨在叫池漪发现为给她过生日花费了不少心思。
结果池漪相信了,隔天,在南大门口接谢韶筠放学,笨拙固执的把保险柜里所有的卡拿出来,一股脑塞给谢韶筠。
还讨人厌说了句,希望她不要嫌弃,只有这么多了。
谢韶筠哭笑不得婉拒。
即便如此,池漪收到礼物后也没有表现多少惊喜,甚至没能多看几
眼画,反而把这张图很小心夹入一本书中,谢韶筠追问,是不是不喜欢,作势要将画收回去。
池漪避开了,不让她把画拿走,也不同意谢韶筠将画摆到桌面上。
谢韶筠持续追问,池漪便去吻谢韶筠,谢韶筠反吻回来。
池漪睁着很澄澈的眸子,真挚的告诉谢韶筠说她读不懂艺术。
当时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往后很多年谢韶筠都没有送过池漪画了。
直到今天谢韶筠才知道,不懂艺术细胞的池漪把这幅巴掌大的小画装裱了十分精致的画框,她还在画框上套一层透明薄膜防止落灰,很郑重地跟她桌面昂贵摆设摆放在一起。
谢韶筠望着画发了会儿呆。
她想到昨天池漪的状态,如果没有那股吸力,谢韶筠昨天大约会控制不住自己,开口把池漪骂醒了。
十点一刻,一位知名律师到池漪办公室谈事情。
他们坐在靠窗的组合沙发上讲话,律师穿十分体面的西装,言谈举止意气风发。
不知为什么,明明池漪看上去是一位十分美貌才华兼备的清冷美女,但律师的眼睛并不敢与池漪对视,他仿佛把很怕她。
“准备好了吗?”池漪直接进入正题,律师打开公文包,把里面数张文件抽出来,示意池漪先看一眼,确认无误后签字。
池漪一目十行翻看这沓资料,大约十分钟后,她表示没问题,在指定的位置,用簪花小楷的字体,开始签下自己的名字。
池漪的名字笔画有些多,即使如此,她签的飞快,字体也归整大气,一撇一捺都很清晰。
律师站在一旁,犹豫了下,谨慎对池漪说:“你生前财产交由信托基金打理后,除您本人外,顺位继承人将无法撤销更改这份信托基金。但有一点需要跟您确认。”
池漪示意律:“你说。”
“顺位继承人为您父亲与母亲,不过您在信托计划里加入了死亡前妻的继承权,是否做更改。”
谢韶筠愣住了,侧过头,看见池漪语气平静对律师说:“正如你所言,我前妻已经去世了。获得我名下财产三分之一继承权的人,不是她,是四九城画家谢韶筠。”
谢韶筠:……
池漪很快翻到转增遗产最后一个页面,谢韶筠低头看见了自己的身份信息,身份证件号。
“池漪你不要太自我了,行吗?”
“我都死了,还摆脱不了你随便给我做决定的毛病。”
谢韶筠实在没忍住,生气地在池漪脖颈上滚了一圈。然而因为在骷髅头里,谢韶筠说话会被别人听见。
所以她只在心底骂了池漪好几句“烦人”
如果没有经历车祸,昏迷进入快穿系统。谢韶筠从小就是富二代,顺风顺水,谢橙经营一家车企,规模大约排到二十以内的位置,不算特别大的豪门,但绝对不会太差。
谢家三个女儿很小的时候,谢橙就把企业分红属于自己的一部分,从个人账户里,拨出来均分给三个
女儿,钱没有池漪的多,但谢韶筠从来没有缺钱过。
所以她为什么要继承池漪的遗产?
谢韶筠心底生出一股怪异感,怀疑自己哪里露馅,叫池漪看出来谢好运就是她。
好在律师比谢韶筠还要困惑,他迟疑的看着池漪。
池漪竟然没有苛责他的不敬业,给了他一个十分奇怪的理由。
“我前妻生前不太爱用我的钱,她是一位特别出色的纹身师,不过经济条件不太好,所以经常会去吃路边摊吃晚饭,后来因此健康出现了很大的问题。”
池漪提到这里,像是想到什么,很用力的抿了抿唇。。
谢韶筠心情复杂。
她如果能开口说话,很想告诉池漪,吃路边摊的鬼话她也信。
谢韶筠承认自己偶尔是很抠门,但不等于她缺钱。
因为跟池漪在一起,自觉伴侣十分厉害,不想落到吃软饭的名头,谢韶筠莫名自尊心作祟,所以钱攒了很多,计划用来给池漪买礼物上。
死后竟然被池漪编排成这样,谢韶筠眯着眼,糟心的不想听她讲话了。
然而池漪的声音讨人厌的从头顶传来:“如果她出生到很好的家庭里,没有遇见我,没有遇见谢光旗那样的父母,她本该是谢好运那种样子。”
池漪对律师说:“非要有个理由,大概谢好运是唯一一个与谢韶筠长相性格相似的人,我希望她不要挨饿、不要受金钱困扰,一直好运。”
言毕,她放下钢笔,签署完最后一份合同,淡淡问律师:“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吗?”
律师应当被池漪荒唐的理由震惊了,怔愣片刻,张了张嘴,说没有了。
*
池漪的工作通常归纳为枯燥乏味、千篇一律来形容,不过她今天没有一直批阅合同。偶尔会抬头看一眼公司实时股价,谢韶筠发现她往终端机的方向看了好几眼
中午时,王秘敲门提醒池漪中午有个提前约好的饭局,池漪站起身走出办公室。
王秘跟在池漪里身后,合上办公室门。
转过头,跟上池漪,确定接下来的行程。
“股份转让为当地时间十二点,您需要坐今晚七点的航班,赶往阿拉斯加。”
不知道为什么,谢韶筠发现王秘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变得难看。
池漪走在前面,先一步跨入电梯。她站到电梯里等王秘进来,摁开楼层。
谢韶筠的视野看不到池漪表情。
但是她听到池漪说:“阿拉斯加出海游轮准备好了吗?”
王秘呼吸放得很艰难,甚至于没有再发出声音回答池漪,只是表情难过点了点头。
这一上午,在池漪接连的两场谈话中,谢韶筠发现一点不对劲儿。
*
这些不对劲,在池漪车开到工业园外,被一群人拦下来了以后,有了解答。
车门打开,谢韶筠跟随池漪下车,从堵住池漪的人群里看见了,她父亲的
影子,谢橙。
海米第二大股东池佳,池漪的小姑。
还有许多谢韶筠不认识的李总、汪总、黄总…之类。
很奇怪的是,谢韶筠从骷髅头视野里面,看见这群人脸上布满了焦虑,仿佛每个人都想急于对池漪说一点什么似的。
然而池漪没有太多时间给他们,她穿一套通勤的商务套装,跟平时在家里不同。
身形高挑,肤色冷白,容貌属于冷艳那一挂,气质出众,站在一众人群里,垂眼一言不发,很有气势。
所以拦路的这群身居高位的老板们没有谁敢于立即开口,互相对视,推诿来推诿去。
几秒钟后,池佳率先打破沉默。
“池漪,小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池漪淡淡回答她:“您问。”
“把海米股份转让给第三方,你想过这么做的后果吗?”
池漪没吭声。
池佳皱眉,继续说:“作为股份有限公司,你所持有的股权当然可以让渡给其余人,不过你把它转让给第三方,董事会具备否决权。”
池佳说的话,是今天这一群人找池漪的主因,海米是池漪一手经营的公司,期间遇到过金融风暴,同行技术打压,公司主研成果窃取。
以往种种难关,池漪统统面不改色,力压困难,带领公司朝更好的方向发展。
所有人都不愿意她将股份让渡给别人的卸任决定。因为无法理解,所以希望池漪去三思而后行。
谢韶筠最后才听见谢橙的声音,跟别人不同。他没有劝池漪转让股份的事情,反而提了别的话题:“池总,不知道可否赏脸来我家吃顿便饭。四九城飞往南城飞机只用两小时。”
谢橙邀请她:“我们家小二想找池总再聊聊。”
池漪婉拒了谢橙,客气说有空一定会上门拜访。
至于这个有空,想当然是托辞。
随后她侧身,神色如常冲池佳道:“抱歉,小姑,我今天中午有饭局,不好叫人等,小姑有任何问题,下午到公司过来找我。”
言毕她上车了,车门关上,王秘问池漪:“需要取消下午航班吗?”
池漪奇怪的看着她,王秘视线移向脚尖,不再多言。
*
谢韶筠能够感到灵魂的虚弱,躺在池漪脖颈上,尽管有很多疑问,但她这一次不自觉睡着了。
醒来时,池漪从饭局下来,喝了不少酒,所以身上好闻的小苍兰被葡萄酒盖住。
谢韶筠盯着池漪下颌曲线发了短暂的一会儿呆,事实上,再见面,无论池漪痛苦的一面,还是现在,谢韶筠几乎都要不认识池漪了。
她不明白池漪什么时候学会喝曾经最厌恶的酒精,也不清楚池漪为什么要对她的小姑撒谎。
池漪绝非是社交里周全的那一种人,很大时候她是高傲的,不屑于与人周旋时,转身离开。
谁都拿她没办法,但她今天说谎了,下午池漪没有回办公室。
*
门栏正前放置有一架高几,吊兰碧绿色的叶子垂下来,映衬的周围很复古的围栏一点生机盎然。
这是一座很大的茶室,环境紧密,羊肠的小道,鹅卵石铺就出凹凸不平的流水小径。茶室占地面积很大,但茶室内只放置有三方茶台,屏风相隔,此时均已被占满。
池漪是富贵里淫浸的女人,她进门后,服务员很快辨认出了她。
“池小姐,这边请。”
池漪点头示意对方在前边带路,裸色的高跟鞋踩在鱼齿形状的地板上,行走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察觉到她连走路步调都近乎一致的优雅,服务员微赧然,将步调放轻了。
她们要去的茶台是最后一桌,途径五十二步路途中,有一桌人认出池漪身份,站起身上前礼貌问好。
池漪只冲那人点头笑笑,随后辨认方向。
绕到最后的茶桌。
池漪走进去,里面的人已经等待许久。
茶水氤氲,里面的两人都没有动,也没有任何交谈。
池漪轻瞥了两人一眼:“我来晚了。”
很没有诚意的一句,语气里根本没有为来晚这件事感到丝毫抱歉。
池漪坐到茶台东位,正对面是谢光旗,左手边简晴。
谢光旗老花严重,眼皮塌陷,头发全白了,他以前坐在茶桌上腰板是挺直的,现在有些驼背,所以是佝偻的姿态。
简晴没有喝茶室的茶,她自己带了保温杯,养生茶上面飘着枸杞、人生等等……
服务员提上长嘴口的茶壶,给茶桌三人斟茶。
简晴避开了,当场翻脸。
这朵小白莲出乎谢韶筠意料之外一丝笑容都不愿意给对方,阴沉沉对一脸懵卑认错的服务员说:“你不知道我的肾脏比我命还重要吗?”
谢韶筠嗤笑了声,看着简晴做作的往嘴巴里灌了口养生茶,面色不虞地赶走服务员后,随后向池漪介绍了她最近新找到的护肾配方。
用心良苦借此拉近关系。
然而简晴辛苦自语好半天,池漪也没都有搭理她。
自讨没趣后,简晴不再说她的肾脏了,看池漪的目光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憎恶。
不过这一回相比于墓地,简晴装成了白莲花。求人的口气对池漪说:“池漪,你究竟想我们怎么做,能同意不拆迁。”
池漪一挑眉,慢条斯理回视简晴:“那要看你们怎么跟我讲话。”
茶室极静,池漪一点顾念旧情的意思都没有。
她放下茶盏,摆出谈判桌上的姿态,也不急着他们立即同意,面无表情,压迫力极强。
谢韶筠被迫了解了她们今天坐在这里的原因。
谢光旗、简晴找池漪,是因为三个月前,池漪花高价与南城有名的医院方合作,拿到了南城碧海花园别墅方圆五千亩地皮。
这五千亩地皮,被池漪拿来与市政合作建立肿瘤医院,因为开发区域大
,且医院为半公益性质,算是本市今年最大的一项工程,因此无论下发文件,还是组织拆迁都非常迅速。
需要拆迁的房屋是九十年代建造的别墅区,很多墙面已经老化,开发商把拆迁费给到如今市面价格,十分合理。
所以几乎没有业主不同意拆迁,只有谢光旗一家坚持不同意,因为这件事,上个月冯慈念出国找女儿,谢光旗甚至没有陪在她身边。
“我们坚决不会同意拆迁,池漪,你帮个忙吧。()”谢光旗态度很强硬,说话还像以往谢韶筠在的时候,对池漪随叫随到理所应当的模样。
池漪很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叫谢光旗的名字:谢教授。㈩()_[(()”
她转动着手表盘,说:“下午七点航班我要飞阿拉斯加,所剩时间不多,麻烦说话尽量简洁一些,节约时间,另外……”
池漪语气一顿,嘲讽的盯着谢光旗浑浊的眼睛,冷漠道:“至今为止,您都没能看明白吗,谢韶筠没有了,您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
空气里足足安静了十秒,谢光旗干瘪的脸一时变得涨红,手指僵硬无比。
简晴并没有帮腔,事实上她仿佛是个什么都不帮的墙头草,乐于见着他们所有人都痛苦,简晴反而还在笑。
池漪扫了她一眼,失去耐心。
听不到她想知道的东西,池漪没有心情跟他们浪费时间,于是她站起身。
谢韶筠在骷髅头里的视野随之变得宽阔起来,她看到茶桌旁两人神色变得紧张,不约而同站起来。
跟随池漪走了两步。
谢光旗急匆匆伸手拦下池漪,他语气不像刚才那样强硬了,一瞬间老态尽显,央求的目光请求池漪坐下来谈。
“池漪,你怎样看待我们没关系。你有想过筠筠吗?那处房产是她小时候的回忆,她以前带你回家,应当没有告诉你,墙外面的爬山虎是她小时候亲手种下的,还有客厅里那套组合沙发,被她用纹身枪刮出来很多道痕迹。”
谢光旗请求池漪办事,每一次都会打着谢韶筠的幌子。
这叫谢韶筠荒唐的想笑,想到,自己最后一次被谢光旗赶出门的场景。
其实谢家满墙的爬山虎早已经不再适合继续生长了,无人打理之下,绿植叶子萎顿枯黄,还有可笑的一根丝瓜烂掉挂在墙头,灯下苍蝇绕着腐烂的丝瓜嗡嗡作响。
谢韶筠当时想的是,她就是那根烂掉的丝瓜。
谢韶筠回神时,听见谢光旗不出意外对池漪说:“看在谢韶筠的份上,池漪,算叔叔求你。”
池漪脸上没什么动容的表情,揭开茶盏,抿了一片漂浮的茶叶。
嚼烂了,吞咽到喉咙里,苦涩弥漫了满嘴。
池漪转向简晴:“你不求我。”
简晴阴沉的扯了一抹弧度:“你要知道的,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我全说。”
她比谢光旗坦荡,但很阴险,说完这话后,没有立即开口。而是把目光转向谢光旗。
池漪不在乎他们谁
() 先交代谁后交代,她只要那一天发生的完整事情。
等待两年时间,终于可以知道谢韶筠是自愿捐肾还是更为可悲的被迫捐肾。
池漪并不是很急,就像泡发的茶叶,漫长等待期都过了,这一点等待并不影响她的耐心。
谢光旗表情抗拒的捂住脸,他抗拒去谈及那一年所有发生的事情,尤其是谢韶筠捐肾死亡的当天。
茶叶里有一点沉浮的东西,谢韶筠盯着那一处看了很久。
旁边谢光旗的手一直在颤抖,他嗓音沙哑,没有抬头,他浑浑噩噩说:“人死后,很多人都会去想她的好。”
这是谢光旗能够想到的最体面的开头语。
他对池漪讲:“筠筠很小的时候,不到一岁,有一天忽然会叫爸爸,吐字清晰,比旁的小孩子发声都要快,大家都说他是神童,我和她妈就笑笑。”
“大多时候我们都觉得,她小小的一团仿佛能听懂我们讲话。喝奶粉时候,不愿意母乳,叼着奶瓶会很乖。喜欢盯着我们看,被软乎乎盯着大人心肠都是软的。”
“她的出生于我们来说是惊喜,小时候长得特别好看,头发自然卷,天生一双的小狗眼,微微垂着眼笑,我当时觉得女儿生下来就是天使。”
“但我和你阿姨很忙,我们第一次当父母,只知道孩子要不能冷着,不能饿着,她稍微长大一点了,性格和脾气跟我们都不像,开始混社会,但你以为我们就觉得自己孩子不好吗?”
谢光旗浑浊的眼珠泛起泪花。
“你们还有觉得她好过的时候?举个例子。”池漪打断他。
对上池漪平静无波的眼睛,谢光旗是愤怒的,他怒目圆瞪看着池漪,企图争辩,但张了张口,发现没有证据佐证他们对谢韶筠的认可。
无话可辩。
胸口剧烈起伏着,他喘了两口气,才将砖红色的脸色转变回来。
谢光旗声音拔高了些,他开始大声地为自己辩解:“没有父母不希望孩子好,我们只是……只是希望她变得好起来,听话、文静,像我们家养出来的女儿。”
谢光旗哽咽道:“可是她一路走歪路长大,领养简晴那年,我和她妈没有想很多,就是想有个孩子陪他一起长大,陪他一起优秀。她们从小到大,穿一样的衣服,一样的鞋子,吃一样的米饭……”
谢光旗说不下去了,他抬头,茫然四顾的看着身旁另外两人,企图得到这两人的认可,他养育女儿的过程中没有错,他没有偏颇的让孩子受委屈。
然而没有人给他反馈,简晴讥讽笑了一下,无声的说了句恶心。
没有人看见简晴恶劣的笑意,谢韶筠看见了。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座茶室最痛苦的不是谢光旗,而是池漪。
因为吊在池漪的脖颈上,谢韶筠听见池漪重而深的呼吸声,下颌死死的绷紧。
谢韶筠有一刹那觉得池漪应当很难过,这种难过不是昨天在机场的难过,而是因为谢光旗说了那样的话后,池漪的一种恨与心疼
交织的难过。
谢韶筠看见池漪睁开眼睛,开口,一字一顿告诉谢光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好的。
“谢韶筠没有不好,是你们不好。”
“是我不好。”
池漪的目光灼的谢光旗垂下头,他抖动着肩膀,用很难忍的一种语气,哀求说:“再争论那些有什么用呢,她都死了,我和你阿姨不能再提起以前,不能想起她——”
谢光旗状态很不好,他全身都在颤抖,嘴唇发乌。
谢韶筠以为池漪会换简晴问了。
然而池漪没有同情心,她死死盯着谢光旗,谢韶筠觉得她仿佛更难过了,因为她的表情出现了短暂的放空,随即哑着嗓音问谢光旗:“她是自愿捐肾吗?”
这样一句话,令谢光旗的眼泪飙出,砸到地面上。
冗长的沉默,简晴都摆正了坐姿,四双眼睛目不转睛盯着谢光旗。
所有人都想知道,谢韶筠捐肾时在想什么,可是谢光旗与冯慈念一直以来闭口不谈这个话题。
即便如此,谢光旗仍旧没有开口,他看起来仿佛随时会晕过去。
池漪注视着他,没有可怜他的意思。
她用陈述的语气,告诉他:“前年9月27日,阴雨,你们参加完研讨会回家,夜晚零点,你把谢韶筠赶出家门。”
池漪盯着谢光旗的眼睛,见谢光旗点头,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缓缓开口:“当天下午三点,朱思成携带一把刀,要上门跟你们全家人同归于尽。”
“是谢韶筠把朱思成拦在门外,承诺帮助朱家还高利贷。为拦住他,她的小腿被刀刃划出五公分长的刀口。你知道后来为什么她违背你的意思不参加研究生考试呢?因为缺钱,因为要平息朱思成的怒火。她用纹身的钱保住了你们的性命!”
谢光旗形容呆滞,反应过来,很绝望的看着池漪,他对她说:“你别说。”
“你赶紧走,求求你。”
谢韶筠从来没见过池漪话这么多的时候,谢光旗从座位上滑下来,池漪还在张嘴,只是她的声音同时在哽咽。
“简晴流产后,你与冯老师精心照料。但谢韶筠癌症晚期,主治医生叫她找家属,她打给我时,我说我忙,可能你们也忙吧,她电话都没有给你们打一个。”
“你把她赶出家门那天,她不陪你喝酒,是因为癌症晚期,喝酒会吐。”
“她生病了,暴瘦会导致身体脱相。所以她不再扎头发,头发披散下来,会穿很挺阔的衣服……看起来仿佛跟常人一样,甚至更漂亮了。”
池漪平静的语气,说出的每一个字,扎的是谢光旗的心,是简晴的心,更是她自己的心脏,所以她只能喘匀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谢韶筠不愿意叫她继续说了,忍不住在池漪冰凉的脖颈上滚了很多下,池漪没有感觉,她居高临下逼视谢光旗。
“说吧。”池漪对谢光旗说:“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同意谢韶筠把肾脏捐献给简晴?”
谢光旗双手抱住头,痛苦的捂住耳朵,泪流满面的对池漪说:“对不起!”
“怎么没有人告诉过我。啊?”谢光旗精神崩溃的哀嚎出声。
静默许久后,他呆呆地瘫在地上说:“那天…医生叫我们做最坏打算,我和老伴的肾脏没办法与简晴配型,筠筠可以,所以我对她说,谢家不能亏欠任何人,她既然害简晴丢掉一颗肾脏,那就还给别人两不相欠……我还告诉她,她把肾捐给简晴,我们可以不告她的朋友朱思成。”
谁都没想到是这个理由,空气里的氧气都是恶心的。
简晴摔碎了茶杯,两年了,她因为亲眼目睹谢韶筠的死亡。
两年来,不敢去医院,戒掉了熬夜,喝茶、喝咖啡,等等一系列对肾脏有伤害的事情。
家里任何地方都不能有床与灯,因为这会叫她想到手术台,白炽灯惨白的散到谢韶筠脸上,她歪过头,谢韶筠奄奄一息,小狗眼弯着,明媚无声对她说:“简晴,你啊,真的很没用。”
简晴有两年时间一直以为最该死的是池漪,但是没想到谢韶筠捐肾的真相是如此荒唐。
她怨憎冰冷地盯着谢光旗,说出的话比池漪恶毒:“太恶心了,你们配当父母吗。”
“她没有欠我肾脏。”简晴对谢光旗残忍的说出当年真相:“有点好笑,高三那年,其实不是谢韶筠牵连拖累我挨打,是我自己设的局,我想要出国啊,叔叔。”
椅子啪的一声断裂。
谢光旗的巴掌扬起来,把简晴的脸打偏了。他手臂青筋暴出,指着简晴的头说:“混账……”
谢韶筠看见简晴侧过脸,忽然吊着眼皮,学着谢韶筠相似的神态对谢光旗笑,她说:“爸,你把我打疼了。”
随后谢光旗定在原地,他仿佛透过简晴的笑容看见了谢韶筠,扬起的巴掌最终收回去,顺着高几滑下来,跪在地上,长久地跪着。
良久后,谢光旗对池漪说:“池漪,你杀了我吧。”
池漪笑了。
“我不杀你。”她说:“因为丑陋,所以好好活着忏悔。”
*
从茶馆走出来后,谢韶筠发现,池漪在走两年前自己得知患癌当天的全部路程。
谢韶筠看见池漪去了医院,回头去了纹身店。
遇见了谢韶筠死亡前最后一位客户花臂,花臂起初不怎么跟她说话,但池漪盯着纹身室内,谢韶筠留下的手稿看。
花臂便跟她介绍:“这是小谢老师的画,高级吧。那个腾蛇纹在身上比画里要更惟妙惟肖,传神三分。”
池漪点头说:“她真的很厉害。”
“有眼光。”花臂冲池漪竖起大拇指,他说:“能欣赏小谢老师艺术的人就是我朋友了。”
池漪明明很不习惯,但是她还是跟花臂握了握手。
主动带了话题:“你跟谢…小谢老师以前关系很好吗?”
“我们是朋友。”花臂点头吹嘘:“小谢是纹身界最好的纹身师,年纪
轻轻,无人超越。可惜好人不能一生平安。我如果知道她癌症晚期了,那天晚上死也不会叫她熬夜为我做纹身。()”
花臂有些伤心,音量低下来:小谢这人啊,心地善良。她以前呢,会同每一位客人反复确认要不要纹身。因为纹身是一辈子的事情,洗不掉。所以决定落下印记时,不要因为一时的冲动,去纹身。?[(()”
“我以前不理解她的话,直到她去世前一晚,在我身上留下的纹身,腾蛇。”花臂把衣服掀起来给池漪看。
“她把最后的一副作品给了我,如果当初我知道她隔天会去死的话,我不会叫她熬夜。”
池漪跟花臂聊了片刻,达美回了工作室,看见池漪在场。
拉下脸,责备前台为什么把她放进来。
达美推着池漪把她赶出去,厌恶的对池漪说:“你不要来我这里。”
“你走吧。”达美说:“是你亲口说过的,你说你们离婚了,就在她喝醉需要人接的那天晚上。”
达美看着池漪面无表情的脸说:“还来做什么啊。”
达美把池漪推出门,自己走回店里,几秒后,她又从店里冲出来,通红着眼圈对池漪说:“谢韶筠跟你在一起,有过幸福吗?”
池漪一句话都答不上来,像是火烧住了嗓子,她告诉达美:“我是幸福的。”
池漪站在原地坦然地接受了达美拍打与怒骂,直到达美停下来,哭着蹲在门口。
她才转身朝着纹身店相反的反向走,
谢韶筠跟着池漪,看见她随人流走入地铁站。
刷卡的时候,工作人员奇怪的看了她好几眼。
池漪对她说:“对不起啊,我没有坐过。”
她以前从来不会说对不起,所以抿着唇,尝试着对这位检票员道歉,检票员受宠若惊说没关系,并帮池漪科普扫码入站流程。
池漪感谢了她,上了地铁二号线。
她坐的是水漾湖站到水云弯站。
晚高峰时期,人很多。
池漪站在谢韶筠两年前站过的地方,握住银灰色的不锈钢立柱,很细的一根,身边人越来越多,她快要被挤走了,只能紧紧拽着细细的柱子蹲下身。
有位染了一头黄发的年轻人看见脸色苍白的池漪。站起身,给她让座,谢韶筠看见池漪忽然侧过头,捂住脸小声而无助的哭了。!
()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