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的时间比谢云澜预计的要晚,倒不是朝廷不放人,谢云澜将折子递上去说明缘由后,袁朔是大力支持的,甚至还封了他一个巡察使的官职,寻找心魔的同时代天子巡视天下,查察弊端,抚军按民。
但这同时也增加了谢云澜的工作量,他原本没打算带多少人,自己轻装简行跟着沈凡去便可,如今安上了巡察使的名头,更是打着代天子巡视天下的旗号,那此行便马虎不得。
他有很多琐碎的事情要忙,一直到七月初,心魔之乱已经过去半个多月后,才算是大致安排完毕。
出发的准备做的差不多了,明天就可以启程,但还有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没有解决,他们往哪里出发?
余下三只心魔不知所踪,大夏疆土辽阔,若是漫无目的的找,怕是得找上几十年。
“有没有办法知道心魔的大概位置,或者一些能找到行踪的线索?”谢云澜朝沈凡问道。
“有。”沈凡说,“可以问天。”
“问天?”谢云澜想起来了,初见时沈凡就说他是奉天命指引来京,天命这东西玄之又玄,凡人不可窥测,沈凡大概是会什么卜算之法。
谢云澜是这样以为的,直到沈凡在他面前亲自演示了一番。
龟甲卦盘铜钱,这些看起来比较专业的卜算工具沈凡一个没用,卜算前也没有焚香沐浴,做任何稍微显得郑重点的准备,他只是在院子里随手折了一根树枝,然后往地上一丢,指着树枝倒下的方向说:“往南走。”
谢云澜:“……”
他眼角抽了抽,确认道:“这就是你说的奉天命指引?”
“不然呢?”沈凡眨眨眼。
“会不会太随便了……”谢云澜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怎么样算不随便?”沈凡不解道。
谢云澜举了几个例子,他知道的那些大师,比如李鹤年,每回卜算天命前都摆足了架势,动辄举办持续数日的法会,会上还会用上各种听起来很厉害的法器,个别的还会吐一口血表现天机的难测,甭管真假,但他们确实很努力的在折腾,如此历经艰险方才最终卜出一卦。
“那些卦象代表的是天命,树枝难道就不是吗?”沈凡反问道,“你觉得天命是什么?”
“是……”谢云澜语塞,他怎么知道。
“是冥冥中的定数。”沈凡说,“世间有无数的变数,精妙复杂,勾连交错,一环扣一环,小到一只轻轻扇动翅膀蝴蝶,都可能在因缘际会中引起世间的巨变,可所有变数最后都会归为定数,就像此刻这根树枝,有那么多的方位可以倒下,可它最终只倒向了南方,这就是天命的指引。”
虽然听起来很玄乎,以及好像有上那么一两分胡说八道的道理,但谢云澜还是想说:“……你再扔一次还会往南倒吗?”
沈凡振振有词:“一个问题不能向天问两次。”
谢云澜:“……”
罢了,沈凡既然能靠扔树枝把自己扔到京城来,料想即便没有窥探天命的本事,也该有几分瞎猫撞上死耗子的运气。
况且,南方的话……不同于北方的干燥,南方水系丰富,浩浩沧江宛如一条蜿蜒的巨龙,横穿神州大地,沿途细分出无数支流,养活了数以千万计的百姓,但同时,这条大夏最大的河流每年汛期都会闹一些灾患。
怀州水患一事朝廷已经派了人解决,但沧江沿途经过的可不止这一座城,眼下七月汛期将至,他此次南下倒也正好顺势查查各地水情。
想到此,谢云澜便定下了此次出发的方向,从安城门离京后,先经汉口,然后沿着沔水官道,一路往南。
恰好穆青云也将于近日启程前往济州赴任,济州在京城的西方偏南的位置,虽不完全同路,却也有一段路程重合,双方便约着一起出发。
隔日,谢云澜交代好了府中事务后,又与韦承之拜别,韦承之之前便说过有意回老家涯州探望亡妻,如今京中事了,他是时候回去了。
“涯州有我的旧部,先生若是有事需要帮忙,联系他们便好。”谢云澜给了韦承之一个手令。
韦承之接过令牌道了声谢,又叮嘱了谢云澜几句:“南方是肥沃富饶之地,能在南方任职的官员往往背景深厚,世家大族关系错综复杂,侯爷此去调查水情,还需注意分寸。”
韦承之没有说透,但谢云澜心里明白,南方每年都闹水患,可到底是天灾还是**,却是难以说清,朝廷年年都会拨上许多款项赈灾修堤,但这些款项最终又有多少能落到实处,大概只有天知道。
天高皇帝远,南方那些官员沆瀣一气,上下勾连,早已是众人皆知的秘密,谢云澜若是在调查中不管不顾将一切阴暗**捅出来,怕是会引起朝廷的巨震,他自己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先生放心,我心中有数。”谢云澜答复道。
韦承之点点头,在临走前,他特地去找了一下沈凡。
“大师,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他恭恭敬敬的对沈凡行了一礼,心魔之乱那夜,他正在城中,亲眼见证了那凶狠的妖魔以及破开暗夜的烛龙,他跟谢云澜一样,对沈凡再无任何怀疑。
“你说。”沈凡坐在秋千上,马上要走了,他要最后再荡一次。
“人死后,是否地下有知?”韦承之有些忐忑的问道。
“没有。”沈凡答道,“人死后三魂尽散,天魂归天路,地魂入地脉,人魂则归于万古幽冥,于忘川河水,轮回之路中洗净一切,重新开始,与过往人世再没有任何联系。”
韦承之神色黯然,喃喃着:“重新开始,也好……”
他没有别的要问了,不再停留,跨上府门前王泰准备的马匹,跟王泰一拱手,随即驾马离开,往西北涯州去。
他们也该走了,谢云澜把沈凡从秋千上叫下来,然后领着自己点好的一队府中侍卫,王泰作为他的亲卫自然也在其中,一行共计二十余人,策马朝城门跑去。
这一行有皇帝的支持,随行侍卫各个都配了高头大马,都是民间难寻的良驹,只除了沈凡,因为他不会骑,只能照例坐在谢云澜后面,由谢云澜带着走。
出城后谢云澜又在原地等了会儿,他跟穆青云约定好了今日在此汇合,一同出发。
他们这边除了沈凡,各个都是正值壮年,身怀武艺的男人,出行也比较简单,带点干粮饮水、换洗衣物便可,穆青云那边不同,他前往济州赴任要带着家眷,有许多东西要收拾,因此也比较慢。
等待中,王泰闲聊道:“侯爷,你看长生观现在都没什么人去了。”
谢云澜抬头看了一眼,他们等待的地方离雁回山不远,远远能看到山顶的长生观,长生观已不复曾经信众从山顶排到山脚的盛况,眼下清冷的门可罗雀。
百姓们看的清楚,解决心魔之乱的是龙神,这位名义上的国师可是什么也没做,并且还因为当夜被谢云澜揍了一顿而鼻青脸肿了数日,毫无高人风范。
李鹤年和长生观从头至尾都是一个骗局,袁朔自己最清楚这一点,眼下心魔被除去,长生之梦尽碎,他不直接废掉李鹤年的国师之名,大抵也只是想保留几分帝王颜面。
过了大约半个多时辰,穆青云一行人才姗姗来迟,他们这边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护送的卫兵,还有丫鬟仆人。
这样一群人自然不可能各个骑马,他们多是步行的,穆青云连同几个侍卫骑着马在前方领路,后面还有两辆马车,一辆用来装运行李,另一辆车厢精美些的用来坐人,车上坐的自然是谢玉珍。
心魔之乱那夜她得府中侍卫的保护没有受伤,但她本身小产完不久,又被妖胎吸取了许多的精气,需要好好休养。
谢云澜御着马走到车边,问道:“玉珍,最近身体如何?此去路途颠簸,你不若先留在京中,等身体养好了再……”
“无碍的。”谢玉珍掀开车帘,朝谢云澜笑了下,“放心吧哥,好歹也是谢家人,我没那么娇气,而且青云特地买了软垫铺在车厢里,颠不着的。”
谢云澜见谢玉珍脸色虽仍有些苍白,整体精气神却不错,便没再说什么。
穆青云也走过来道:“玉珍,你有不舒服的就和我说。”
谢玉珍笑着应道:“知道了,天不早了,咱们出发吧。”
已到辰时,还有很多路要赶,众人不再磨蹭,正式出发。
因为有很多步行的仆从,而且要照顾谢玉珍,一行人走的并不快,谢玉珍也如她所言的那样,虽是千金小姐,却并不是娇气之人,即便身体有不适也不会说出来,尽量不影响众人的进度。
但沈凡是。
走了刚刚几里路,沈凡便说:“好晒。”
七月正值热夏,他们走在宽敞的官道上,没有任何遮蔽物,确实有点晒,但这日头还没到正午,不算毒辣,众人都能忍受,唯独沈凡不能。
谢云澜心道这个娇气包果然开始了,幸好他早有准备,他对侍卫吩咐道:“拿把伞来。”
侍从从行李里拿了把油纸伞,沈凡拿着撑了一会儿,又说:“手酸。”
“我在驾马不能帮你撑。”谢云澜尽量平心静气,试图找解决办法,“不然你下去走会儿,让别人帮你撑伞?”
沈凡便下了马,王泰自告奋勇的也下马过来帮他撑伞。
又过了一会儿,沈凡不走了,叹着气说:“好累。”
众人:“……”
谢云澜做了个深呼吸,不到一个时辰,整只队伍已经因为沈凡停下来三次了。
不能发火不能发火,谢云澜在心中默念几遍,这家伙那么能记仇,不能凶他,勉强平复好心情后,他努力扬起笑容问:“那你说怎么办?”
坐马上嫌晒,撑伞嫌手酸,下来走嫌累,谢云澜已经不知道该怎么伺候这个娇气包了。
沈凡说:“我去坐马车吧。”
他大概早就对那辆宽敞舒适,有遮阳顶棚,还铺了柔软垫子的马车有了想法,边说边朝马车走去。
“不许去!”谢云澜一把拽住他的后衣领,拎小猫一样把沈凡拎了回来。
车上的除了谢玉珍还有丫鬟红玉,虽然还没坐满,但车厢内都是女眷,外男跟已婚女子同处一车,此事若是传出去,谢玉珍的名节还要不要了?
穆青云也是一脸难看神色,他不是个好脾气,若非亲眼见识过沈凡的本事,又领会过对方记仇的本性,怕是已经冲上来,给这个不懂礼数的登徒子一顿胖揍了。
在场的大概只有沈凡不觉得自己的要求过分,他还不解的问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谢云澜再三控制,但还是没控制住,语调有些严厉,“总之你不许上那辆车!”
“哦。”沈凡没有强求,但看着谢云澜的眼神却是幽幽的。
谢云澜仿佛看到了一个小本子在沈凡面前摊开,上面正在写他的名字。
他心知不妙,但此刻也不能让步,车是不可能让沈凡上的,那还有什么能让沈凡停止记仇的方法……
谢云澜正烦恼时,谢玉珍适时的来给他解了围,她听到了车外的对话,此刻掀起车帘道:“让大师上来坐吧,我坐久了也腿酸,下去走走正好。”
“不行!”
“那怎么行!”
谢云澜和穆青云同时否定,谢云澜思索片刻,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把行李搬一点到这辆车上,你坐后面那辆怎么样?”
随行的有两辆马车,一辆装行李,一辆坐人,装行李那辆车是满载的,坐人这辆倒是还有空位,只需把行李搬一点到另一辆车上,腾出点空位就可以了。
沈凡看了看后面那辆,装行李的车自然没有坐人的舒适,车厢简陋许多,里面是硬木板,没有软垫,但总好过坐在马背上被太阳晒着,因此想了想,他点头同意了。
谢云澜便指挥着人搬一点行李到谢玉珍车上,穆青云在一旁看着,神色有些不满,但到底没说什么。
沈凡坐到车上后,众人终于得以继续出发,然而他并没有就此消停,很快又提出了新的问题,例如车厢太硬,坐起来不舒服,又例如走了那么久有些口渴,但水囊里的水有一股怪味,他不想喝。
谢云澜努力忍耐着不冲他发火,穆青云也因为行程数次被打断而没什么好脸色,唯有谢玉珍能够忍受他这一身的娇气毛病,非但没有生气,还时不时的令人把自己车上的软垫,水囊,以及穆青云特地给她买了解馋的点心都分给了沈凡。
穆青云见状神色愈发不虞了,他一路都忍着没吭声,同行五天后,众人终于到了汉口。
汉口离京城只有百里路,一般三天也就到了,沈凡以一己之力硬生生的给他们的行程多拖了两天,快一倍的时间。
这还是不需要沈凡自己走路的情况下。
谢云澜之前其实有过一个疑惑,据沈凡所说,心魔是半年前出逃的,可他半年后才从钟山到达京城找到第一只心魔,钟山离京城不近,但也没有那么远,寻常人走上月余足以,沈凡却走了那么久。
现在他明白为什么了,依沈凡这身毛病,才走了半年而已,他真的已经很努力了。
汉口之后就不再同路了,他们一个往西,一个则往南,分别时,穆青云没有愁绪,只有一副解脱后的轻松神色。
“济州山匪多,你们去那边多加小心。”谢云澜对穆青云叮嘱道。
“大哥放心,我带的都是军中好手!”穆青云指了指随行的护卫,各个精悍强健,训练有素,应付寻常山匪乱民绝不再话下。
谢云澜点点头,沉吟片刻,又道:“你多照顾点玉珍,她身体还没恢复好。”
“这个自然!”穆青云有意无意的强调说,“我是她的丈夫,当然会照顾好她。”
谢云澜没什么要说的了,正要分道扬镳时,谢玉珍突然叫停了赶车的马夫,从车窗里探出头问:“哥,今年过年你在哪儿过?”
“不知道。”年关还远,谢云澜压根没想过这一点,而且他这回陪着沈凡去找心魔,也不知道多久可以找齐,怕是得找上三年五载,过年大概也是到时候在哪儿便在哪儿过了。
“哥,你要是不忙,到时候来济州过年怎么样?”谢玉珍扬着笑道,笑容里却都是不舍。
谢云澜是她唯一的亲人,这种血缘关系是丈夫穆青云比不了的,过年时她总是盼着能跟亲人团聚的。
谢云澜没有立刻答应,沉默片刻后,他说:“我尽量。”
谢玉珍也知道谢云澜不可能给她肯定的答复,此行前路未卜,危险重重,便像是谢云澜每回离家上战场去一样,兄妹两都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又是否能够再见。
谢玉珍含着泪道:“我到时候给你包白菜馅的饺子,哥,你记得照顾好自己!”
“知道了!”谢云澜冲她挥了挥手。
车轮再次开始转动,马蹄踩过被泪水打湿的泥土,渐行渐远。
谢云澜勒马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远去,王泰上前提醒道:“侯爷,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
谢云澜“嗯”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不再留恋,他调转马头,冲着站在路边的沈凡一伸手:“上来。”
沈凡收回视线,他也对谢玉珍的离开有些不舍,倒不是对人有感情,主要是他没车坐了。
他长长叹了一声,不太情愿的搭上手,坐上了谢云澜的马背。
因为之前有被谢云澜快马颠过的经历,沈凡本想让谢云澜慢慢走,不要颠到他,可他还未来得及开口,谢云澜已经一扬马鞭。
“驾!”
连续五日都被迫漫步行走的马儿终于得到了肆意奔跑的指令,快意的嘶鸣一声,如疾风一般,一瞬间就窜出了数丈。
“驾!”
“驾!”
王泰以及其余的侍卫连忙驾马跟上,沈凡紧紧抱着谢云澜的腰,在迎面的疾风中说:“慢一点……”
王泰也在后面喊:“侯爷慢点,等等我们!”
“不能慢!”谢云澜喝道,“耽搁那么多天了,再磨蹭下去拖到什么时候?还找不找心魔了!”
寻找心魔一事目前在沈凡心里还是有点重要的,因此他难得克服了一下,没再要求谢云澜放慢马速,只默默将谢云澜的腰搂的更紧。
一行人纵马疾驰,跟着官道旁奔涌不息的沔水大河一起,浩浩荡荡的南下。:,,.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