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以尧被激活“暗示拒绝”系统的时候,一并重启的还有“暗中观察”模式。奈何冉霖跑得飞快,后面又?开始赶最?后一场戏,唯一留给他的观察机会只有最?后邀请宵夜的短短几?十秒。
可冉霖拒绝得很自然,理由也?很正当,包括语气声音表情动作都没有任何可疑。
陆以尧觉得自己的大脑分裂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科学?理性,通过观察得出“冉霖一切如?常,显然对?你并没有你所以为?的那方面意思”的严谨结论;一部分只凭第六感,任性地坚持“冉霖在故作坚强,他就是喜欢你,并且已经接收到?了你的拒绝信号”的直觉判断。
被冉霖那句话激活系统的时候,陆以尧才发现,两个多月以来,他其实一直在等待能够实践和霍云滔商量出的方法论的时机。
只是他从没想过,真如?愿以偿的时候,不仅没解决问题,还打破了原本?已经回归自然的平常心。
冉霖有没有收到?暗示?
冉霖究竟是不是GAY?
冉霖到?底喜不喜欢他?
——以上问题,统统没解决。
乱,比两个多月之前的那个晚上,更甚。
霍云滔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有的没的想了半宿,陆以尧才勉强入睡。梦里他回到?了中学?时光,那所寄宿的贵族男校,下课铃一响,他第一时间跑到?霍云滔的教室,把人揪出来一顿胖揍。
那时候的他和霍云滔都还没长开,于发育凶猛的西方同学?里,就像两棵豆芽菜。但豆芽菜打起来,也?是能够热血沸腾的,最?后霍云滔不堪忍受爬上屋顶,对?站在屋下的他指着鼻子骂,老陆,你个重色轻友的玩意儿!
骂完,手机闹铃就响了。
苏醒来的陆以尧头痛欲裂,总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全是负罪感——昨天晚上只是对?冉霖,今早又?加上一位霍云滔。
冉霖就算了,为?什么梦中修理损友也?会有罪恶感?
陆以尧坐在酒店的床上,百思不得其解。蓦地,想起每次劝妹妹遇事多自省时,陆以萌最?爱说的那句话。
她说,哥,你头上有圣光。
顶着光圈的陆大明星以为?会在片场看到?一个和昨天同样自然的冉霖,并且已经在心里说服自己,别东想西想无中生有了,好好拍戏,哪知道从化妆造型开始,男二号就时有时无地瞥他,而且目光中充满了……痛苦和仇恨?
一同做造型的唐晓遇也?发现了男二号的不对?劲,但因为?摸不清楚深浅,便没敢出声。
直到?男一号探寻的目光求助过来。
四目相对?,眼波在无声静谧中流转碰撞——
【陆以尧:什么情况?】
【唐晓遇:[摊手]】
【陆以尧:难道是昨天晚上的暗示效果延迟到?现在才触发?】
【唐晓遇:暗示?】
【陆以尧:拜拜。】
【唐晓遇:……说话说一半就撤是什么鬼你再?看我一眼啊!!!】
随着造型接近尾声,冉霖眯起的眸子里,目光也?越来越锐利,甚至胸膛都开始剧烈起伏,好像随时都能一腔愤怒冲云霄!
陆以尧再?忍不住,豁出去了直接开口:“其实,昨天……”
“别说话!”冉霖粗暴打断他,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冷冽,“没有什么可解释的,任何原因都不是你欺骗利用?我的理由!”
唐晓遇倒吸口气,瞪大眼睛,心说戏还没杀青,男一男二就要?上演“假戏真做霸道兄弟爱上我”了?!可,可这是化妆间啊,你俩就算爱比海深也?要?注意公众影响好吗!不想在圈里混了?!
“那个,二哥,我觉得吧……”
“你也?闭嘴!”冉霖忽然转过头来,声音极沉,一字一句,“你要?是敢帮他说一句话,兄弟没得做。”
唐晓遇懵逼地眨眨眼,怎么总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耳熟到?他张口就能对?上来下句——
“我的兄弟都要?刀剑相向了,我如?果还能冷静看着,这兄弟做与不做又?有什么分别!”
冉霖哑然,不住地喘息,良久,才稍稍平复下来,带着点不可思议道:“小鱼,你刚才的情绪真好。”
唐晓遇腼腆笑笑,下意识谦虚道:“也?没有啦,是你带的……等一下,”唐晓遇的表情黑线下来,“对?戏我没意见,但你好歹给个信号吧!”
冉霖眨巴下眼睛,歪头看他:“没信号你不是也?对?上了,而且对?得特别好,都不用?酝酿,一张嘴情绪就到?位。”
唐晓遇抿嘴,笑靥如?花,不胜娇羞:“你别看我好像每天嘻嘻哈哈的,其实我一直在很用?心的揣摩徐崇飞……”
给男三号化妆的造型师在心里暗暗叹口气,一边擦掉刚刚因为?男三号突然狰狞对?台词而歪出去的眉毛,一边感慨导演选角色的眼光毒辣——这种一点就着一夸就乐的主儿,演徐崇飞简直是灵魂契合,要?是演了方闲,能被唐璟玉骗得渣都不剩,要?是演了唐璟玉,嗯,估计这辈子连灭门?仇家?都查不出来。
这厢化妆师心里吐槽,那厢冉霖直接对?着男一号揶揄调侃:“陆老师,你刚才是不是走神了,不然没道理对?我递过去的台词没反应啊,小鱼都能接住。”
唐晓遇从飘飘然的云端回到?地上:“小鱼都能”这种说法,我不是很喜欢……”
陆以尧怔怔看着冉霖眼里“三分请教七分打趣”的笑意,忽然觉得有一丝丝委屈,特想学?着唐晓遇那样有冤就诉有怨就喊——我为?了你的事情从昨天纠结到?今天从黑夜纠结到?清晨你不说体谅我还一言不合就飙戏,有没有人道主义关怀啊!
“陆老师,”化妆师的弱弱呼唤打断了陆以尧万马奔腾的心绪,“您能先别皱眉吗,不好上粉……”
陆以尧深吸口气,眉宇舒展,缓缓露出一个礼貌微笑。
冉霖努力往下拉嘴角,生怕笑得太明显——他敢百分百肯定陆以尧在心里咆哮呢,但这人就这样,气到?炸,脸上也?要?保持着温文尔雅的贵公子状。
自己装的逼,再?内伤,也?得憋着。
冉霖垂下眼睛,发现“失恋让人成?长”这句话真有道理,一夜之间,他就变坏了,并且大有在坏蛋路上越滑越远的趋势。
但神奇的是,坏蛋真的比好人皮糙肉厚,起码现在对?着陆以尧,他又?回到?了从前没发现自己心意时的光景,不,比那时候还要?自在。
那时的冉霖没爱上陆以尧,但因为?炒CP蹭热度的事情,仍心怀愧疚。
而现在的冉霖是陆以尧的朋友,封存了喜欢,也?已经翻篇愧疚,只剩下平等相处的惬意。
两个多月前的那顿饭还是算数的。
陆以尧说不用?考虑咖位,不用?顾虑粉丝,不用?在乎舆论,怎么相处着舒服怎么来。
虽然有点迟,但冉霖决定从现在开始,听陆老师的话。
“你是又?开始酝酿情绪了吗……”陆以尧眼见着冉霖从忍着笑,到?笑容渐淡,再?到?正色起来,最?终回归眼里带恨,莫名?头皮发麻。
冉霖的恨是真狠,带着剥皮拆骨的激烈与决绝。
即便知道是戏,陆以尧还是承受不住。而且这才只是陆以尧,如?果他让自己变成?唐璟玉,进到?角色的情绪里,那么冉霖……不,方闲的目光,足以让他在罪恶感里,万劫不复。
“必须酝酿啊,”冉霖叹口气,用?力眨眨眼,让眼眶放松,也?让差一点涌上来的热气慢慢消散,“今天这场是重头戏,我不想出任何差错。”
抛开那些有的没的心思,冉霖说的是实话,这也?是他今天能彻底快刀斩乱麻,振作起来的原因——不是他想不想,而是他只能这样。
热恋也?好,失恋也?罢,都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他不能任由自己的私人情绪,毁了剧组所有工作人员四个多月来的努力。那样不仅对?不起信任他的投资人、导演和编剧,也?对?不起心里那个喜欢演戏的自己。
陆以尧看着冉霖眼里的认真和坚定,第一次对?自己的“敬业”认知,产生了质疑。
他从不认为?自己的演技有多出色,悟性有多高,但在“认真对?待工作”这件事上,他一直是极度自信的。
不和那些以戏为?天的真·艺术家?前辈比,只和眼下年?纪相仿咖位相当的许多同行比,陆以尧觉得自己配得上一枚“青年?标兵”荣誉勋章。
但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可能过于自负了。
姚红曾经打过一个比方。她说你们两个就是两桶高度不一的水,你高,他低,中间连根管子,永远都是你的水往他那边跑。
陆以尧现在也?想用?这个比喻,不过桶里的水从“名?气”换成?“敬业(含爱岗)”,那么一定是冉霖的水往他这边跑。
冉霖比他高出的不只是认真,还有括号里的那一点点的,热爱。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你就是用?眼神把我烧出窟窿,我也?不后悔做这些。”陆以尧听见自己沉声开口,不是剧本?里的台词,但是唐璟玉的心声。
冉霖没料到?,陆以尧就这样毫无预警地入戏了。刚刚冷却下来的血液又?开始沸腾,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怼他!
“我把你当最?亲的兄弟,我为?了你放弃我最?爱的姑娘,甚至如?果非要?我在你和赵步摇中间选一个,我都会毫不犹豫选择你……”冉霖说不下去了,深吸口气,又?慢慢呼出,感觉心口正因为?巨大的痛苦而窒息,“你的回应呢?就是欺骗我,利用?我,最?后还害死了我爹?”
“你爹是我唐家?灭门?的仇人。”
“那我呢,我有哪怕一丝一毫对?不起你的地方吗?”
“没有,是我对?不起你。”
“你做那些的时候没想过我,现在觉得对?不起,晚了。”
“……”
唐晓遇静静看着男一男二入戏,飙戏,一颗心跟着跌宕起伏。
终于,二人之间不再?说话,只剩下压抑的寂静在蔓延,他转过头眼带水汽地看着自己的化妆师:“姐,你现在知道了吧,我演这个男三号可不容易了……”
“姐懂。”化妆师点点头,扶正他的脑袋,“乖,别动,这条眉毛已经画半个小时了。”
主演们一边化妆造型一边酝酿情绪的时候,拍摄现场正在紧张地布置着。
冉霖说今天是一场重头戏,不只没有夸张,反而还是收着说的。确切地讲,今天这场,是整部剧里,最?重要?的一场戏——武林大会,方焕之死,唐家?灭门?案真相大白,海空方丈诬陷唐璟玉,唐璟玉和方闲决裂。
如?果说整部戏就是一场连环阴谋和一出兄弟反目交织而成?的过山车,那么今天,就是最?高处那个翻滚360°+扭拧720°的标志性大环。
偌大的内景空间被搭建成?方家?的席武堂,即武林大会现场,桌案相连,杯盘酒盏,说是武林大会,更像是一场众门?派把酒言欢的盛宴。
方焕之的位置是主位,但并不高于其他位置,既突显了主人的身份,又?给予所有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该有的尊重。
群演已基本?就位,但还没有全部坐定,稍显杂乱。
摇臂还在半空中晃来荡去地找角度,录音师和灯光师也?不敢有一丝懈怠,哪怕已经准备就绪,仍紧盯着现场,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变化。
一些配角演员已经先行抵达,尤其饰演方焕之的仲家?昆,正拉着饰演海空方丈的老朋友,对?戏+走位。
大场面+群戏+高丨潮剧情,这部戏最?华彩的部分能不能耀眼,就在这一搏!
终于,五位年?轻演员带妆进入现场。
唐璟玉,方闲,徐崇飞,赵步摇,狸儿。
无论他们的演技照前辈有多少差距,毫无疑问,他们才是这部戏的第一天团,戏好不好看,就在他们身上。
随着他们的到?来,这场戏的阵容,齐了。
现场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连群演都不自觉安静下来。
监视器后面的陈其正转头看一眼已经快要?窒息的搭档,无力叹息:“你一定要?比演员还紧张吗?”
宋芒捂着胸口,手指已经将明黄色的衣服布料拧成?一团:“不行,克制不住的激动,发自灵魂的颤抖……”
陈导不是第一次见搭档这样了,但每一次他仍然忍不住吐槽同样的问题:“本?子是你写的,你到?底有什么可激动颤抖的!”
宋芒的回答也?一如?从前:“就因为?是我写的才情难自抑,我必须亲眼看着文字被百分百还原成?镜头,才能放心。”
陈导向来不愿争论,但侮辱他的专业,不行:“我哪次拍出来的镜头让你的本?子面目全非了?”
宋芒对?搭档有信心,但也?谨记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凡事都有意外,我必须要?把风险控制在最?低。”
陈其正可以肯定,这辈子都不可能和这位搭档磨合到?严丝合缝了,就俩搭不上的齿轮,硌愣着在艺术道路上艰难前行吧。
“我先和你约法三章,你是来围观的,不是来导演的,不能再?发生中途逼我喊停的事情。”
陈其正是吃过亏的,上回那个电影的高丨潮戏,两个人在现场吵起来了,就因为?有个演员自由发挥了一句词,他觉得没什么,宋芒直接爆发。他也?是气急了,于是当着所有演职人员的面,上演一出金牌导演编剧对?掐戏,丢人丢大了。
“OK。”宋芒知道陈其正指的是哪件事。事后他也?很后悔,两个对?艺术较真的人碰到?一起了,掐起来没毛病,但大庭广众,就不好看了,也?影响导演威信,“这算第一条,剩下两条呢?”
“没了。”
“不是约法三章吗?”
“重要?的一条顶三条。”
“……”
重新?看回监视器的时候,所有演员已基本?就位,陈其正深吸口气,心慢慢沉静下来,举起扩音器低缓而有力道:“来,各单位注意了,先走一遍戏——”
所谓先走一遍,即调度比较复杂的戏份和场面,先不拍摄,而是让演员先演一遍,过程中,导演会随时打断,确定和修正摄像机拍摄角度,演员的走位,甚至是演员的动作和神态,以期拍摄正式开始时,能够流畅顺利。
这场戏一共走了三遍。
三遍走完的时候,堆积的情绪已经让冉霖的胸腔快要?炸开了。
陆以尧没有再?和对?方说任何一句台词以外的话,他没办法做到?冉霖这样连灵魂都仿佛被戏中人占据,但他不愿意打扰这样的冉霖,这样全身心投入的,发着光的,演员。
不仅是陆以尧,唐晓遇、奚若涵还有饰演狸儿的女演员,都没敢同冉霖搭多余的话。
谁都看得出来,他现在不是冉霖,是方闲,而今天的方闲,就是疯狂的,惨烈的,濒临崩溃的——
唐璟玉从海空方丈那里得知“落花剑谱”就在方家?之后,既为?报仇,也?为?戳破方焕之的阴谋,便同意带海空方丈进入方家?,赶在武林大会之前,寻找剑谱下落。
他以玉少爷的身份,带着乔装成?老翁的海空方丈,大摇大摆穿梭于方家?的每一处,厨房,兵器房,柴房,卧房,藏宝阁等等,最?终在方闲书?房的一道暗格里,发现了落花剑谱。
原来真像海空方丈说的那样,所谓落花剑谱惊现流马镇,不过是方焕之放出的消息,为?的就是除掉反对?他的门?派,好在武林大会上顺利当上盟主。
海空方丈让唐璟玉收好剑谱,待武林大会上,一举戳破方焕之的阴谋。唐璟玉欣然应允,却不料在武林大会上,事情陡然生变,方焕之重伤濒死,而方闲,也?终于知晓唐璟玉背着他做的一切。
“《落花一剑》第835场第1次……”
啪!
“老衲想来领教一下方盟主的若谷剑法,不知可否赐教?”
饰演海空方丈的老戏骨站起来,银眉长髯,面相宽容而慈善,平缓而有力的声音在偌大的席武堂中回荡,霎时让所有人情不自禁闭了嘴,无论是喝酒的,闲谈的,嬉笑的,都静下来,整个席武堂鸦雀无声。
饰演方焕之的仲家?昆闻言微笑,放下杯盏,从容不迫地起身,朗声道:“老方丈言重了,该是晚辈向方丈请教一二。”
一个笑面狐狸,一个城府似海,四目相接,剑拔弩张。
不满意方焕之当武林盟主的并不只菩提寺一家?,但敢冒头的,海空方丈是独一份。
坐在不远处的冉霖早不复走戏时的浓烈情感,这会儿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爹和德高望重的海空方丈,面色平静,眼神茫然,完全一副“不知道这是唱的哪一出”的雾水模样。
陆以尧坐在冉霖旁边,按照剧本?,下意识眯了眯眼睛,不动声色地屏息凝视,静观其变。
方焕之走出桌案,来到?席武堂的正当中,恭敬地对?海空方丈施礼,随后长剑缓缓出鞘。
海空方丈微微点头,手上的禅杖微微抬起,又?飞快落下,咚地一声,杖柄敲在地面,低沉而压抑的闷响。
“方丈,多有得罪了!”
方焕之一言既出,手中剑凌空飞起……
“唔!”
剑未出云,方焕之忽然弯下腰脊,痛苦捂住胸口。
“停!血袋——”
导演一声令下,血袋立刻被送上来,仲家?昆含入口中,重新?恢复弯腰捂胸口的痛苦姿势,前后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其余所有人,演员也?好,工作人员也?好,都维持着喊停前的状态、姿势,一动不敢动,一声不敢出,生怕哪里起了变化,待镜头继续时,穿帮而不自知。
拍摄继续,闪电般的中断仿佛不曾发生。
随着仲家?昆咬破血袋,噗地一口鲜血喷出,冉霖腾地跳起来,撞开桌案冲进席武堂正中央——
“爹!”
镜头里的方闲扶住方焕之,一脸心急如?焚。
监视器后面的陈其正和宋芒,屏住呼吸,紧盯屏幕。
方焕之颤颤巍巍抬手,指着三丈之外的海空方丈,艰难道:“你下毒害我……”
海空方丈站在原地一动未动,连禅杖都没举起,满眼诧异,好似对?发生的一切始料未及,全然不知情:“方盟主何出此言?老衲只是想领教一下方家?的若谷剑法,这、这怎的变成?老衲下毒害你。阿弥陀佛,老衲连方盟主的身都不曾近过。”
百川谷的神医上前来,替方焕之把脉,很快,便对?着方闲遗憾摇头:“灭真散,中毒者只要?施展内力,真气运行,便会毒发,无药可解。从脉象上看,盟主中此毒已三日有余。”
“来人!”方闲对?着堂外大喊,“把海空方丈留住!”
事情尚未明朗,海空和尚脱不了干系,但此时此刻还能记着用?“留”,足见方闲已不复当初的莽撞和冲动,变得稳重而成?熟。
海空方丈一脸含冤受辱,口中念念有词,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未及方闲说话,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玉少爷在三天前进过厨房!”
方闲愣住,不可置信看向自己最?好的兄弟,嗓子发紧,声音发颤:“你进厨房做什么?”
唐璟玉自小讨厌厨房的气味,幼时二人偷吃,都是方闲进去偷,他在外面把风。
唐璟玉静静站起,心情竟然平静了,这不是他和海空方丈计划中的场面,但当方焕之运气吐血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中计了。
他只是想当中揭穿方焕之的阴谋,至于杀他报仇,根本?还未提上计划。
很好,海空方丈替他提前做了,为?表诚意,他应该替海空方丈顶这口黑锅。
但他不想。
连根针落下都能听见的寂静里,唐璟玉的声音清亮如?钟:“厨房,我进了,但毒,我没下。”
方闲嘴唇颤抖,似有一些预料,又?不敢相信,声音哑得厉害:“所以我才问你,进厨房做什么……”
“找落花剑谱。”唐璟玉再?无半点隐瞒。
方闲瞪大眼睛,冲击接二连三,撞得他有些恍惚:“落花剑谱……在我家??”
唐璟玉定定看着他,良久,缓缓从怀中掏出剑谱:“是的,我找到?了。”
方闲无法相信一般,不自觉地摇头。
唐璟玉狠下心,一字一句道:“就在你书?房的暗格里。”
方闲大脑一片空白,茫茫然。
方焕之忽然用?力抓住他的手,声音吃力而破碎:“你……咳咳,你别听他的……”
方闲的目光在亲爹和兄弟之间来回,忽然不知道该相信谁。
唐璟玉冷笑,高声道:“为?什么不让方闲听我的?是怕我把你做的那些丑事都揭开吗!落花剑谱重现流马镇,根本?就是你为?血洗反对?你的门?派布下的局!一如?十三年?前血洗唐家?一样!唐家?你总不会忘了吧,上上下下三十七条人命……不,你不会忘的,你把我带回来了,震断我的经脉,像养条狗一样养着我这个唐家?余孽,听着我一口一个义父的叫你……”
“唐璟玉!”方闲厉声打断他,可打断完,又?泄了气势,颤着声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唐璟玉有一腔恨意,他可以用?层出不穷的恶毒言辞咒骂方焕之三天三夜,可对?上方闲的眼睛,那到?了嘴边的恶语,忽然就出不来了。
方焕之死在了方闲臂弯里。
至死,这人也?没有“其言也?善”,唐家?灭门?的事也?好,落花剑谱的诡计也?好,一个字都没认。
方闲缓缓站起来,挺直脊梁,环顾全场。
满席武堂里,大多在等着看方家?的笑话。他那些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哥哥们都躲在堂下,没人冲出来为?方家?主持公道。
那就他来吧。
眼前的唐璟玉还是那副冷峻的模样,可眼神,暗不见底。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方闲不知道。
他可能真的像赵步摇说的,太傻了,以为?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永远不变。
一步,两步,三步。
方闲终于来到?唐璟玉面前,他是二弟,所以好像理所应当一样,比大哥矮上几?分。
曾经的他对?此心甘情愿。
这会儿才发现,仰头看人的滋味,很难受。
无声对?视良久,他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毒,是你下的吗?”
唐璟玉以为?自己已经为?这一时刻做好了准备,可真等到?了眼前,真看着方闲的眼睛,他竟没办法坦然:“不……”
“停!”
导演的出声打断了全部节奏。
所有演员都已沉浸到?兄弟反目的情境之中了,方闲的情感太炽烈了,好似火山即将喷发前,剧烈流动的滚烫熔岩,光是围观,便能感受到?那烤人的热度。
而所有工作人员更是一颗心沉到?底,停,就意味着要?重来,意味着之前的一切工作都白费!
陆以尧没想到?被喊停的会是自己,第一反应就是看工作人员,果然,一个个脸上都是泄气的表情。
“陆以尧……”导演破天荒喊了他的名?字,只有在拍摄极重要?戏份的时候,导演才会这样,而且喊完之后导演更是从监视器后面走出来,来到?席武堂中间,面对?面给他讲解,“你的情绪对?,但程度不够。冉霖刚刚那股劲就绷得很好,能感觉到?他整个人的身体里都在积蓄着一股力量,马上就要?爆发的感觉,但是你的力度没到?,一开口,就把他刚刚营造出的那股压力的气氛,消解掉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这场戏里,你和冉霖是要?相互影响的……”
导演说着还不过瘾,干脆比划起来:“就像你们两个在比赛攀岩,这一下他比你攀得高,下一下你就要?比他攀得还好,观众的情绪就会跟着你们两个的台词一步一步攀到?最?高点,然后啪!爆发——”
“陈导,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陆以尧不想耽误时间,影响进度,陈其正说的他已经懂了,接下来就是如?何实践……
“停!不行,再?来!”
“停!不行,再?来!”
“停——”
陆以尧身心俱疲。
全场也?濒临崩溃。
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每次喊停后,拍摄并不是从头开始,而是从“方闲已经站在唐璟玉面前了”这里开始继续。所以之前大家?的努力没有做白工,方焕之和海空方丈的对?决也?好,方焕之的死亡也?好,都不需要?重复,只是频繁NG将进度死死卡在“兄弟濒临决裂”这里。
陈其正也?累了,再?没力气走到?陆以尧面前去讲。他自认调教功力还可以,事实上陆以尧每一遍,都比上一遍有进步,但就是不对?,尤其是在方闲饱满的情绪面前,更对?比出唐璟玉的不够劲。
“唐璟玉是内敛的,但面对?方闲的质问,内心的冲突是强烈的,而且你的情绪要?随着方闲的情绪升温……”
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陈其正也?想不出更清新?脱俗的说法。
陈导说得累,陆以尧听得也?糟心,如?果同样的话有用?,他就不会一遍遍NG了。
“那个,陆老师……”
扩音器里忽然传来编剧宋芒的声音。
所有人疑惑望去,果然,宋芒不知何时从陈其正手里拿过了扩音器。
“陆老师,”宋芒说,“你不用?管什么情绪,什么有力没力,什么声音大声音小,你就把所有注意力放到?方闲身上,别分心,别去看海空,别去看赵步摇徐崇飞,别去看其他任何人,忘掉这是一场武林大会,假装这个世上只剩下你们两个,能做到?吗?”
陆以尧微微皱眉,下意识环顾全场,觉得宋芒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倒想假装这个世上只有他和冉霖,但这周围黑压压一片,有群演,有配角,有灯光,有摄影,有剧务,有场记,有录音……
眼前忽然扑来一个黑影。
没等陆以尧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抱住了。
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
紧密,坚实,用?力,炽热,不带半点暧昧。
陆以尧忘了呼吸。
终于,冉霖轻轻松开他,回到?面对?面的状态,但距离极近。
眼对?眼,鼻对?鼻,冉霖目光炯炯,仿佛能将人的魂魄吸进去。
“不用?去想其他,就看着我。你最?对?不起的,最?不敢面对?的就是我,但你必须面对?的也?只有我。除了我以外,你不用?也?不屑于给任何人交代,懂吗?”
陆以尧听见冉霖这样说。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仿佛这世上只剩下这个人的声音。
鬼使神差,他轻轻点了头。
拍摄是谁喊的继续,场记板有没有再?打,陆以尧都听不见,偌大的席武堂里所有一切都人间蒸发,满眼满眼,只剩下冉霖,不,只剩下方闲在和他说话。
那人质问:“毒,是你下的吗?”
“不是。”他感觉自己身体里有无数声音在叫嚣着,爆裂着,可他说出的话,却静如?止水。
“那你进厨房做什么?”
“找落花剑谱。”
“你一个人吗?”
“还有海空方丈。”
“你们合谋?”
“不,他利用?了我。”
老和尚瞠目结舌,作出一副“震惊”模样,声音却不是气急败坏,更像是被污蔑后的受伤与不可置信:“唐璟玉,你怎可含血喷人,方焕之灭你唐家?,你报仇天经地义,但你不该往我菩提寺泼脏水。”
人群中立刻声声附和——
“是啊……”
“太不像话了……”
“海空方丈向来德高望重……”
这些声音都没有入得了唐璟玉的耳。
但方闲听见了。
“都给我闭嘴!”他一声怒吼,“把海空方丈给我锁了!”
一声令下,方家?豢养的高手立刻将海空五花大绑,由“留”变“锁”。
海空和尚终于再?没法装淡定,恼羞成?怒高声道:“唐璟玉冤枉老衲,小公子切不可听信……”
“去你的死秃驴!他是我大哥!我不相信他难道相信你!”
方闲怒不可遏,一声没教养的唾骂,仿佛又?成?了那个吊儿郎当的方家?小公子,不出江湖,不懂人情,没轻没重,却也?天真随性。
什么时候,浪荡不羁的小少爷成?了明理懂事的方少侠呢?
一句“大哥”,唐璟玉眼睛发酸。
可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哭的,唐家?灭门?之后,他就再?也?哭不出来了。
“二弟……”
“不许这么叫我!”
方闲声嘶力竭地打断他,彻底崩溃。
唐璟玉只是红了眼眶。
方闲眼里已经蓄满泪水。
“海空下毒你知不知道?”
“不知。”
“我爹真的是你唐家?灭门?的凶手?”
“是。”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
“回答我!”
“我们三人结拜的前一夜。”
方闲控制不住地后退半步,握紧双拳,方才定住身形。
竟是那样早。
“那你为?什么还要?答应结拜……你明知道我是你灭门?仇人的儿子,为?什么还要?和我结拜?”
唐璟玉声音哽咽:“我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结拜不结拜,有区别吗……”
“有!”方闲声音控制不住高起来,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我们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的,死生相托,福祸相依,吉凶相救,患难相扶,天地为?证,山河作盟,一生坚守,誓不相违!”
唐璟玉轻轻闭上眼,不想,也?说不出话。
仇人已死,他却没觉出任何报仇雪恨的痛快。
“二哥,”徐崇飞再?忍不住,起身冲到?二人中间,焦急道,“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方闲摇头,轻轻露出一个苦笑:“没有误会。”
深吸口气,方闲不再?犹豫,快步走到?自己原本?的桌案前,取来佩剑,重新?在二人面前站定,寒光泛起,长剑缓缓出鞘。
铛啷。
剑鞘被丢到?地上。
方闲横举起佩剑直到?胸前,一手握剑柄,另一只手抚上剑身,缓缓握紧,仿佛那剑尚未开刃一样,无所顾忌地握在手心。
但那剑何止开刃,根本?是锋利无比。
可方闲似感觉不到?一样,一点点将那剑身掰弯,直到?“铛”地一声脆响,剑身断成?两截。
方闲将折断的佩剑丢到?地上,正落在唐璟玉脚下。
他说:“从今往后,你我二人,有如?此剑。”
导演何时喊停的,又?是何时重新?开始的,陆以尧根本?听不到?,只木然看着化妆师过来了又?走,回过神时,方闲垂下的手掌,已鲜血淋漓。
那不是方闲的手,那是方闲的心。
那个嫌弃着叫自己“大哥”的弟弟,再?也?回不来了。
脸上忽然一片温热。
早忘了怎么哭的唐璟玉,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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