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营帐之中,饭局接近尾声。
这一顿酒美肉香,篝火融融,主宾觥筹交错,言谈甚欢,皆是十分满意。
只是到了尾声,谢守德握着杯盏,无意间叹了口气。
季总兵便问:“谢大人为何叹气?”
谢守德道:“下官只是感叹岁月变迁,人生难料,想当初,我儿与大人相识,彼时大人参军不久,尚是年轻朝气意气风发的从事郎,一晃十多年过去,大人愈发稳重英武,已是武官楷模,国之肱骨,下官敬服。”
季总兵笑,“可不,时间如梭啊,您家这位当初救我的小娃娃,也从四五岁的开裆裤小崽子变成如今斯文儒雅的年轻人了,长江前浪推后浪,一代更胜一代啊!”
“诶。”谢守德伸手拦了下,“大人说笑了,犬子哪能跟大人相提并论,我这孩子……哎,都十六了,还没个功名!急得他娘……”
陈氏马上做忧愁状,“能不急么,我们内宅妇人,日后的指望也都在孩子身上……”
谢文龙低头做惭愧状。
季总兵端着酒杯,他是老江湖,何尝不懂这话里的意思,便是谢家人不点破,他心里也是有数的。
哪有施恩者巴巴半夜如此殷勤相送,多半是有求于人。
难为天下父母心,做父母想为孩子谋个前程,季总兵能理解,况且,他来之前就有想过此事,这少年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若对方有需要,提携一二未尝不可。
他便接了话,“文龙今年十六了?那是该好好筹谋下前程!”@无限好文,尽在()网
陈氏见对方接话,顺杆往上爬,“可不,年纪不小了,都怪他爹,平日总是忙于公务,孩子管教少了,比不得其他官家孩子,况且他爹就这么大的职位,能力有限,不能给孩子谋个好差事……我这做娘这愁的,夜夜难以入睡。”
陈氏似觉得自己一个妇道人家说了太多,矜持地压低声音,“其实孩子是个好孩子的,就是缺个出路……”
季总兵笑:“若是两位不嫌弃,本官过去的匀城刚巧缺个少吏,职位虽小,但年轻人先锻炼锻炼,也是好的。”
少吏的确是个微末等级的官职,但谢家人哪敢挑剔,便是再小的职位也等于入了仕,意味着谢文龙无需经过重重恩考便直接入了官,若是在职位上好好干,季总兵又肯照拂的话,升起来容易。况且季总兵马上要入京为官,谢文龙若是能讨他欢心,未来升个京官不是没有可能。
这可比守着那小破县城的谢家高了数倍!谢家人大喜,一家三口集体跪谢季总兵。
季总兵笑着将人扶起来,又亲自就着营帐里的烛火下写了封推荐信,让人送入匀城,表示乃自己亲自举荐,届时谢文龙只要凭着户籍身份就能直接上任。
谢家人喜不胜喜,季总兵亦是带着期盼的眼神看谢文龙,拍拍他的肩,“小伙子,好好干。”
梦想一夜成真,这一
刻谢文龙的感受险些要飘起来,未来光宗耀祖,前途无量俨然指日可待。
却是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总兵大人,慢着。”
帐外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一听便是功力深厚之人的叫喊。
营帐帘子被掀开,守帐亲卫进来说:“大人,有位公子说是大人的故人,特来拜访。”
而随着侍卫的侧身,果然,一位十五六岁,清瘦高挑的少年立在门帐后,他身后还带着两个随从,一个年幼青涩,看模样是个书童,一个高大魁梧,看着像个保卫,应是刚才那声“慢着”的武功高人。
但这二人便是加起来也压不出那少年的存在感,少年一身靛蓝长袍,墨发束起,略微削瘦的身躯背脊笔直,夜色中如乔木挺拔,脸庞亦是清俊,薄唇秀眉,一双乌目沉沉若墨玉,见之难忘。夜里有风,吹得他宽袍大袖翻飞涌动,气韵十足。
季总兵乍一见他,便直觉眼熟,若要细究,又说不出具体印象。
而帐内谢家人则是瞪目。来人可不是谢栩,而那少年已落落大方上前,单手作揖:“晚生谢栩,见过大人,大人一别十年,别来无恙?”
便是这简单一句问候,让季总兵纳了闷,目光扫过谢家人又凝视谢栩,“这怎么回事?”
“大人明鉴。”谢栩倒也不揭穿,扭头看向谢文龙,眼神浮起嘲讽,意思不言而喻。
鸠占鹊巢,犬冒虎居。
“咦?”季总兵岂能看不出异常,问:“照这情况,莫非当初救我的竟有两个小恩公?”
“大人,并非如此……”谢家人尴尬又焦急,他们半夜拼尽全力追上季总兵,便是怕谢栩知道后揭穿自己,出府时还吩咐下人将总兵大人前来的信息隐瞒,就是不想让谢栩知晓。
哪晓得谢栩竟还是得知了,且这么快就追了上来!
谢家人心念辗转,却哪算得出顾莘莘的异能,当下情况紧急,谢守德拱手道:“总兵大人,这事怕是有误会……”
他打算先编个谎把这事圆过去,却不想季总兵抬手拦住他的话,向着谢栩道:“你说说当时的场景。”
谢栩有条不紊,一五一十道来。
当年之事遥远却也简单,为保存实力,被敌寇追击的季总兵躲到小镇某酒楼,刚巧,便是谢栩那酒肆美姬母亲所在的酒楼。
季总兵身负重伤,钻进了酒楼柴房里,那追兵追到酒楼四处寻找,年幼的谢栩刚巧在柴房外水井处,用小小的身架艰难地替母亲打水,见季总兵躲进柴房,没有声张,甚至他还将柴房悄悄门带上——孩子虽小,却极为聪慧,知道是本国将领,出手相助。
等那官兵来,粗声粗气喝问谢栩,换了旁的孩童定得吓哭,可这孩子镇定摇头表示不知。追兵观察许久,认为年幼稚童不敢撒谎,便气汹汹转向其他地方,离开了酒楼。
追兵走后,季总兵从柴房里出来,对那孩子既感激又诧异,但军情要紧,他不敢多留,只问了孩子的姓名,然后留了块印章作为信物,表示日后来报,便匆
匆离开。
不想边疆之战连绵不断,季总兵无法脱身,这一别就是十年,时间太久,况且中间季总兵南征北战,焦头烂额,要事太多,他便忘了孩子具体的姓名,只知他姓谢,祖籍林城。
这便是所有的信息了。
谢栩一五一十全答了出来。
季总兵惊愕,眼前叫谢栩的少年固然全对,但并不足为奇,毕竟前面谢文龙也全都答对了。
谢家人见状心里同样踏实了些,还好当年的事够仓促遥远,甭管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双方了解的情况差不离,就都有机会。
况且事已至此,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一早决定了蒙骗季总兵,甭管眼下发生什么,都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哪怕用最虚假违心的手段,谢家人也要将谢栩挤下去。
当下谢文龙便道:“堂叔,您这般说辞侄子甚是为难,揭穿这事,不敬重您,不揭穿,侄子又不想大人被蒙骗。”
这样说,季总兵当然便问:“哦?何出此言?”
谢文龙笑了笑,装作给长辈的面子,笑而不答,谢守德也为了在总兵面前保持好印象,只说了声:“堂弟,你何须如此?”
铺垫够了,那陈氏就上前委屈,反正她是妇道人家,心眼狭隘也没关系,“三郎,我们相处多年,我们自问对你不薄,可你对我们有误会,不满就罢了,文龙如何也是你侄子,这些内容既然你当年听文龙说了,他告诉你是信任你这个叔叔,可你怎么还要阻他的前程。”
得,这句话便点明了几点。
一,谢栩知道季总兵的事,是过去听谢文龙无意说的。
二,谢栩与这事实则无关,但他与兄嫂不睦,知晓此事后便要从中作梗,不想侄子讨得好处。
几句话下来,谢栩顿时坐实了卑鄙下作,忘恩负义的形象。
常人听了怕是要跺足而起,谢栩却淡而置之,没有正面回击,只是反问:“我竟不知我这侄子何时上过边疆。”
这的确是谢文龙的把柄,长这么大,别说边疆,远一点的城池他都去得不多。
但谢家人这番赶来,自是做了准备的。谢守德立刻便道:“当然去过,怕是幺弟年幼不记得了,文龙四五岁时,曾被被外祖带着去边疆住过一段时间。外祖有亲戚在边疆,一问便知。”
得,都说是外祖了,找那些亲戚做伪证不简单的很。
谢文龙也是机灵的,自知这问题糊弄过去,便要加紧急追,不能给对方追问的机会,毕竟问得越多,破绽越大,于是他抢着问谢栩:“幺叔既说救总兵大人的是自己,那总兵的信物自然有的了?起码该记得那物什的模样,比如刻了几个字?”
谢文龙提这个问题自是有的放矢,这是他方才认真旁听谢栩向总兵描绘当年情景时找的可攻之处,那段谢栩的描述里,零零碎碎什么都一清二楚,唯独对总兵给的信物一笔带过,这说明谢栩对信物也很模糊,甚至都记不清了,他在有意回避。
是个好纰漏。
他猜得没错,谢栩的确没有这物什。有的话早就呈上,何必大费周章兜圈子。
总兵的确留了信物他,关键是,那会他年幼弱小,拿着信物粗粗打量是枚印章,正要细看时,那酒姬母亲便一把抢过了去,嘴里嚷嚷着这玩意值钱,随后不由分说拿去给当了,换了身衣服跟头钗,招摇过市。
是以谢栩便是想记,也无从记起。
可谢栩岂能束手就擒,当下便说:“年纪太幼,对信物印象不深,但对总兵当年的模样,我却是记得清楚。”
这一句便看出谢栩跟谢文龙的区别,谢文龙是个赌徒,从总兵问他印章上刻了几个字,他敢拿前程豪赌猜测,猜对了,那是运气好,可一旦猜错,便前功尽失。
可谢栩不同,他的每一步都必须十足十的稳,信物不记得,便从总兵本人下手,只说自己认准、且有把握的事,信至于细节不记得,他也可以推辞为年幼无知,反正这招谢文龙不是没用过。
为了扭转印章不知的局面,谢栩又抛出了新的证据,“将军那会,身披银色铠甲,长.枪上有红缨,虽被敌军追捕,却骨气傲人,旁人让您脱了盔甲逃跑,您说这是军人的尊严,坚决不应。”
这话既是客观描述,又在无形中捧了总兵一把,可谓一箭双雕。
说完谢栩看了谢文龙一眼,“文龙可还记得?”
这一眼平静如水,谢文龙却有种被挑衅之感,当即便道:“幺叔能看清,侄儿当然也能,不就跟叔叔说的一样,银盔甲红缨枪,将军英武的很。”
幺叔拍马屁,他就不会了?
“错,”谢栩神色一转,“将军那天穿的是灰色铠甲,而不是银色。”
全场因这一句话气氛骤转,连一直在旁倾听观察的季总兵也是面色急转,谢文龙这才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叔叔的坑。
他急道:“我一时嘴快,说错了,将军是灰色盔甲配红缨长.枪。”
“还是错。”谢栩继续道:“将军没有配长.枪,那天他什么武器都没有带。”
季总兵脸色凝重。
他那天被追兵所追,武器落在路上,的确手无寸铁。
谢文龙是情急之下才犯的错,他并不算蠢人,只怪谢栩太聪明,不动声色将没有信物的劣势抹去,换了有把握的新问题抛给对方,将劣势转为优势,还不知不觉给人挖陷阱……等人反应过来,人已经站在坑里了!谢文龙急道:“我那会太小,只见将军英姿勃发,哪记得那么多……”
陈氏忙也给儿子说话,“将军,我儿自幼实诚,将军的事定是他亲身经历的,不然哪知道那么多。”
谢守德跟着拱手,“总兵大人,文龙决计不敢欺瞒您,且我谢家家教严格,子弟中但凡有蒙骗不实之人,不用您说,我第一个家法收拾。”
这一番言之凿凿,落地有声,由不得人不信,谢栩弯弯唇,露出一个讽笑。他很少笑,表情永远或是沉稳或是淡薄,这笑出来,由不得人多看一眼。
双方对峙,
一个冠冕堂皇,一个讥诮犀利,宛若两方拔河,僵持不下。
沉默的倒是季总兵。
“好了。”也不知道季总兵想了什么,出声道:“今晚大家就在帐营委屈一晚吧,这件事有些曲折,本官也要好好想一想。”
总兵大人的决定,当然没人反驳。
至于他想什么,两边各有猜测,总归是关于认恩的事。
但大家不好再逼问,便各自散开。
当夜,谢家人住在大人西面的帐营,而谢栩住在东面的帐营。
夜长梦多,谢家人是忐忑的,担心总兵会想出更多的事来,谢栩也在帐里沉思,但他素来沉稳镇静,哪怕事有变故也不见任何焦躁。
而帐外不远处,无人发现之地,高大的乔木上还猫着个小身影。
是顾莘莘,她夜里没去处,又唯恐事情有变,干脆爬到树上,坐在树冠里休息。
夜渐深,月亮越升越高,时间到了凌晨,这是一晚中最安静的时刻,除开林中的虫鸣,各帐篷内皆进入了梦想。
忽地一声尖锐的哨声撕破寂静,凌乱的马蹄声响起,远方似来人偷袭!
想着此处濒临山林,偶尔有山匪出没,帐篷里顿时骚动起来,有前方的士兵喊:“山匪来了!大家注意!”
各帐篷人手都爬出来,包括总兵、谢家,还有谢栩一方,陈氏是反应最大的,她一个女人,高官豪门里娇养惯了,何曾见过这种情况,当即便抱住了谢守德,“老爷……妾身害怕!”
见妻子险些哭起来,谢守德甩开她,“哭什么!躲到后面去!”
他何尝不慌,虽说他做了好些年武官,基本上只管城内治安,鲜少跟匪徒肉搏相对,更何况是山道上杀人不眨眼的匪徒。但当着总兵的面,他不敢丢架子,当下便去找自己的刀,假装镇定。
与自己的爹类似,谢文龙也在强装镇定,他有些小聪明,奈何经历跟他老娘差不多,都是宅院里娇生惯养的,何曾见过这种阵仗,想起旁人讲山匪杀人流血的架势,第一反应便是吓得后退。但一想总兵就在后面,自己的锦绣前程尽数压在那,他一个激灵,直觉是个机会,便跑到总兵身边,朗声道:“大人,晚生便是丢了性命,也当保护大人安全。”
季总兵也出来了,几个亲兵护在他身边,只是状态不太好,跟晚宴上大口喝酒相反,听亲卫说是那水土不服的后遗症又犯了,此刻浑身无力,靠在帐篷后头痛萎靡。
谢文龙一听暗叫不好,他本想着季总兵纵横沙场十余年,这么点山匪自是不在话下,是以言之凿凿的过来,只想做个样子,没想到总兵真不好了,那接下来没人指挥对敌,岂不是糟糕!
谢文龙动摇过,可想着自己的前程,他还是咬牙选择了冒险,赌一把,毕竟季总兵身边的士兵不少,未必会输,于是他对着季总兵说:“大人莫怕,晚生守在你身边。”说完在帐外寻了一张弓,握在手里防备。
一边拿箭,一边扫扫周围,这么危险又容易邀功的时刻,谢栩竟还没过
来。
怎么,难不成他怕了?跑了?
刚这般想着,前方出现一个身影,谢栩竟出了帐营,带着下属往前去,似乎在观察环境。
谢文龙冷笑,蠢,为了前程争取下就得了,还真打算拿命玩啊。
过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真以为自己能指挥?何况还是个残废,一无武功,二无健全体魄,届时出了错,看总兵怎么瞧他!
谢文龙便当做看戏,打定好主意,自己就护在总兵身边,决计不会有错。
此时情况越发危机,来袭的大队人马越发往前,竟有横冲直入的架势,仿佛知道总兵就在里头。
前方亲卫大喊,“保护大人!”
营帐士兵已在指挥中布下了第一道防线,十几位亲卫涌到了最前面,却没想火把一照,对方人马足有这边两倍之余,人数之争让对方即将冲破防线。
这边谢家人一惊,他们本以为区区一帮山匪,人数不会太多,哪怕总兵人马不够,也能抵抗个一时半会,不料对方来了这么多人,眼见大队人马汹汹而来,恐怕前线撑不了多久就得溃败。
谢家人不由慌了,见官兵们跟山匪肉搏打斗,亲卫头领甚至被几个山匪围住,顿时群龙无首,晃动的火把下,场面更加混乱,陈氏更是哭起来。混乱中,忽然有人大喝:“退!往后退!”
“退回树林!”
那声音果断而坚定,在夜色里分外清晰,帐营里原本群龙无首,一派凌乱,可这一声喝叫提醒了众人,可不,后面就是山林,若是人数悬殊太大,那便避其锋芒。
正值盛夏,树林草木茂密,既可以躲人,也可以偷袭,是个再好不过的计策。
于是后部分的人带着总兵飞快后退,而那出声的人更是从暗色中奔出来,不断挥手向东北方向指引。
指挥的人正是谢栩,在先前发现山匪来袭时,他迅速巡视周围的环境,这会才能指着草木最茂盛的位置去。
这可不是一般的位置,不仅草木旺盛,枝桠纵横交错,更是个狭长深邃的山谷,一旦人钻进去,再要守着口子就十分容易,堪称一人当关万夫莫开。
一群人便住住机会迅速往里撤,而前方拦着山匪的亲卫也想法子边打边撤,谢栩为了给前锋制造后退的机会,指挥后面的人抓着火把就往前方的匪徒砸,实在没有火把,就扔地上的石块砖头,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当做武器,扰乱匪徒的作战,迫使匪徒撒手。
在谢栩的干扰下,前锋亲卫们终于找机会慢慢退到山谷内。
与此同时,谢栩点了自己功夫了得的手下高虎,再搭上几个矫健强壮的亲卫挡在山谷门口,死守不让贼人进入。
不得不说,这位置当真是绝佳,既有草木隐蔽,又有地势掩护,贼人一时攻不进来,而谢栩也没想跟对方硬拼,拖延战就行,他们只需等到天明便安全了,这是通往驿道的必经之路,天亮就会不断有人路过,若是白天撞见贼人,必定要报官,是以贼人们绝不敢耗到天明。
谢栩的猜
测果然没错,凌晨的雾霭散去,启明星落下,东方的天际一寸寸亮起来,那贼人眼看攻不进来,只能恼恨离开。
等所有山匪撤完,天光大亮,太阳跃出山头,照映的山路亮堂堂,一群人松了口气,瘫软在地。
被人拥簇在最后的季总兵睁开眼,目光看向身边的人。
谢家人就在他身边,尤其是谢文龙,仍然紧握着弓箭,保护长官,见季总兵睁眼,道:“大人,没事了,晚生一直守着大人,大人无虞就好。”
谢守德夫妇也在几步外,跟着道:“贼子已然退了,大人放宽心。”
又道:“下官已通知人马去城内请求支援,必定护送大人安全离开。”
季总兵颔首,目光转向远处的谢栩,夜里一直保持指挥状态的谢栩,这回终于缓和下来,靠在一块石头下,闭目小憩。听到总兵的声音,他微微睁开眼,轻压下巴算是回应。
与谢家的积极与邀功相比,他不卑不亢,平静沉稳。
季大人眼里有情绪翻涌,回头看看谢文龙,像是在比对什么。而他的表情,再没有昨晚“水土不服”的虚弱,倒像是在深思熟虑。
便是这个眼神,谢家父子闪过不好的念头。
莫非昨晚一切,只是一场试探!是大人故意为之!
谢家父子猜的没错,这的确是季总兵布的局,昨晚那匪徒,亦是他派人假扮。
既然认恩之事一时不好判断,那就考验两个年轻人的临场反应。
显然高下已判,谢家年轻人虽对自己一路照顾,也守在自己左右,可临场忐忑,心思几番犹豫,季威远大风大浪几十年,这点小心思瞬间洞察。
反观那名为谢栩的年轻人,临危不惧,机变极快,慌乱中有条不紊,沉稳指挥。那冷静自持,像极了当年那孩子,过去那孩子虽只有五六岁,却已展现出极高的心理素质与聪慧,面对敌军毫不慌张,机敏周旋。
至此,季总兵的心已偏向了谢栩。
但同时,也生出了对谢家人的鄙夷,若谢栩才是恩公,那谢家文龙必然是冒牌货,想从自己身上讨点好处去罢了。季总兵面色凝重起来。
那边,谢家人也猜出了季总兵的想法,这可是他们万万不想看到的局面,若是被揭穿,儿子的前程可就休矣。
谢家人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先发制人,毕竟从这个慌开始撒起,就没有回头路了。谢守德道:“大人明鉴,我们不敢有丝毫欺瞒!”
陈氏跟着心疼道:“我儿可是心系大人,夜里为了护大人,手都伤了。”
这话倒不假,凌晨撤退山谷时,谢文龙搀着季总兵后退,山谷里有些荆棘,谢文龙的手刮到了某个枝大刺长的荆棘,胳膊被划出好大一口子,鲜血直流。
谢文龙从小锦衣玉食,何曾受伤过,是他最严重的一次,若是在谢府宅院,定是要呼痛请大夫好好将养,可如今当着季总兵的面,怕被说娇惯,硬是咬牙一声不吭。
不过不呼痛,伤口却也没怎么包扎,就是好
让季总兵看看他的忠心与付出。
季总兵果然多看了几眼,伤口虽比不得战场上的可怖,倒也是实打实的皮肉伤了。
倒是有人在旁笑,“高大哥,你可听过一个词叫苦肉计?”
说话的就是不远处的小书童,他眨巴眼,故作没看到谢家人的举动,无辜地问旁边的高虎,“我那天听一个故事,可精彩了,讲的就是苦肉计,有个人为了立功,就把小伤口夸的无限大,好让上头嘉奖一番……”
“够了!”打断话头的是谢文龙,他不想当总兵面失态,可那话摆明针对他,还将他的心思捅得干净!
见那书童的主子完全没拦着的意思,谢文龙忍着怒意道:“堂叔,你这下人好没规矩,你就不管管?”
“管?”谢栩冷漠脸:“他何错之有?”
谢文龙气结,干脆摊开说:“堂叔,你有话直说便是,何必含沙射影,我知你不喜我来找大人,可事实就是如此,与大人结识的是我,不是你,你又何必纠结于此?”
“谢文龙。”谢栩反笑:“这话怕要送给你自己吧。”
“幺叔,你用不着辩解,”事已至此,谢文龙不打算绕圈,速战速决,将对手快点从这场争夺里推出去,毕竟他也无路可选了!于是他说:“真要论的话,昨天的事我们还没得出个结果,若当年那小恩人真是你,你不会连个信物都没印象。”
谢栩反驳,“你不也对将军的模样没个印象吗?”
“我都说年幼忘记了!但你这信物不同,信物可是拿在手上,留这么多年,便是再复杂,也早该看清楚了。”谢文龙死扣信物之事不放,他清楚谢栩最大破绽,当然要从此处击破。
谢家人心领神会,迅速帮腔,谢守德道:“三弟,我知你有上进之心,但际遇这种事,不是你的便不是,早点放下罢!”
陈氏紧跟,“三弟,何必再勉强,都是一家人,点破了又对谁都好处?”
瞧,一家三口一唱一和,软硬兼施,多好听。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谢栩觊觎子侄际遇,横插一脚呢。
只有季总兵一言不发,从始至终都沉默着,观察双方。
他看向谢栩。
谢家人的话真真假假,但他更好奇谢栩会如何回答,即便已经偏心他极有可能是当年的小恩公,但都是建立在猜测的基础上,在不能完全确认信物信息时,谁都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认定。
而除此之外,他还有更纳闷的事,既是小恩公,那印章之事怎地一直不正面回答?莫非丢了?@无限好文,尽在()网
人总有种心理,若是自己重要的信物送了人,对方却轻视丢弃,恐怕心里不会舒坦。
此时的谢栩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即便面上看起来一派平静,并未被对方牵着走。
他生来聪慧,心思也深,既然来这与谢家人对峙,便是做好万全准备,信物的事虽然棘手,也不是没有说辞。
谢文龙可以扯假人证,他也可以,找下人们帮自
己做个假证,对付过去也行,问题都是拿来解决的,凡事只要他想,就不存在找不到说辞。
他无非是在想,即便能忽悠总兵,但那信物他始终没见过的,若是日后又提出来,这永远会成为一个纰漏……
他行事,向来不喜有任何的纰漏。
却是陈氏突然插了嘴,见谢栩沉默太久,笑道:“三弟,承认了罢,没见过就是没见过。”
她的轻笑透着嘲讽,说是笑,不如说是逼问。逼着对方承认是在行骗。
谢栩露出一丝冷意。
既然对方非要逼,那先把眼前解决了,日后的事日后再说。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能一劳永逸,不过给他时间,他总能想到办法。
再说了,不谈以后,他眼下有的是法子,拉谢家下水,届时看看陈氏还能不能笑的出来。
惹了他谢栩的,别想着太好过。
于是他微微抿唇,朝总兵道:“大人……”
不想,却又有人打断了话——帐帘一拉,有人急急忙忙闯了进来。
“总兵大人!”
进来的是个穿着小厮衣服的下人,跌跌撞撞喊:“谁说我们公子没证物,总兵大人!我们公子的证物在这里!”
众人皆是一愣,总兵道:“你是何人?”
“小的,”那人望向谢栩,“小的是公子的仆从!”说着在无人看到的方向,冲谢栩挤挤眼,递了个眼神。
这人当然就是顾莘莘。
只不过她可不是过去姑娘的打扮,她穿了神小厮的灰色布衫,戴了顶毡帽,又在脸上涂了灶灰,将眉毛画粗了点,还粘了胡子。@无限好文,尽在()网
这打扮若是别人,多半便识破,可顾莘莘是在片场上跟化妆师厮混过的,易容还是懂点,这一打扮她做的巧妙,脸画的灰灰黑黑,身上又到处蹭了山灰,看起来风尘仆仆的,倒真像个追寻公子远道来的忠仆。加之此刻趴在地上,又拿着帽子压住了大半眉眼,不抬头仔细瞧,还真不知道她是个女子。
见众人并未起疑,顾莘莘便道:“大人,这事用不着我们公子说,小的就能跟您一五一十禀报了,当年那信物不仅公子知道,连小的都见过啊!”
“啊?”这回不仅是总兵,便是谢栩这边的人也愣了。
哪来的小厮,又是怎么见的信物,就连小书童这跟了谢栩多年的人也没见过啊。
倒是顾莘莘不慌不忙道:“大人,是块黄玉刻成的印章,尺寸长有孩童巴掌长,宽两指。”
总兵怔了后颔首。
是对的。
不止谢栩那边几个,就连谢家人都呆了。
这半路杀出的小子是谁啊,还真要坏他们的好事,谢文龙第一个跳出来,却是笑,“这哪来的小厮,倒是会蒙。”暗指顾莘莘运气好,都是蒙的。
又冷下脸警告道:“没名没姓的,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顾莘莘就听不得他们阴阳怪气,道:“我话是不是真的,自有总兵大人明鉴。”
“反而是你们,冒充我们家公子乱来寻恩,也是好大的脸!”又骂了声,“呸,大的小的,一屋子的不要脸!”
这话骂的,谢家人脸都气得涨红,若在自己的地盘,只怕早就拖下去打了,末了谢守德冷笑道:“让他说,有总兵大人在,若是半个字不对,自有总兵大人惩处。”
谢家人已经确定谢栩手上没有信物,不然不会这般跟自己兜圈子,既然没有,那这小厮又能说出什么来,左右不过是想浑水摸鱼。既然如此,倒不如交给总兵大人决断,没有见过的事总是说的多错的多,到时对方一旦出错,自己便不战而胜了。
但谢守德还是要为对方挖个坑,“既然你说见过,那倒是拿出来让我们见一见,这就是最好的证明了。”
总兵大人也冷冷盯着小厮,似乎是这个意思。
谢栩那边同样凝重起来,尤其是小书童跟高虎,那信物他们都没见过,这莫名出现,毫无干系的人哪里拿得出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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