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安素抬头, 清冷的眼神中写满了了然:“太子殿下,安素当真想问您一句, 江山和情义, 您到底要选择哪一个?
她眼中的轻蔑几乎不加任何掩饰,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气侧身, 将书册一页页翻开。
沙沙的声音如同催命的鼓点,在鹤唳风声之中格外清晰。
李将军和应先生在太子的耳畔苦苦哀求,身后伴他无数次出生入死的燕军将领, 都在等待他一朝登基,成就大燕百年之后的中兴大业。
太子只觉口中猩甜一片,家国天下,该当如何自处?
可是绝望之境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亦是他情爱一场, 理当不负。
太子轻轻挣开李、应二人的钳制,将手中薄薄的书册往裴安素手中递了过去:“她在何处?”
心底多少还有犹豫和怀疑, 太子目不转睛盯着她。
却见裴安素淡淡一笑,嘲讽地勾起唇角:“殿下既然不信,不妨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皓腕如雪, 在朔风中格外白皙。
她耳畔垂下的发丝在风中飘曳, 红色的血液那般刺眼,顺着手臂上的脉络一点点流下, 落在薄薄的一册书上。
蓝色的封底, 白色的封页, 曾在他和她怀中渡过无数个日夜。
像是有浓稠的雾气, 又像是在做梦。
书页中缓缓站起一个白色的剪影,彷徨地半跪在书页上。
巴掌大小,眉目清晰,像是一根衣纹狼毫或浓或淡勾勒而成。
寥寥数笔,尽得她容色的精髓。
太子像是回到了多年前月下与她初遇的那个晚上,眼眶情不自禁地酸涩起来。
“泰安…”
是泰安,却也不是泰安。
看起来…倒像是一张临摹过的,画了一半的,还未完成的纸片人泰安,机械地随着那书册的翻动而变换着身姿,双目迷茫,没有一丝精神。
太子眼神一凛,勃然大怒:“你对她做了什么?”
这本《圣祖训》是如何从北地来到裴家手中?裴安素又是如何召唤出泰安?泰安又为何是眼前这般失魂落魄气若游丝的懵懂模样?
裴安素却冷冷一笑,摇头:“不…是该问问,你与她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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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回溯,又至定王暴毙之后五年,宫中接连三任幼主尽皆早殇。
陈克令手握兵权,势力愈大,欲取而代之的意图日趋明显。
裴县之眉头紧锁,在家中与裴老淑人商议:“…如此以往,清流一党与陈氏必有一战。只现如今北地的府兵皆在他手,我们能仰仗的也不过是御林军与五城兵马司两万人,真要是硬碰硬,怕是胜负未知,两败俱伤。”
裴老淑人叹息:“…若能再拖上十年,陈克令总会老的…”
拖,倒也不是不能。
“上次你找到的那木匠,还不肯答应你入宫吗?”裴老淑人眸中精光闪烁,问道。
卢木匠不愿与裴县之回宫。
“我虽没甚见识,却并不愚钝。二十年来死了这许多皇帝,都是病死老死的不成?我这般麻雀变了凤凰,又能过几天好日子?”木匠道,“何况宫中还有催命的女鬼,附在书中,名唤蠹灵,你可莫诓我。我可不去送死。”
裴县之嘴唇一抿,千万般地看不上他:“分明心动,却无魄力。意图享乐,又贪生怕死。”
裴县之无奈,将当日宫变情形细细告知。
“公主深恨驸马变心,这才化身蠹灵。定王上位,却被大司马所杀。其后几任幼主,皆死于大司马陈氏之手,与蠹灵我无关。卢燕江山生死存亡在此一役,您身为卢燕皇脉,合该承继大统,救江山于水火当中…”
木匠不干,眼珠滴溜溜地转:“大司马这般厉害,莫当我蠢,去了就是送死。”
裴县之无功而返,又在裴老淑人面前扼腕。
“莫说太/祖中宗,便是连他那七岁的儿子都不如。稚子尚知站在门廊下让我滚,他却直勾勾盯着我身后的车马侍从,猥琐胆小,半点风骨也无。”
裴老淑人定定站了片刻,又道:“既然如此,便是你我筹码给得不够多。下次再去,宝马雕车美妇壮仆尽数带够。他不是贪生怕死,既怕那大司马又怕宫中的蠹灵吗?”
裴老淑人眸色暗沉,沧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的起伏:“既然蠹灵一说,乡间人尽皆知。不妨以蠹灵诱之,送他一张底牌。”
她转过身,从紫檀书案上抽出一本蓝色的书,写着墨色淋漓的《圣祖训》三个字。
“便用这本诓那木匠罢。”
裴县之亲手接过书册揣入怀中,转身离开。
而在紫檀书案后的一张矮榻上,熟睡中的五岁的小人儿裴安素,缓缓睁开了一直紧闭的眼睛。
此番再去洛阳,裴县之满满皆是一击必中的决心。
卢木匠再见被百人簇拥的裴县之,艳羡与狂喜几乎遮掩不住。
裴县之三度来劝,便从怀中掏出这本李代桃僵的《圣祖训》:“合天下之心以为心,公四海之利以为利,夙夜兢兢,一念不谨,即贻百年之患…”
“那蠹灵本就是卢燕的公主,自然为了护卫卢燕诛杀李朝逆贼而来。如今臣将《圣祖训》完璧归赵,供奉于昭阳殿中。”裴县之本就是太常少卿,说起这些话来再有立场不过,“日后书中蠹灵必当听命于您,若觉陈氏怀有异心,便将这书赐下去,少则五年,多则十年,蠹灵渐渐侵蚀阳气,便如毒药一般将人从内蚀坏,必将毙命。”
他算盘打得甚精,拿这书册当成传世的宝贝,哄骗贪生怕死的皇帝。
书册是假,所谓蠹灵,亦从一开始便是假的。谁也不知书册中出现的妖孽究竟是何物,谁亦不知真正的《圣祖训》身在何处。
可传说不就是口耳相传的以讹传讹?众口铄金到了最后,是真是假又有谁能分得清楚?
唯有眼前唾手可及的荣华富贵,是真的真的。
裴县之又循循善诱:“大司马看您天潢贵胄,欲将亲生女儿嫁给您。又怎会在此时对您下手?”
木匠一愣,口中喃喃道:“我已娶妻…”
裴县之微微勾唇,什么也没说,只在那木匠肩上用力按下。
千言万语,尽数消弭在沉默当中。
隔着灰蓝色的布帘,却有另外一人立在廊下,将两人这番对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太傅走后,木匠妻子推开布帘抱住了丈夫,泪水涟涟劝道:“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一家人齐齐整整不好吗?睿儿如今已经记事,若是他日得知你卖妻求荣,可能谅解你?又当如何看待你这个父亲?”
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礼,拿当年秀才丈人出资供他读书,又因他蠢顿懒惰求学无法,转而资助了木匠铺子的往事苦苦哀求,却被木匠目光闪烁地避开:“…事到如此,已由不得我。”
“由不得我”四个字,将她十年一梦的夫妻恩爱彻底打醒。
“刃下挑心,有辱不生嗔,做无争士,常行大善人。无论遇到何事,切记戒急用忍,心头永存一刃,方能长长久久立足。”她握着儿子的手,细细叮嘱。
她跪在洛阳西灵山北麓的报恩寺下:“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惟愿我儿得上天庇佑,平安此生。我便是化成鬼,也唯有这一心愿而已。”
亦有求来神卦,她颤着双手不敢打开,埋在檐下的昙花中。
昙花韦陀,祥瑞天花,以大福德力故,感得花开轮回。
“我愿阴天再现,涅槃之后守护众生,于世间燃正法灯指引前路,于万千劫难之中调伏众生,雨中散香教化前生。”她轻声念道,“愿我夫君回心转意,愿前路再无龌龊黑暗,愿我儿平安长大…”
太子卢睿,静静地陪伴在她身边。
她温柔的呓语仿佛仍在耳边,可数日之后,他却只能看着陈家的仆妇,往她的脖颈上套上一圈又一圈的白绫。
当日出事,太子曾站在廊下苦求。木匠皇帝有着滔天的心虚,终究转过头。
却在那一瞬,看到了儿子眼中深深的恨意。
其后皇帝娶了陈氏女,顺利登基。
皇后极为贴心,太子亦是挡在他身前,与陈家相扛的天然屏障。
大司马日复一日地老去,皇帝却还年轻。
他在看似波涛浪涌风云变幻的朝堂中维持着平衡,如履薄冰,一点点地规划着金玉满堂的前路。
却在太傅坚持要将女儿嫁给太子的时候——皇帝起了戒心。
“既然都是嫁女…嫁给睿儿岂不委屈?不若入宫为妃?”皇帝试探。
太傅心中冷笑,这等不恩不义不仁不善之人,如何投靠?何况你数年无子,焉知能生还是不能生。
裴县之低下头,笑道:“臣教导殿下多年,对他性子再了解不过,十分相衬…”
一向多疑的皇帝在那一瞬间,猜到太傅想扶持的人是太子。
妻子临终前,儿子眼中掠过的恨意在皇帝的脑海中愈发清晰。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若是他与陈家斗得两败俱伤,却被扶持太子上位的裴家抢去了皇位,岂不是愚蠢到家?
皇帝打了个寒颤,想到了一直供奉在昭阳殿中的那本《圣祖训》。
当日裴县之说得冠冕堂皇,“多则十年,少则五年”的话语盘旋在心间,此时他却骤然分不明,那留在他殿中的《圣祖训》到底是为了杀陈家,还是为了杀他。
如今…已是他登基四年有余。
待到太子大婚领职,不是…正正好五年?
皇帝不寒而栗,万般心绪涌入心间。
再次看到儿子低垂着头颅,万般乖觉地跪在身前,皇帝沉默良久,耳边却恍惚听到妻子低泣着质问:“他日睿儿长大,又当如何看你?”
皇帝将《圣祖训》赐给了儿子,双手不由自主微微颤抖,宛如递出致命的砒霜。
而小太子谨遵圣旨,拿着薄薄的书册誊抄,却在那一夜召唤出了泰安。
可太子并不知道的是,在那晚,裴太傅府中,裴安素手中也有同样的一本书。
同样的,薄薄的蓝色封底的,焦黑古朴的《圣祖训》。
“可曾想过,为何本一心与你为敌的裴郡之,却在听我入府规劝之后,一心拱你上位?”
“可曾想过,为何一心拱你上位的裴家,却在云州困解之后立刻出手,剿灭了你身后最大的助力秦家?”
“可曾想过,为何你一举一动我皆不畏惧,一心笃定你必死无疑,行踪尽皆掌握于心?”
裴安素轻轻抬头,手臂微晃,那书册中小小的人影也跟着晃动,迷蒙的眼睛,像是丝毫分辨不出身在何处。
“你的身边有细作叛徒…从来没怀疑过吗?”她问。
太子怀疑过。
可是从来没有怀疑过泰安。
而他此时望向裴安素手中的那张剪影,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
为什么多年前的中秋夜,她醒来的时机是那么地微妙。
为什么醒来之后的她天真懵懂得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丝毫未有半点盛世公主的心机。
为什么她将她与驸马之间的情谊和仇恨都忘得那般干净,自始至终都不曾询问过半句她死之后驸马的情状。
为什么…她明明是超脱了生死的怨魂,却那般没用,那般柔弱,像是半点法力也没有…
太子慢慢抬起头,似是终于理清那些被他忽略的,隐蔽在他和她互相扶持着走过的岁月中,那些说不通的种种。
滔天的怒气迸发而出。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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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裴县之赴洛阳之前,卧在祖母房中熟睡的裴安素睁开眼睛,手指抚上紫檀书案上的《圣祖训》。
最危险的地方,亦是最安全的地方。
陈克令和裴县之互相误解被对方掠去的《圣祖训》,自始至终都随她一道,好生生地放在府中。
那是他曾驻足的地方,亦是现如今的泰安仍然熟睡的黑甜乡。
裴安素伸出手,温柔地,缓慢地,将书册一点点地撕扯开来。
一本薄册被一分为二,一半厚重,一半只剩下封地的寥寥数页。那些泛黄的页面像是在无力地挣扎和哀嚎,眼睁睁看着藏匿其中的泰安的魂魄,像是书页一般被分成一缕缕。
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无时不生,无时不化,其际不可终,其道不可穷。他曾历经生死,知道存在与虚无的边界原本便是这样的模糊。
十年前她因了他的血气从书册中悠悠醒转,早脱不开与他千丝万缕的关联。
他撕扯着书页,像是将曾深深嵌在他胸前的她,从书册中一点点剥离开来。
指尖有血沁出,倏地消隐在泛黄的书页当中,恍惚间似看到一片模糊的残影。
三魂七魄,天冲灵慧,曾在十年前被他唤醒与他重逢的她,被他以血气强留了下来。
他攥紧寥寥数页,像是攥紧了她留在他手中的残魄一缕,带着往昔的仇恨与记忆,带着他不舍放弃的,她对他最终的依恋与心软,留在了他的身边。
“你生平最爱卢燕,为了卢燕不惜致我于死地。如今便合该由你,亲手灭了卢燕。”他低头,将这场局布得再深一些。
一本同样的书册被一分为二,分别与他撕开的《圣祖训》黏贴在一起。
一册完好的旧书被分成了两本,一本揣在她的怀中,一本却完好地放在书案上,静静地等待着裴县之。
裴县之以为送出的假《圣祖训》,自始至终都是他寻觅许久的真书。
而他自以为的女儿裴安素,却早已被驸马的亡魂占据了肉体,承载着覆灭卢燕和裴家的心愿。
每一份选择,都有着不同的结局。
他亲手送出的书册,他亲手划下的鲜血,他亲自请回的皇帝,都成为他死在金銮柱下的原因。
中秋夜,太子逼/奸/乳/母事发。
他在昏暗的清凉殿中誊写着皇帝赐下的《圣祖训》,指尖划过书页,冥冥间宛若上天注定,落下了一滴鲜血。
小小的泰安从书中腾起,懵懂的双目,再也没有关于李彦秀的半分情谊。
仇恨也无,爱恋也无,曾经苏醒过的记忆也无。
往昔岁月中的斑斑点点,不过是月华高照下,浮生的过客。
而那夜的裴府之中,裴安素在月光下翻动着面前的《圣祖训》,那被她强留下的数张书页之中,果然幻出若隐若现的人影,提示着远方的宫墙中,亦有人与今夜的他一般,以血气浇灌着她。
“醒了啊。”裴安素分明恨意难消,唇角却情不自禁勾了起来,“这次醒来,你不再恨我亦不再爱我,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是与旧友重逢,还是助卢燕复兴?
裴安素静静地看着书册中时醒时睡的她,如同窥到了长信殿中日日成长的泰安。
三魂七魄,她少了被他强留下的那一片灵慧,便如半残,从此再无法像一个普通的怨灵那样行动自如,单纯懵懂得像个天真的孩子,只能在宿主太子的精心照料之下缓缓生长。
整整三年之后,他才第一次在太子身后,见到了化成人形的泰安。
虚弱又不堪,连化形都做得那样糟糕,竟连普通的人都比不过,更遑论一只鬼。
她清澈的目光掠过他,却半点没有认出同为精怪的他。
可这样的她,却是他手中最大的杀器。
原本与太子敌对的裴郡之在得知太子命不久矣之后膨胀了野心。太傅之死虽出乎意料,裴家却可立于不败之地。
陈家、兵权、皇帝,和已是裴家掌中之物的太子,一步步在裴安素的棋局之中,踏入了最终的命运。
“自你唤她凤临,要令她做秦家女儿那一刻,我便知晓你的心意。”裴安素似笑非笑,“泰安蠢顿,看不清你的心意,我却知道你早已动情。”
怎么不动情呢?在荆棘遍布的宫墙之中,有这样一个单纯天真一心为他的小姑娘,将他的生死看成天底下最重要的事,两厢厮守。
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而一旦情难自已,阴阳交合,生人与死魂水乳交融,太子必死无疑。
“只是没想到你们二人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却足足等到云州你才出事。”
裴县之对皇帝的那句“得圣祖训者必死无疑”本是编出来的诳语,却在太子这里变成了现实。
“而我更没想到的是,她竟会为了救你,灭了自己的元神。”
裴安素:“殿下所遇泰安,从来只是残缺的她。如今她为了救你自毁元神,却阴差阳错,留了残魄一缕在我这里,你又待要如何?”
想救她,还是想杀我?
情之一字,本就是无时不生,无时不化的双刃剑。
世间安得两全法,能让他在家国和情义之间全身而退?
不过是瞬间的犹豫,太子手中的金刀骤然出鞘,直直朝面前的裴安素挥去。
千钧一发时,裴安素却险险避过,冷冷回眸道:“泰安,你这一世爱上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此时动手,裴安素只当太子已是选择了江山,愤恨之余又有一丝痛快。
裴安素再无犹豫,蓝色的书封被他一把抛向空中,眨眼的瞬间,从书册之中跃出一支小小的,卷成一团的,白色的纸箭,直直朝太子冲了过来。
仿佛宿命的轮回,许多年前曾为了太子冲向大司马陈克令的泰安,如今化作了冲向他的利箭。
那些被裴安素一滴滴鲜血灌养的日子,她终于被养成了刺向他的最后一刀。
而那一瞬间,太子愣愣地看着,握着金刀的右手明明已经抬起,却又怎样也无法朝着那白色的纸箭挥过去。
这一场局,李彦秀足足谋划了三十年。
而太子从遇见泰安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了绝地反击的机会。
砍下去,劈碎她,再与裴安素血战到底,护卢燕江山血脉不断。
可这样烂到根子里的血脉,又有什么维护的必要?
生与死的边界到底在何处?无时不生,无时不化,际不可终,道不可穷。他投生在皇家,历经苦难永失所爱,又值得不值得?
“殿下!”太子听到李将军惊怒交加的声音,下意识地转过头来,轻声说:“我死后,绝不入渭北嵯峨山的皇陵。”
三十年苦心积虑卧薪尝胆,放弃了一切谋求皇位的,是曾经的驸马李彦秀。
而在这场血腥的宫斗大战之中,得到回报的亦是曾经的驸马李彦秀。
朦胧之中,太子睁开双眼,却只看到了一片炫目的鲜红。
耳边隐约传来李将军的怒吼声,箭矢如雨般落下,长箭破空的嗖嗖声扑面而来,四周火海一片,灼热的温度隔着衣服传来。
而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剧烈的疼痛被不知何处传来的丧乐抚慰,前所未有的宁静和惬意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死期将至,他最后一瞬的执念是:“与她重逢。”
不能同生,但终共死。
清凉殿迎来了,卢燕王朝最后一次的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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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康二十年,太子卢睿宫变当晚,被守在宫城内的太子妃裴安素暗害。
卢燕王朝一夕覆灭。
裴家与太子旧部之间的战争延续了数月。太子死后,七万精兵霎时群龙无首四分五裂。李将军与应先生在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钱将军的接应之下,由宫中成功突围,一路退守洛阳。
裴家虽以裴郡之为首,布兵打仗却多倚靠宛若天降奇兵的太子妃裴安素,由长安朝东步步推进。
清流一党,朝中影响无人能敌。
失去了太子的李将军和应先生劣势渐显,退守路上接连吃了两场败仗,死伤颇重。
然则三十年的岁月兜兜转转,冥冥之中的一切都早有端倪。
这世间还有一人,尚未收回他被欠下的血债。
秋日里,东突厥薛延陀部第三次起兵。大将哥舒海率大军南下直逼去年折戟的云州。
而这次,再也没有铜墙铁壁一般立在北境与京师之前的太子卢睿。
天纵奇才,瞋目横矛,单骑突阵,性骁果而尤善避槊。
突厥神将哥舒海一路南下如入无人之境,京师空虚,而阖军东征的裴家军因回防无力,只能将长安城拱手让人。
元康二十四年,腹背受敌的裴安素终于倒在了哥舒海的长枪之下。
得知消息的李将军大开洛阳城门,放突厥大军入城,单膝跪倒在哥舒海的面前:“卢燕既已不在,少林当日曾立誓约,谁人手刃裴家替殿下复仇,我便尽忠于谁。还望将军念及往日顺州城中卢燕百姓,善待燕人。”
哥舒海曾与李将军数次交锋,深赞他布兵为人,闻言俯身将李将军扶起。他素有“满将军”仗义行侠的美名,在百姓当中颇有威望,此时朗声许诺道:“将军尽可放心。我为燕人之子,受燕人恩惠,绝不会滥杀百姓。”
其后两年,燕境平定,阿咄苾携突厥薛延陀举部南迁,于长安城内称帝,改国号为“辽”。
一向谨慎的哥舒海,这才跟随在阿咄苾的身后,踏入了宫城之中。
三十年的岁月兜兜转转,冥冥之中的一切都早有端倪。
一草一木,都是那样的熟悉。
情爱从来无须繁花似锦的过去,只需两颗真心在一路摸爬滚打中渐渐靠近。
最难相忘的,从来都不是生死婚丧,而是平淡生活中那些不经意的瞬间。
分明初次来此,他却像是在垂眸抬眼的每一个瞬间,找寻某个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心底像传来一个极小的声音,阿蛮、阿蛮、阿蛮…千万次地唤着他。
哥舒海抬起头,却发现是辽帝阿咄苾微微皱眉,略带担忧地望着他:“阿蛮,如何?朕方才说要封你做个燕王,属地云州,你待如何?”
他却不答,良久之后才摇了头,说:“兄长,我只想做满将军。”
他从不上朝,游侠声名在外,在京中颇有横行霸道的恶名,便如当日顺州城中一样。
阿咄苾极为重视燕朝旧礼,待文臣御史更是极尽尊重之能事。日子久了,朝中亦有朝臣弹劾满将军哥舒海处事无常,哪知哥舒海听闻消息,隔日便留书一封不告而别,只说自己思念突厥故地,想要回乡一探。
可跨上战马的哥舒海,却没有经由云州往北境去。
而是一路向东,来到了数年前曾经过的洛阳。
乡间的夏夜,星穹湛蓝,蝉鸣满地。
他翻身下马,踏着碧绿的田埂漫无目的地走着。三五小儿笑着闹着自他身边穿过,往不远处空旷的麦场跑去。
哥舒海似被笑声感染,鬼使神差地跟着他们的步伐,来到了一处高高麦垛旁边。
那麦垛上坐着两个七八岁的稚童,一个面庞微黑眉清目秀的男孩满脸不耐烦,手上套着红色的花绳:“你到底会不会啊?怎么这么半天,还翻不出新花样来?”
那女童嘟着嘴,嘤嘤两声,语气中满满娇气:“你莫不耐烦。我阿娘说了,日后我就是你媳妇,要管着你的,我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再不许说半个不字…”
她的声音婉转若莺啼,带着稚童特有的奶声奶气。
哥舒海如遭雷击。
恍惚间似回到了数十年前的清凉殿廊下,他艳羡地看着与她并肩而坐的每一个人,听着她漫无心机的撒娇与痴缠。
死亡即是无解。
可比死亡更永无止境的,却是生命。
他像是被流逝的岁月化作白色的利箭,一下子击中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往昔如同云烟过眼,哥舒海抬起眼眸望向麦垛上那个女童,不知不觉中脸庞上满是泪水。
“泰…安。”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