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再度与突厥交手, 太子将雷霆手腕展现得淋漓尽致。
阿咄苾亲自率军, 四万大军由城墙列队至黄水, 密密麻麻都是黑色甲衣的骑兵, 架着云梯和石车,不断摧击着已连受数轮摧残的云州城墙。
夜色之下,黄水黝黑深邃, 甲舢远远连成一片,宛如陆地,隔着半个山头,都可听到突厥兵在船甲上焦躁的叫喊和脚步声。
燕军就着这样的黑夜轻装前行,弃马徒步,着一身轻薄甲衣。
突厥大军攻城的怒吼和投雷车发出的巨响,掩盖了燕军的行踪。
太子沉着冷静,小心翼翼率大军逼近黄水, 直至援军俱已列阵就位,才缓缓地转过身,对应先生点头示意。
仿佛平地惊雷,只一眨眼的瞬间, 数十艘斗舰载满桐油枯柴, 霎时腾起耀目的火焰, 天降神兵似的出现在黝黑的水面上。
夜风习习,斗舰之上挂满风帆。火焰在枯柴上肆虐, 火热风浪灌入风帆, 推动斗舰如同离弦箭, 飞速地冲向连成一片的船橹。
松散的斗舰撞上坚实舢橹传来砰砰的撞击巨响,临时拼凑起来的木舰在燃烧和速度的双重作用之下分崩离析,舰仓中满载桐油从船中溢出,漂浮在水面上。
火焰顺着漂浮着的桐油四溢而开,将一只又一只连在一起的船板点燃。远远望去,一片黝黑的河水之中飘荡着一簇簇橘红色的火焰,又逐渐由点连成片,像是上元佳节,水上漂浮着的河灯。
甚是壮观。
尚在甲板上的突厥兵将嘶吼震天,间或夹杂着痛苦的哀嚎。大批不堪火烧的突厥兵士拼命朝岸上逃去,原本整齐的攻城阵型霎时乱作一团,前排中箭跌倒的军将像是夺命的绊脚石一般,引得不少士兵摔倒在地。
黄水对岸,燕军仍在源源不断地输送小舰,暴露在外的甲板上堆起着大箱的硝粉和硫磺,架在满船舱的炭粉之上。
轰鸣声骤然响起,雷动一般。火焰窜出三丈余高,腾出巨大的花朵一般的白色光芒,彻底地将连天的船板炸出了一个口子。
那轰隆的爆炸威力甚大,甲板上的突厥兵将人心惶惶。
河面上仍有一簇簇的火焰,顺着桐油往前漂去。
而那些侥幸逃过第一波火袭的士兵,在重重焦虑和对爆炸的恐惧之下,不顾河水冷寒,卸下外甲跳入黄水中。
黝黑而静谧的黄水,像是一面光滑平静的镜子。
可是安静得表象之下,却藏匿着数不胜数的河道漩涡,在松散的沙质岸边将不识水性的突厥士兵一个个吞没,像是一条刚刚睡醒的金龙张大了口。
哭嚎的声音响亮很多,原本一心求胜的攻城兵将在这样悲戚的气氛下人心惶惶。
阿咄苾和哥舒海一人在城墙之前,一人在黄水岸边,见此景象心中大惊。
船橹被烧,进退维谷,如今之计,唯有尽快破城才能破局。
哥舒海隔空朝着阿咄苾的方向望去,狠狠咬了唇,直到口中尝到甜腥的味道,方怒吼道:“整军!换阵!”
眼看便要腹背受敌,哥舒海再不敢毫无防备。原本聚集在云梯和石车旁的兵将在号角声下,迅速地在黄水河岸边站齐。
他不再急切于催促兵士爬上云梯,而是迅速审时度势,全力备战接下来的近身肉搏。
前后半个时辰,燕军备下的近三十只舢板尽数放出,彻底将突厥的船橹甲板燃成了一片火海。
最早燃烧的木船早已燃得支离破碎,漂于水中与成片的船橹远离,露出了小小的一块豁口。
太子眼尖,立刻注意到这处缝隙,眉梢一挑唇角勾起,对李将军道:“传我命令,上船备战!”
云州被困事态紧急,燕军欲过黄水驰援,却哪里赶得及由京师运送战船。定州城破,太子于徘徊城内等待泰安的时候,征用城中艖舫无数。又学突厥人的法子,以羊皮为囊,吹足气实以浮于水面。
那羊皮筏子极轻,浮力却不容小觑,入水之后由通水性的南人士兵将筏子于水中连成一体,组成一只三丈余长的巨型浮筏,一次可运三百人过河。
源源不断的燕人船筏由突厥船甲被烧裂的那处豁口涌入,满载着燕人士兵冲至岸边。
回撤至河岸的哥舒海迅速地注意到了这点,立刻纠集大批突厥士兵守株待兔。燕军下船上岸,连喘息的机会都不及,便立刻陷入近身肉搏的突厥兵的陷阱之中。
一个火烧连舢,一个守株待兔。两方能用尽的谋略俱已施出,到得此时,更多已是拼体力与意志的地步。
无数的突厥人从舢板上跳落,又有数不尽的燕人倒在了水泊之中,大片鲜血融入黄水,将黝黑的河水染出巨大的暗黑深红。
太子在河的对岸冷冷看着,眼睁睁目睹李将军带队渡河,上岸时被哥舒海偷袭,一枪挑在足下,半跪在水中。
李将军机警,趁势一个翻身,躲在浮起的羊皮筏子之下屏息,待哥舒海不备之时迅速从水中窜出,砍倒岸边一个突厥兵,带一队精兵成功突围上了岸。
太子悬起的心这才落入腹中,心绪激愤难抑,袍袖一甩亲自上了一艘小艇破浪前行。
他端坐船头,与兵士同时划桨,不消片刻就已赶至被突厥包围的岸边,与哥舒海隔水对望。
“太子殿下好心胸,竟舍得将自己心爱的女人送来我的营帐。也不知她香消玉殒之后,你又作何感想?” 哥舒海的面容狰狞扭曲,像是难耐胸中怒火,阴恻恻地对太子说道。
太子倒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是如此,眸光暗沉觑他神色,这才发现他面凹眼黑无精打采,像是遭了极大打击似的。
太子心中一动。这副模样,分明是痛失所爱为情所困的憔悴情状!
定州城困,泰安被哥舒海押上角楼威胁太子,又在万众瞩目下被砍落城墙。
太子是知晓泰安原本非人且元神无恙,才能震惊自如地守城搜索。
倘若他只当她是人,眼睁睁目睹她死在两军对垒的阵前,怕是会心神俱碎痛不欲生!
将心比心,可见哥舒海这日子,看来也不甚好过。
大军来袭生死关头,哥舒海见了太子的第一句话,竟还是为了泰安打抱不平。
太子难免吃味,可是酸涩之后多少又有些欣慰。
她放在心中眷恋和疼惜的人,却果然也对她不是全然无情。三十年的岁月和一场生死,何尝不是在两人心中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太子轻叹,事到如今反倒不愿对哥舒海痛下杀手。
他眼波流转,电光火石间心生一计,直直看向哥舒海的眼睛道:“将军一向聪明,难道当真猜不出她是何人?我又为何要将她送还给你?”
他说这话,不过是以情诱情,利用两人之间前世藕断丝连的缘分,诈哥舒海一诈。
哪知这句话,却恰恰戳中了哥舒海压抑多日的心事。
泰安究竟是谁?为何他对她一见倾心,似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怜惜?两人之间可曾有旧,她与他母亲又有何关系?
哥舒海不知泰安身份,只亲眼目睹泰安命丧定州城楼,闻太子问话不由惊怒交加,大吼道:“卢家小儿,你说甚鬼话!你且说明白了,她到底是何身份?你打的又是什么算盘?”
他心绪激动,自泰安死后曾无数次地怀疑过她会否是他的血脉至亲,否则怎会一见如故,又亲口叫出他的乳名?
可她到底死在了城楼上。在他的眼前。
哥舒海又惊又怕,下意识朝前走了数步,全副精力都在太子身上。
就是此时!就是现在!太子的瞳孔突然缩小,紧张得掌心都是汗。
说时迟那时快,船舷两侧的黄水突生波澜,自水中窜出数位屏息泅水已久的燕兵,臂上皆套了精钢袖箭。
燕兵演练多次,将将露出水面那一刻便将袖箭对准哥舒海射了出去。
哥舒海全神贯注皆在与太子的对话之上,哪曾防备水下竟还藏了燕兵,不过一晃神的功夫,面前唰唰多了数根袖箭,直直朝面门袭来。
他到底军中历练多年,纵然后背一层冷汗,也能在千钧一发之时偏头避过直冲眼睛的一箭。
可即便如此,右耳也被燕兵射出的袖箭瞬间划伤,血流如注,将他半面脸染得鲜红。
哥舒海痛哼一声,身边的突厥亲兵不要命一般拦在他身前,将他架上马背往外拖走。
太子单臂撑船跃入水中,领了数位亲兵便要去追,可惜双足哪敌四腿,不消片刻的功夫,哥舒海便消失在太子的视线中。
“可惜了!该放箭的!”应先生不无遗憾道。
太子却轻轻摇头,眯起眼睛:“无妨。狡兔死走狗烹,我放哥舒海一命,未必不是给自己留条退路。”
越来越多的燕军跨过浮尸遍布的黄水,踏上了一片狼藉的云州岸边。
突厥兵与燕兵的近身肉搏,也从河岸旁边,船橹甲板之上,渐渐挪至了投石车和云梯一侧。
城墙上的郑将军看见了太子的旌旗和头顶的红缨,喜极而泣。燕军尚未得胜,城上守将却已有了必胜之心,欢呼狂嚎未曾停歇。
云州城门大开,郑将军领城中两万守军,与太子里应外合歼击这最后一战。
自太子在定州城看破哥舒海的计谋开始,阿咄苾和哥舒海此役就已经再无胜算。
到得此时,更多已是不甘心,竟这般容易便将围城多日的大好局面一朝葬送。
犹如困兽之斗,攻守双方互换位置,阿咄苾在突厥残兵护卫下于黄水岸边血战,抢占太子渡河而来的船筏逃亡。
燕军亦步亦趋,一点点地列阵缩小包围,将突厥军将层层围困。太子挥手示意,便又有军将从远端登上舢板,自水上围堵突厥溃逃的船只。
阿咄苾不敢再等,率先上了船。
而在他身侧,哥舒海静静站着,被袖箭擦伤得右耳已被妥帖包好,面上血痕未消,却直勾勾地看着太子,眼中恨意崩裂。
舢船渐入江心,突厥兵士以手作桨,将主帅运往黄水对岸。
大批突厥兵仍留在岸上,与燕军厮杀至最后,只为替主将争取最后一点逃亡的时间。
黄水对岸,太子仍留存少量兵力,在哥舒海和阿咄苾渡江之后最后一击。
可是突厥主帅身边的残兵亦是精锐,短暂交手之后略占上风,依旧成功带领两帅北逃。
此役之后,突厥大军遭受重创,顺州虽仍在突厥手中,但是守城兵力大不如以往,粗略估算人数竟已减半。
收复顺州已是指日可待。而突厥人失却此次天时地利,兵损近万,怕是短期之内,难以再对云州有所威胁,更遑论借机南下攻占大燕京师。
太子在云州城中,做最后的休憩和准备,养精蓄锐之后,欲一鼓作气收复顺州,彻底将突厥人赶回北境。
李将军负伤不算太重,只是失血过多须好生将养。太子接连数日,亲自前往李将军营帐中探望,嘘寒问暖十分上心。
“殿下万莫如此,臣受之有愧。军中百废待兴,切勿在臣身上耽误太多功夫…”李将军十分忐忑,头点如捣蒜,推辞道。
太子笑而不语,亲自将伤药送至他榻边道:“少林莫要如此见外,以后我仰仗你的时日多了去,若要你帮忙,可不许推辞!”
他想了想,也不绕弯子,干脆明言:“可有凤姑娘的消息?”
李将军不敢看他,垂头道:“…听闻太原府中有位适龄少年孤身入城,但还不能确定。徐州府中亦有回言,说像是城中有人见过。豫州…”
他自然是一派胡言,信口拈来几座城市混淆视听,只求能将此事越拖越久。
太子却沉吟片刻,想到什么,忽而笑了。
“我想过了,”他微笑着看李将军,“她这次出去走走,亦是好事。自此军中少了一位凤姑娘,可是李将军的家中,可多一位千娇百宠的女儿,不是吗?”
李将军胸口剧震。
太子这是舍弃了秦家的身份,又要将阿凤姑娘塞给他,做李家的女儿?
先前他玩笑中说出要封他做“镇国公”,看来也并非信口一句玩笑?
“殿下对凤姑娘,当真用心良苦。”半晌之后,李将军方才苦笑着低头说,“臣…明白了。”
一个用情至深用心良苦,一个至情至性肝胆相照。
李将军缓缓抬起头,轻声问太子道:“殿下,这几天内,你可有见过秦姑娘?”
云州城内与守将同进退的贵女,秦相英。未来的皇后,秦相英。
亦是…真正知晓“凤姑娘”下落的,秦相英。
太子面上笑意收敛,抿了唇,淡淡道:“见过,怎么了?”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