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早有准备, 太子仍是不由自主地紧张,贴在胸口的《圣祖训》像是嵌入他的皮肉, 隐隐约约地发烫。阖宫之中, 若说他有哪些心虚之处, 也不过是东宫中住着的蠹灵泰安。
皇后虽早有提点, 太子也知这位仙风道骨的陆道长绝不会仅为一只蠹灵而来, 却仍多少有些挥之不去的担忧。
皇帝对陆天师礼遇有加,笑意盈盈请他起身,转身又对太子点头道:“…阿爹今年也不送你别的,只特意让陆天师替你祈祈福, 去去战场上造下的杀孽。”
此言一出, 曾同太子并肩作战的军将俱沉下脸,面色不虞。太子为保家国平安浴血奋战, 到头来却要被碌碌无为的皇帝喊一声“杀孽”, 着实讽刺。
可他们心中再是愤懑不平也无法。如今朝中文臣当道, 重仁孝中庸。皇帝登基之后,几乎年年大赦天下博取仁君的贤名。百余年前大燕马背上立国,太/祖重骑射, 年年围场狩猎, 七八岁的小皇子都要拿起小弓箭射兔子, 十五六岁便要猎虎猎熊。
偏生当今圣上能继位, 就是因为软懦乖顺对了大司马的胃口。皇帝木匠出身, 连马背都坐不稳, 哪里来的本事围场狩猎。
他倒讨巧, 第一年上了围场,便对着下被扒了皮的血淋淋的兔子潸然泪下,说起万物有灵,皆可成佛,朕为天子执天道,理当为天下生灵同谋善缘,怎可为一时快意随意杀生。
太傅早知帝心,闻言扑通跪倒在地,大赞皇帝有佛心善念,乃是天下黎民百姓之福,硬是将皇帝的仁善夸得天下无双。
这戏演得好,皇帝成功避开了自己“无能”的事实,反而树立起宽仁的形象。太傅顺杆子往上爬,干脆将皇帝道德绑架,一顶明君宽仁的高帽子扣了下来,断了皇帝杀功臣的后路。
如今朝中清流一党声威尤盛,又因皆是文臣,对处处标榜自己宽厚不杀的皇帝更是推崇。
寿宴上臣子多,皇帝轻飘飘一句“杀孽”很是对了朝臣的胃口。
太子岂会不知皇帝用意,仍将心中不平强自压下,冷眼旁观皇帝如何命陆天师祈福。
只见那陆天师神色淡淡,黄色的符褂下隐约可见青灰色的道袍,冲着太子略略拱手,起身突然一挥袍袖,呼啦一声掀起一阵风。
太子面上被风擦过,下意识地抬头,却被眼前的场景震惊。
只见陆天师半边身子像是沐浴在幽蓝色的火焰中,分明无风,袍袖却高高地鼓起,像被狂风吹起一般呼啦作响。
皇帝高声喝彩,席间祝寿的朝臣军将惊叹赞赏声一片,连带着隔着屏风的女眷也看到了隐约可见的火光,啧啧惊叹。
太子咬牙,明白了皇帝此番的用意。
大庭广众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道长天师绝不会对他贸然下手。皇帝今日大肆操办寿宴,原来是为了替陆天师立威。
陆天师半身的火焰渐渐弱了下去,他慢慢转身,双手如同舞剑一般在空中飞舞,白光耀眼闪烁在指尖。
片刻之后,陆道长猛地收回双臂,膝盖弯曲,肩背耸起,一只幽蓝色的豹头像是自他身后猛地窜上天空,又天女散花般星星点点绽落。
皇帝大声叫好,连连称赞。离得近的内侍宫人跪倒了一片,还有胆大的开口惊呼“神仙”,就连沙场归来的武将都目瞪口呆,震惊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漆黑的夜空仿佛下了一场转瞬即逝的蓝雨。太子在一片轰鸣雷动般的叫好声中缓缓抬起头。
今夜之后,不论陆天师来头究竟如何,阴山十方又是何等道派,怕是在今夜精彩纷呈的表演下,陆道长都会成为人人热议的天降神兵。
“当真如此神奇?”泰安心口扑通直跳,扑在太子身前,拽着他的衣袖问道。
万物相生相克,又自有天道轮回。她本是死魂一枚,却阴差阳错做了只蠹灵,遇到了得道的道长心生恐惧,已是她做鬼的本能反应。
泰安将他的衣袖拽得死紧,泛白的指尖泄露了她的紧张和担心。
太子轻叹一声,伸出手指顺了顺她散落下来的头发,柔声道:“怕什么?我怎会让你出事?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什么阴山十方陆天师?左不过是个戏法变得精妙的江湖术士,在寿宴上出个风头立个名声罢了。
“…磷粉可助燃火焰,再加上些提前备好的烟花爆竹,吓唬吓唬内侍宫女,再在朝臣面前立个得道天师的人设。”太子淡淡地说。
“真有得道术士,为何不去钦天监盘卦问卜求雨驱雷?那么多可做的事,做甚非要来我寿宴表演个满堂喝彩的法术?”
只怕祝寿是假,而此时的“得道天师”陆道长,不久后便李逵变李鬼,变成皇帝除去异己的一把好刀。
果不其然,寿宴上陆天师那一手出神入化的豹影人形,连带着窜出他身后的火焰,迅速地成为京中街头小巷热议的话题。
皇帝接连有赏赐赐下,又诏封陆天师为国师,入宫为帝后祈福求子。
而恰恰便是陆天师入宫为皇帝调养生息后三月,后宫新宠张美人承沐君恩,被诊出了两月余的身孕。
皇帝大喜,不仅再次大赦天下,更是将陆天师奉为座上贵宾,出行恨不能时时携手相伴,昭阳殿前的一片空地被立上大鼎,香烟袅袅,是皇帝与陆天师日日炼丹。
女色上原本自制的皇帝服用丹药之后夜御数女体力超凡,而新承皇恩的嫔妃中,又有了两位怀上了身孕。
天师来前,后宫铁树不开花。皇帝急得差点开天坛祭天。哪知天师来后不足三月,皇帝却接连有了三位怀有身孕的嫔妃。
皇后贤良,将皇帝看得眼珠子般的孕妃照顾得极好,早早将乳娘安排妥当,更添了教引嬷嬷同时照顾三人,一应饮食全部一致,并由有孕在身的宫外孕妇先行试吃确保无碍。
皇帝更是恨不能粘在三人宫中,嘘寒问暖。补品和安胎药流水一样送进来。
可饶是如此,张美人怀胎六月的时候雨天路滑,绊了一下受了惊吓。当晚没过多久,便落下一个成型的男胎。
皇帝大怒,正待细查张美人落胎一事,宫中却又有丧报传来:“与张美人同居一宫的另两位贵人,也先后滑了胎。”
皇帝彻底地震怒了。
皇后拖着病体前来,却被皇帝毫不留情地推开:“陆天师!陆天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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