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底在等待什么呢?”安娜抱着膝头,光着脚坐在厚实的羊毛地毯上, 望着窗外的星星点点。
京都是一座气质和东京完全不一样的城市, 这座城市仿佛是一个对于时代变迁无动于衷的美人,一千年前是这样, 一千年之后依旧是这样。时光是这样的强大, 可以沧海变成桑田,而时光又是这样的无力,方寸之间也千年不得改变。
即便是在一个日本这样已经非常现代化的国家, 本身又是这个国家最重要的城市之一, 京都的夜晚依旧是寂寞的, 甚至很难说得上热闹。不是说晚上没有人外出, 只是即便是外出,也没有别的城市那种狂欢。
窗外可以看到夜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非常安静。
安娜忽然笑了起来:“总觉得京都非常适合发生一些特别悲伤, 但是又悄无声息的故事。”
这个世界上哪里都会发生悲剧,但有的悲剧是声嘶力竭的, 甚至能够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而有的悲剧却是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的, 甚至可能当事人都无所察觉。
如果这一次和安娜一起来的是本丸中比较擅长谈心,又或者看事情比较透彻的那几个,他们或许会用自己的方式对安娜进行开导与安抚。只不过刚好来的是大俱利伽罗和山姥切国广,这个事情就没有然后了。
不过安娜本来也没有想过要他们开导她, 只不过有些事需要说出来而已。
“他们在等待什么呢?”安娜又再次问了一下自己。
“一个其实已经忘掉了所有的事情, 但是偏偏要来。另一个明明已经失去了所有, 但依旧要抓住那一点儿记忆,然后等待。消耗掉一切,就因为当初约好了吗?”
这其实是一个挺感人的故事,但是当安娜越来越了解这个世界后,她反而开始不懂得了——这并不奇怪,人对于世界的理解总是越来越深的。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然后通过学习,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可是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后,又会觉得这个世界自己知道的其实很少。
知道——不知道——知道,世界的认知似乎就一直在这种周而复始中循环,直到最后泯灭在天地之间。
安娜也一样,她只是在熟悉这个世界的很多悲悯、人情、无奈,以及忧伤。
第二天的时候安娜和迹部景吾出门,一路上安娜给迹部说了昨天的故事,迹部对此的感触并不很深。这或许和性格有关系,迹部的性格本来就没有什么少女心,这种故事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对于他来说就像是听了一个言情故事。
迹部财团唯一的继承人,上流社会有口皆碑的优秀青年...迹部景吾会因为一个言情故事有什么感慨,这听起来都有点像是在说笑话了。
现实就是迹部景吾确实有些动容,但是他的动容并不因为这个故事,而是因为安娜。
已经是初冬了,安娜穿着一件白衬衫和一条黑色的阔腿裤,这种简洁风似乎很像OL女性的装扮,应该有一些冷硬感的。但是罩在衬衫外面浅粉色的针织衫却彻底冲淡了这种冷硬,让安娜整个人柔化起来。
只不过在初冬,这似乎太单薄了。虽然东瀛流行女孩子冬天也穿短裙,但是这和安娜的单薄并不是一种类型。那些女孩子穿短裙是真的,但是上身穿上大衣、棉服、羽绒服之类的也是真的。
而安娜呢,说故事的时候特意走在迹部景吾身前几步,并不回头看人。所以迹部景吾能够看到安娜的就是背影...他甚至有一些恍惚,到底是什么时候安娜变得这么单薄了。
似乎在印象之中第一次见到安娜的时候,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念国二的小女生,身量不高,脸上还带着一点点的婴儿肥。大概是因为热爱体育活动的关系,看起来健康又元气。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很容易就抽条发育,有些女孩子会想吹气球一样胖起来,有些女孩子却变得越来越纤细,安娜很显然就是后一种。
从迹部的角度可以看到安娜纤细洁白的脖颈,消瘦的肩膀,单薄的脊背,在初冬的薄凉里面甚至有一种让人伤感的东西——初冬的光线明亮却冷清,一点也不暖和,行走在其中的女孩子就好像老电影里面的剪影,随时随地可能消失在男主角的世界。
迹部景吾今天穿了一件铅灰色的薄呢子大衣,在某一刻,心里面忽然有了一种什么都抓不住的无力。
“怎么了,迹部前辈?”安娜回头,疑惑地看着迹部景吾。
迹部景吾从她身后拉着她的手,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明明灭灭,只不过安娜暂时看不懂这些。
迹部景吾凝视了她一会儿,最终却是松开了手:“手是真的很凉啊,你这女人。”
他忽然想起了上一次她的手碰到他的脖子,当时以为是错觉,现在可以确定了,她的手真的是太凉了。
太凉了。他这样想。
于是铅灰色的大衣披在了安娜身上,迹部景吾什么都没有说。
安娜笑了起来,却没有执意还回那件大衣。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她当然知道迹部景吾的性格就是那样。迹部景吾属于那种比较有控制欲,但又有自己一套原则的人。
前者还好说,其实优秀的人怎么都有控制欲。后者...大概是从小在英国长大,多少学到了一点绅士风度,虽然他并不是用在所有人身上就是了。
安娜罩着迹部景吾的大衣,快要把整个人都包起来了。安娜和迹部景吾并肩慢慢地走,比划起来:“迹部前辈感觉又长高了...说起来更像是一个大人了。”
这里说大人,不只是身高的问题,更重要的是气质、气场。
迹部景吾无意义地笑了一下,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没什么好说的。实际上安娜并不是第一个说出这个话的人,在此之前,忍足他们已经说过了。
“说起来迹部是不是比以前更可怕了一点?”岳人在一次网球社的集训之后提出了这个问题。
迹部景吾其实从很早开始就比同龄的青少年要成熟,这是环境使然。只有身处自己热爱的网球的时候,才会有一些普通少年的东西——朝气、拼搏、顽强、胜负欲之类,甚至包括逗逼搞笑。
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占据生活更多的性格就连网球中的他也包围了。或者应该归结为他专注于网球的日子也快要结束了?
他这种家庭的孩子当然会有自己的爱好,但是到了一定年纪之后总会要调转注意力到所谓‘正事’上面的。何况迹部家三代单传,人丁单薄,未来肯定是落在他身上的,更加不同了。
迹部景吾其实自己也有所察觉,他虽然依旧很喜欢网球,很享受在网球场上拼搏的日子。但是自从国三那一年经历了那样耗尽全力的一次征程之后,似乎在高中阶段已经没有那样的狂热了。
其实这也符合正常...他读过一些心理学的书籍,知道人生命的不同阶段狂热的东西总会发生变化。然后某一天一些东西会变得没那么重要,不过这些陪他们走过青春的美好东西会被收进一个盒子里,等到将来回首的时候用来感怀、纪念。
忍足侑士是所有朋友中和迹部景吾走的最近的,而且相对而言情商最高。
“大概是青少年的成长吧,迹部的话似乎已经长成大人了,虽然太早了一点。”忍足侑士是看着正在走来的迹部景吾说的这一句话——表面上是说给问话的岳人听的,实际上也是说给迹部听的。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忍足侑士一边收拾自己在更衣间的更衣柜,一边自言自语:“为什么这么急切呢?这可一点都不像你啊,小景,说真的你看起来简直像要把自己逼迫到极点。”
两个人的更衣柜是相对的,所以都在收拾更衣柜的迹部景吾和忍足侑士其实是背对的。
或许看不到对方的脸会错过一些传递出的信息,但是有的时候这样能够让人更加坦诚。
迹部景吾在逼自己吗?迹部景吾并不觉得,可是说到急切,其实他是承认的。
“...安娜。”
就在忍足侑士以为迹部不会回答他的时候,他听到一个似乎很久没有听到的名字,然而这个名字又是这样的特殊。以至于再久没有听到,等到听到的时候依旧能让他心跳加速一次。
有些事情是很没有道理的,譬如这一件。
忍足侑士喜欢过柳安娜,或者进一步说,柳安娜是他第一个真心喜欢的女孩子。
这件事只有两个人知道,忍足侑士自己,以及迹部景吾。其实忍足侑士并没有和迹部景吾说过这件事,只不过他知道迹部景吾是知道这件事的。没办法,当初他见到安娜的机会几乎都是去蹭迹部的围棋指导课,他可不认为迹部会看不出来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事。
初恋似乎总是刻骨铭心,爱好是读言情的忍足侑士有一百种方法去解释这种现象,但是当这种事情落在自己身上之后,再怎么解释都没有用。
当时的他真的非常非常喜欢柳安娜,甚至用现在的角度去想当时,会觉得当时的自己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仿佛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她是他的全世界......
后来接触的机会越来越少,他也逐渐从那种状态中出来了,他甚至可以安慰自己是患上了‘初恋症候群’。年轻人嘛,总是容易在这种事上犯傻。但是生命中过去的时光总是会在不经意当中昭示他们的存在感,就在他以为那是青春期一个美好的绮念的时候,只是忽然提及一个名字,整个世界就有了一次颤抖。
这个时候的忍足侑士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故事里总会演多年后的同学聚会,曾经的恋人重逢,明明当初已经结束了的,现在又会重新开始。
因为人类其实就是这样的动物,他们并不依靠现在而活,他们依靠的是过去的记忆——过去的记忆其实才是一个人的根基。
“啊,安娜啊...最近她还好吗?”之前还那样敏锐的忍足侑士忽然就像是智商下降到零了一样,只是顺着迹部景吾的话往下接。全然忘记了,迹部景吾是为了回答他的话才说出这个名字的。
“她当然很好。”迹部好像是嗤笑了一声,然后闷声闷气的声音传来。
“我为什么这么急切?大概是因为我是真的喜欢她吧。”他喜欢她,并且不想承认自己只不过是因为人类对神明天然的本能才喜欢,自己的喜欢不可能全然是个错觉!所以他非要证明一些什么。
成为真正的成年人,更加理智、更加强大、更加坚不可摧,如果这样的话我还是爱你,那么是不是说明其实我并不是因为那些本能驱使才会靠近你?
话只说了一半,以至于这个话听在别人的耳朵里会有一些摸不着头脑——喜欢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会这么急切?
不过在忍足侑士里不会有这种摸不着头脑了,实际上他已经忽然上头了。摘下其实没什么度数的眼睛,他转身看向了正好转身的迹部景吾,嘴角惯常挂着的微笑消失的无影无踪。
“爱上安娜了?”
“嗯,爱上了。”
‘砰’的一声,更衣柜的门被猛地合上,忍足侑士跨过两个人之间不算远的距离,抓住了迹部景吾的领口:“你小子再说一遍!”
这是两个人之间从来没有过的剑拔弩张。
迹部景吾反而有些不理解,皱了皱眉:“如果我记得没错,你虽然喜欢过安娜,但是...这件事应该已经不关你的事了,高一的第二学年就已经和学姐开始谈恋爱...所以你还喜欢安娜?”
那还挺糟糕的,好朋友同时喜欢上同一个女孩子。
虽然这本来就是事实,但是心照不宣和开诚布公还是有差别的。本来以为这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没想到现在还是这样。
忍足侑士松开了手,自己也茫然了一下。
等到两个人又重新整理的时候,才背对着开口:“我也不知道,说实话,当时我是真的很喜欢安娜,喜欢到如果她愿意当我的女朋友,我大概能立刻想到结婚的那种。但是...但是后来我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
实际上的确是过去了。
“或许不是不喜欢了,只不过是把那个喜欢的柳安娜的忍足侑士抛到脑后了。”忍足侑士忽然明白了什么。
十五岁那一年的忍足侑士会一直一直喜欢柳安娜,即使他没有对那个女孩子吐露过一丝一毫。因为实在是太喜欢,似乎人的大脑和灵魂会自己保护自己,将这种强烈的喜欢限制住,留在了永远的十五岁。
他曾经刻意忽略过那一年的一个梦,他梦见梦中有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对自己挥挥手说再见。
‘你离开吧,我留在这里。’
对人的感情最敏感的忍足侑士或许不像迹部一样有机会知道安娜的真实身份,也看不穿未来的迷雾。可是本能中的,他已经知道了,他和那个美丽的少女不可能相爱...这是一件让人绝望而哀伤的事情。
但是他又是那样的执迷不悔,所以十五岁的忍足侑士永远地留在了十五岁,带着忍足侑士对柳安娜的喜欢——这样就永远不用面对以后的绝望与哀伤了。
“哦。”迹部景吾镇定而淡薄地点点头,然后转过身,提起自己的网球袋,走到了门口忽然回头:“原来是这样啊...不过本少爷可能和你不太一样,有些事情没有办法我也要他变得有办法。”
这就是迹部景吾的个性,大概是从小顺遂惯了,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能勉强?他偏要勉强!
忍足侑士还没有见到绝望的时候就已经退却了,甚至将十五岁的自己抛在脑后。而迹部景吾,即便真的见到了绝望,依旧要抓住什么——这个越来越接近成年人的少年,不知不觉中已经成长为这个样子了。
上流社会的觥筹交错中,迹部景吾大概是他们这一代子弟里面成熟的最快的。本来就已经是众多家长交口称赞的楷模了,现在更是别人家的孩子中别人家的孩子,搞的不少同一代的年轻人对他都有了逆反心理。
但是真的见到迹部景吾之后,确实要承认这个已经能算是青年人的男孩确实承担的起那些东西。
如果说他的少年时代就像是璀璨夺目的钻石,光耀到炫耀,那么现在就像是一块经过大师仔细雕琢的宝玉。内里蕴藏的是可怕的骄傲,但是外表因为长久的打磨,让人有一种温润的错觉。
过去支撑着他的似乎是一股傲气,但是现在正陷入青少年发育期的他有一种瘦削感,仿佛整个人都由一根尖锐地可以扎伤每一个人的傲骨支撑着。
就像是越冬时期的松柏,越是严寒残酷,他就越显得挺拔孤立。
老一辈的人见过迹部,都会恭喜迹部景吾的祖父——‘你真是有福气,他们这一代的孩子里,这是第一个有这种气魄和觉悟’。
这些人老成精的家伙们,他们看了一辈子的人,什么魑魅魍魉没有见过。小辈们只要在他们面前晃一晃,他们就知道是什么成色。
迹部景吾让他们赞赏的并不是才华什么的,所谓那些优秀的才能,其实对创业者更加有用。至于他们这些早就已经创下家业的家族,相比起才能,更需要的是一种属于当家人的气魄和觉悟——如果只是才能的话,有钱的他们,什么样的人才得不到呢?
有气魄和觉悟的人能够做到的事情是不一样的,他们才是真正能够支撑起一个家族的人。再高的高峰无法摧毁他们的理智,再低的深谷也无法折损他们的骄傲。
有的时候这些东西很虚,但走到他们的位置就会知道,到了最顶点的位置,就是靠这一点点而已。
迹部正高只会轻描淡写地摆摆手:“他?他还差得远呢!”
迹部正高其实察觉的到孙子似乎是因为安娜而迅速地发生了蜕变...不过他并没有干扰这件事,甚至他是乐见其成的。不管怎么说,这是对迹部家族非常有利的事情。
关于自己是不是成为一个大人了,迹部景吾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说的。他和安娜来到一家隐藏在巷子中的百年老店,这是花开院家推荐的店,安娜觉得很好才带迹部景吾过来的。说起来花开院家在京都驻守了这么多年,这种事情他们的评价绝对是权威中的权威。
老派的和式料理店...其实说起来上档次的和式料理店应该没有多久的历史,毕竟以东瀛人的饮食文化而论,这个国家在过去很长时间内饮食都是很简陋的,直到近代以后才逐渐发展起来。这种情况下,这些所谓的料理店历史都应该不长,或者祖上根本没有那么荣耀才对。
但是东瀛人就是有一种本事,他们通过近乎苛刻地强调细节,从而让一切充满了仪式化的美感与郑重。有的时候一样东西好不好,过程和结果一样重要。
就好比两个漂亮的工艺品,一个是车床流水线的产物,另一个却是手工做成的,并且让你看到了制作过程。即使他们看起来完全一样,每个人还是下意识地更喜欢手工的那个。
所以明明是很难说得上底蕴深厚的店,总让人有一种回到旧时光的庄重。
穿着传统服饰的侍女结果了安娜递过来的大衣,引领两人往预定好的包间过去。这个女孩子是附近大学做兼职的女学生...似乎是店主觉得女大学生的气质更好一些,所以宁愿付出比一般兼职者更高的薪水吸引这些有气质的女学生。
按照店内的礼仪,她将这两位客人带到包间,记录好菜单,轻轻关上门的一瞬间她正好看到了那个年纪应该比她小的青年的眼神。
那真的是他这个年纪的青年应该有的眼神吗——他看着那个低着头的女孩子,绝望的可怕,但又笃定的可怕。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