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民族日临近, 巴塞罗那城里的节日气氛越发浓厚。
有些大胆的市民偷偷在窗户上挂起了加泰罗尼亚的红黄色旗帜,还未到庆祝当天,城里已经可以看见顽皮的小孩偷偷放的零星烟花。
彩色的焰火是才从意大利传来不久的新鲜玩意,每当人们看见夜空中升起的烟花不是传统的橘黄色, 都会兴奋地驻足观赏。
在这个娱乐匮乏的时代, 就连乔伊也兴致勃勃地与玛丽一起复习了一遍焰色反应的知识。
“红色是什么?”“锶。”
“蓝色?”“铜。”
“钡离子是什么颜色?”“绿色。”
“好挫败啊。我问什么都考不倒你。”乔伊歪在桌子边上哀嚎。
玛丽微笑起来, 笑容里竟有几分与她年龄不相符的宠溺:“你已经是知道得最多的家长啦。我班上同学没有谁的长辈能跟他们一起学习——你真的很棒,乔伊。”
天啊, 她这是被伟大的科学家夸奖了吗?!
乔伊突然又有了无限动力,支撑她继续辅导小孩功课。
从玛丽的书房出来,乔伊没走几步, 就看到安东尼奥站在走廊尽头, 正专注地抬头看会客厅墙上的挂的一幅画。
“咦,你回来啦?”
此前, 因为担心人员流动带来的传染风险,安东尼奥几周都没什么机会回来。
“嗯。”安东尼奥闷闷地应了一声, 接着看那幅画。
乔伊也顺着他的视线抬头看去, 心里顿时有些得意:“怎么样,是不是很不错?文森特画的哦。”
那是他最新的一幅静物花卉作品。
“确实。虽然比例和透视还有一点问题, 用色也有些草率,但上色之后很有感染力。”
“是吧!”乔伊高兴地说, “比例和透视什么的,和表现力比起来也不是那么重要啦。”
文森特又不是建筑师, 画就是用来看的, 比例差一点有什么关系。
一段时间没见,年轻画家从巴黎归来之后,仿佛脱胎换骨一般。
他之前一直画黑白灰的炭笔素描, 现在却好像第一次发现颜料不要钱一样,开始在画布上泼洒最鲜亮大胆的色彩。
他的画总是暖色调的,尤其爱用灿烂的金黄色。一管一管鲜艳的铭黄色从颜料管里直接挤到画布上,再由画家的手涂抹出燃烧的激情。
在他的画收到圣保罗医院上下的一致好评之后,文森特信心空前高涨,直接带着自己的颜料和画具住在了医院,画金色的麦田、灿烂的阳光、原野、巨大的漂浮的云朵与一切生命力旺盛的东西。
从这些画里,乔伊已经隐约看到了后世那些最负盛名的作品的影子。
这样也挺不错的,她想。
文森特最在意的就是别人的认可——如今,他得到了。虽然所有的赞扬并非来自他的同行,但毕竟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艺术品是需要营销运作的。接下来,她也可以助推一把。
“你觉不觉得,文森特进步特别快!人们很快就会意识到他的画有多惊人。我相信,他的画很快就会价值连城啦。”
想想就开心。她见证了,甚至可以说是促成了梵·高的诞生!
“这就是为什么你把他的画挂在了会客厅里?因为将会价值连城?”安东尼奥反问道。
乔伊愣了愣。虽然这么说也没错,但直接说出来也太难为情了,显得她好像对画只剩下金钱的品味一样……
于是,她嘴硬道:“那当然不是,是因为我热爱他的画呀。”
安东尼奥忽然转过头来,居高临下定定地凝视了她半晌。
乔伊被看得心里发毛。
同时,她再次发现了一个令人不快的事实——不知不觉,安东尼奥似乎又长高了,现在他们的身高差比最开始又大了一点!
“干嘛这样看我?”乔伊嘀咕道。
安东尼奥忽然面无表情地开口:“我也会画画。”
“……所以?”乔伊不明就里。
你可是建筑师,当然会画画了——要不就等着失业吧。
等等……她忽然产生了一个神奇的猜想。
“你该不会想说,你也想画一幅画挂在这里吧?”
看到安东尼奥骤然抿紧的嘴唇,乔伊绷不住了:“不是吧,安东尼奥!你几岁啦?”
她之前可一直觉得他从不在意别人的评价,和文森特是两个极端。难道是和文森特一起混久了,也开始变得幼稚了?
“小姐?你现在忙吗?”艾达忽然从门口探了个头出来,“衣料送货商来了,另外有一些新的样品,想问问你要不要挑一挑。”
“好,我来啦。”
乔伊起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没关系,安东尼奥,你画嘛!画出来我一定挂起来,就挂在这幅画旁边——相信将来看到的各位来宾一定会喜欢的!”
她笑着拎起裙子跑了。
“……”安东尼奥听着她毫不掩饰的开怀笑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往沙发上一坐,缓缓闭上了眼。
一股莫名的沮丧涌上心头。
他曾经居然真的以为,乔伊对他该是有些不同的。
不然,她为何会在茫茫的人群中专门找到自己,那样维护他,向别人推荐他?
小时候,安东尼奥曾经想象过自己是一幢房子——一幢坐落在广阔原野上的房子。
清风登堂入室,四野有草虫鸣叫,但它只是静静地站着,脚下是沉静的大地,头顶是灿烂的星光。
童年里,别的孩子扎堆玩耍时,他一个人静静地观察树木生长的轨迹、海螺壳的纹理和池塘里波光粼粼的涟漪。
他很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为避免陷于失望,不应受幻觉的诱惑。
与人相比,孤独才是他的伴侣。
他享受孤独。
……直到,他遇见了她。
那个玫瑰绽放的春日,注定孤独的少年原以为遇上了狡猾又胆小的小骗子。
后来才知道,她是他的缪斯,他的劫数与罪恶。
他……生命中的红玫瑰。
遇见她之后,孤独第一次成为了难以忍受的事。
安东尼奥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按在胸膛上——那里如今留下了一个不规则的伤疤,提醒他自己曾经做过多么疯狂的事。
他从没有那么害怕过,也从没有那样失去理智——就是为了救她。
最荒谬的一刻,他曾经脑中一片空白地想,如果真的逃不掉,那样一起死去倒也是不错的事。
可在从法国回程的船上,当他终于鼓起全部勇气,准备告诉她自己的心意时,才知道乔伊和他有着完全不同的想法。
她竟然以为他是为了救当时的王储,为了谋求权势与财富。
如果说原本他还不甘心地想要向她解释,但所有的勇气都被一个更加直接的事实给击碎了——
她很明显拒绝他的触碰。她不想碰他。
乔伊——她能够礼貌地微笑着接受别的男人亲吻她的手背,却拒绝他碰她!
直觉明明已经告诉了他一切,但在颓丧中,安东尼奥还曾经不死心地发电报问远在巴黎的文森特:[你之前表白为什么被拒绝?]
文森特的回电洋洋洒洒:[别提了,伙计。很简单——我以为我们是两情相悦,可事实证明,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
[如果说别的什么事我还能自欺欺人,但当我绝望中想要抓住她的手,而她一脸惊惧地往后躲开时,我就明白,这是我命中注定的苦难。]
安东尼奥终于不得不直面一个惨淡的事实。
乔伊对他的一切特殊表现,真的只是因为欣赏他的作品,而不是因为他这个人。
还没等他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办,瘟疫爆发了。
所有人都在疲于奔命,爱情是生命以外的奢侈品。
他便趁着这个机会投入了没日没夜的工作。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非常有效的转移注意力的方法。
可如今,瘟疫过去了。
短暂的燃烧结束,剩下的是永远的灰烬。
安东尼奥颓唐地靠在柔软的沙发背上,环视四周。
身边是自己亲手设计的一切——旋涡状的乳白色天花板,反射着温润光泽的木地板,以及与呈现弧度的墙壁完美贴合的橡木家具。
但此刻看着这一切,他竟然觉得嫉妒得快发疯了。
她曾经赤脚踩在光滑温暖的木地板上,细白的手心抚摸过楼梯上他亲手设计出弧度的扶手。水汽氤氲的浴室里,晶莹的水流淌过她身体曼妙的弧线,精致的陶瓷杯甚至亲吻过她花瓣一般的嘴唇。
他忽然冒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如果他再也不设计作品了呢?
……那样她一定会把他扫地出门,再也不会理他。
安东尼奥真的没有办法了。
结构复杂的建筑在他眼里不过是几千万个零件在立体空间里的组合,清晰明了,毫不费工夫。
可乔伊就那样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脸上一丝狡黠的笑容,就似乎是他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接近的一束光。
他还能怎么办?
“喵——”
随着一声娇软的叫声,紫牙乌毫不矜持地从柜子顶上跳下来,径直蹭到了他怀里。
安东尼奥叹口气,认命地挠起了黑猫的下巴,很快就听到熟悉的呼噜声。
紫牙乌大概是他唯一的慰藉了。
一个红色的爱心形烟花忽然在远处炸开,吓得紫牙乌喵呜一声钻到了他脖子后面。
安东尼奥一边拍着吓坏的猫咪,一边几乎有些仇恨地盯着那个不知道是哪个毛头小子告白用的烟花,直到红色的火花消失在天空中。
爱心,心脏的形状。如此传统,如此烂俗,所有人都是这么个主意。
他想起自己送给乔伊的那些礼物。
里面的秘密,乔伊果然一个都没有发现。
大概永远都不会发现了。
等到烟花过去,紫牙乌重新探出脑袋,粉色的小鼻子举到空中嗅了嗅,忽然像一团毛毯一样柔软地哧溜钻出他的怀抱,轻快地向外面跑去。
——艾达刚刚端出了热气腾腾的烤土豆饼、炖鸽子和烤羊腿,放在拉曼恰奶酪块、冷汤和面包片旁边。
“哦,紫牙乌你这个坏孩子!不是说过吗,不许在桌上吃东西!”
“好猫咪,你到那边去,我给你倒羊奶……”
安东尼奥这才想起来,乔伊似乎说过今晚一起去蒙特惠奇山看烟花。这是为野餐准备的食物。
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充斥了他的心。
今晚也会有盛大的烟花,人们的心情都会很好。
最重要的是,晚上在室外很昏暗,人们大概都看不清彼此脸上的表情。
他再也等不下去了。
他总得走到这一步——无论她是冷静地拒绝,还是惊慌失措地离开,甚至是感到被冒犯气得扇他一巴掌,他都认了。
这一切总该有个尽头,也好让他死心。
……
很显然,想到去蒙特惠奇山上看烟花的并不仅仅是乔伊一行人。
从黄昏开始,每一班上山的电车都挤得满满当当。铁皮箱子载着沙丁鱼似的叽叽喳喳的人们上山,再空着下山,再载一箱子上去。
等到他们来到山上时,乐队已经在欢快地演奏,盛装的男女跳起了加泰罗尼亚风情的萨尔达纳舞。
许多人带了鲜花,微凉的晚风吹来一阵阵花香、果香和食物诱人的香气,重新派上用场的蜡烛和煤油灯闪烁着影影绰绰的微光,仿佛散落在山坡草地上的星辰。
铺好野餐布,放上丰盛的佳肴冷盘,水晶质地的肉冻颤颤巍巍,葡萄和提子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芒。
打开封得严严实实的罐子时,热气腾腾的水汽顿时扑面而来,炖肉馋人的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烟花!快看烟花!”人们兴奋地大呼小叫。
庆祝的烟花开始了。
一朵一朵,烟花接连不断地在夜空中炸开,白色和蓝色的大朵烟花像夜空中下起了转瞬即逝的流星雨,还有绿色的像圣诞树一样的烟花——这是刚刚传到巴塞罗那的新奇风俗。
最多的当然还是加泰罗尼亚人最喜欢的红色和黄色烟花,仿佛夜空冒出一阵阵绚烂的火焰。
乔伊忽然听见安东尼奥在旁边叫她的名字。
她转过头去,看见他嘴唇翕动,似乎说了些什么。
“你——说——什——么?”乔伊兴奋地扯着嗓子喊回去,“周围太吵了!你大声点我听不见!”
安东尼奥一脸无奈,往她这边凑近了些。
乔伊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一时兴起,做了个极为夸张的动作猛地凑过去,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倒是安东尼奥被她这个动作惊得愣了一瞬,然后才开口:“你知道,我已经开始考虑圣家族大教堂的整体设计。”
哇,不是吧。
虽然圣家族大教堂是很美很棒啦,但他真的要在看烟花的时候跟她讨论设计吗?!
呵,男人。
乔伊“嗖”地转过头,白了他一眼:“安东尼奥,给你三句话概括主要内容!超过三句我就把耳朵闭上了。”
“……”安东尼奥一下子闭上了嘴。
“不说了?不说我回去看烟花啦!”乔伊大笑起来。
“等等。”安东尼奥一把拉住她。
乔伊歪着头看他。
黑暗里,她看不清他的脸色,但能看见他原本淡蓝色的眼睛在夜晚蒙特惠奇城堡暗红色的光芒下变成了深沉魅惑的紫色,有一丝丝火焰在跳动。
她一时竟有些失神。
“圣家族教堂会有世界上最美的玫瑰花窗。”他很慢很郑重地说道,仿佛在念一句祈祷词。
“嗯!一句!”乔伊赞同地点点头。
确实,几乎是这座教堂的灵魂所在。
“所以,我想说一个比喻。”
“第二句了哦。”
“……”
安东尼奥一字一顿:“没有玫瑰花窗的圣家族大教堂……”
“那是怎么了?”乔伊忽然一把推开他,看着城区的方向惊恐地睁大了眼。
不只是她,山坡上传来一阵尖叫惊呼声。
安东尼奥下意识一回头。
火光。
不是天空中的火光,而是人间的火光。
几处火光先后从鳞次栉比的城区建筑中腾空,明亮的橘黄色火苗瞬间就舔舐上了夜空。
电灯原本已经点亮了这座城市,但在大自然最原始的力量之下,整座城市的灯火顿时黯淡下去,只有狰狞的火光照亮天空。
他的胳膊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乔伊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安东尼奥,那些是什么地方?”
安东尼奥的脸色猛地变了。
他搜索出脑海深处的记忆,沿着火光的顺序一处一处回忆过去,声音越来越冷。
“水厂。”
“电厂。”
“马厩和火车站。”
“……最大的那片火光,是城郊的兵营。”
作者有话要说: 可怜的安东尼奥,叹气。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拖延症害死人。
作者菌今天不小心把水泼在了笔记本上,电脑直接报废了……qaq 抱头痛哭,两千多字存稿没了重新写……
数据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些,还要赶紧买新电脑。啊,这悲惨的一天!
引自实际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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