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爆发一周后。
紧急状态刚刚颁布, 错漏百出的病例统计已经达到了两千多例,有四百多人因霍乱死去。
蔚蓝的海浪依然不知停歇地拍打在金黄的海湾上,往日热闹的沙滩却再也不见人们的身影。
繁忙的巴塞罗那港一片寂静,城里则仿佛被一层无声的惊惶纱幔覆盖, 哪怕是灿烂的秋日阳光, 也无法给人们带来温暖。
死亡的阴影悄无声息地笼罩了巴塞罗那。
圣保罗医院色彩斑斓的建筑内部, 穿着灰黑长袍的医生与护士脚步匆匆,医院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原本设计师为每一个病房留出了充足的宽敞空间, 但为了容纳尽可能多的病人,这些病房重新加入了隔板,每一个病房都重新分隔为四五个空间。
伴随着金属轮与地面摩擦那种令人牙酸的细响, 一扇门打开, 两个人推着一具被黑布盖上的躯体,一声不吭地离开。
护士在他们身后走出来, 回身慢慢地关上了那扇门。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在光线斑驳的走廊上。
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病房里传来呼哧呼哧的沉重呼吸声。
“砰”!有什么东西被打落在地。
护士一愣, 慌忙推门进去。
一进门, 第一张床上的小男孩脸色灰败,骨节突出的四肢正在控制不住地疯狂抽搐。金属水壶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 停在床脚。
肌肉痉挛!
他顾不了那么多,连忙冲到床前抓住小男孩的手, 一边按住他的四肢让他无法乱动,一边赶紧按摩他的胸口促进血液流动。
小男孩好不容易缓和了一点后, 护士赶紧起身捡起床脚的水壶, 往他嘴里灌进去。
他的状况似乎引发了其他病人更大的恐慌。隔着透出影影绰绰景象的窗帘,有人在害怕地低声自言自语,还有人在低低的哭泣:“上帝啊, 请救救我们!”
不知过了多久,小男孩终于在他的安抚下平静下来。他的眼睛因为皮肤大量失水消瘦而显得特别大,就像镶嵌在脸上的两只玻璃珠。
七岁的帕克是两天前确诊霍乱的,他的父母已经在昨天去世了——但他还不知道。
“先生,我能活下来吗?”帕克眨巴着眼睛问道。
“你会的。”护士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那太好了,”帕克的眼中出现了一丝神气的亮光,他咧开干裂的嘴笑起来,“要是我死了,我爸爸妈妈恐怕会气得把我的尸体揍一顿,非得把我揍得从地狱里爬回来不可。想想真是太可怕啦。”
护士感觉自己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哽住了。
他摸了摸小男孩的额头,“帕克,好好休息。你一定会活下来,重新成为一个健健康康的小男孩的——不,你会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他哄着帕克重新入睡,轻手轻脚地离开了病房。
走廊上的阳光依然那样灿烂,一瞬间刺得他几乎要流泪。
多么残忍的阳光。
无论人间发生多么悲惨的事,太阳依旧升起,依旧用淡漠的金色目光注视人间。
带上门之后,护士忍不住绝望地靠在了墙上,用疲惫至极的双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这座城市还有救吗?
这几天里,他已经看到了太多的死亡。
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人很容易对自己的信仰产生怀疑。
上帝能救我们吗?
而当人们看着别人一个个死去,又不免会问——什么时候会轮到我?
“先生,您是不是太累了?”忽然有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护士下意识地抬起头。
那是一位淡金色长发的女孩,穿着洁白的长裙,站在逆光的走廊里,就像是随着光落到人间的天使。
“您是?”他惊讶地问道。
她看起来十分健康,显然不是病人。
但如果不是病人,谁会在这时候来医院呢?
……连家人都害怕与病人接触。
“您需要休息,而我是来接替您的人。”女孩微笑着回答道,放下了一份报纸,拿走了他手边的登记簿。
他注意到,她戴着一双手套。
女孩淡金色的头发显然保养得极好,每一寸都带着莹润的光泽,此时全都用发带非常仔细地扎了起来,又用灰色的头巾干净地包住。
等等——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想拿回登记簿。那记录了他负责的病人的情况。
“哦,不好意思,请别碰我——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您接触了病人之后还没消毒,不管做什么,都得赶紧先消毒。这都是新印发的医用指南上的内容。”
“什么?”他一脸迷茫。
“高迪小姐——也就是费尔南德斯小姐,刚刚发布了声明。医用指南我也带来了一份,您在下次照顾病人之前得看完。不过不用着急,护士长会安排大家统一学习的。”
女孩说完,手握上了旁边病房的门把手。
“不必担心,上帝没有忘记我们。”她回过头微笑道,“放心去休息吧,我是经过专门培训的。我看出来了,您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息。”
费尔南德斯小姐?
……难道是,那一位?
护士惊讶地捡起了一旁的报纸和指南。
他确实没记错,竟然真的是那一位费尔南德斯小姐——那位亲自向他们演示了心肺复苏法起死回生奇妙医术的小姐。
她还向他们介绍了血型的分类方法。现在医生们按照血清和红细胞之间是否会凝固的方法,几乎可以完全规避输血导致的致命反应。
她竟然真的没有离开!
以她的财力的和权势,她要离开,绝对没有人拦得住她。
但她留下了。
他心中顿时一阵欣喜——那一定说明还有希望,对吗?
“所有的生水要烧开再饮用,食物也必须要煮熟。人手接触的设备要煮沸或用酒精进行消毒。”
那位小姐列出了极为详尽的要求。
“我们已经基本确定最初传染源,调查结果出来之后会第一时间公布,请大家不要慌张。”
“患病的人立即送往医院,做好与其他人的隔离,用及时补充水分。”
手册的内容一条一条列下来,起来也太简单,太明晰了,简单到让人们很难相信,这样就会有效果。
但是……毕竟是那位小姐。
如果这座城市还有一个人可以带领他们战胜瘟疫,那就是费尔南德斯小姐。
几束阳光从墙面高处的窗户射进来,清晰的光路里飘落淡淡的尘埃,仿佛带来了天国的讯息。
他低下头,再次画了个十字:“我们的主保,我祈求您的怜惜。”
从圣保罗医院到兰布拉大街,从灯火通明的市政厅到空无一人的蒙特惠奇城堡,整座城的人都在焦虑中等待。
等待那个创造过许多次奇迹的少女,再让他们相信一次神迹。
霍乱爆发两周后。
病例数达到了四千,一周内又有五十多人去世。
传染源的调查结果在《巴塞罗那日报》公布。
洛伯加河支流末梢并未发现异常,但在它附近的一口水井及其下游供水管道中,科学家通过显微镜发现了霍乱弧菌。
对于绝大部分市民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听说这种可怕的微生物的存在。
调查证明,那口水井与地下河道并未分隔,最初的病菌来源已不可考。但是水源控制之后,在这条水源供水线上所有人家确实没有再出现新的病例。
然而,水源控制之前,供水线上就有一户人家没有人因为饮用水而导致疾病——那就是费尔南德斯之家。
这可以算是一个最为强有力的证据,如果烧开再饮用自来水,就基本不会有感染霍乱的风险——开水中也确实没有再观测到活动的病菌。
……
“嗨,乔伊!”
乔伊难以置信地看着一身风尘仆仆还背着画夹的红毛青年,“文森特?!你没收到我的电报吗?”
“当然收到了,要不我怎么会回来得这么快?”文森特满不在乎地放下了画夹。
巴塞罗那如今出城管控很严,但进城尚没有阻拦。
看到乔伊的脸色,他又迅速地补充了一句:“我跟毕沙罗他们说啦,让他们过段时间再来。”
乔伊忍了又忍,几乎要咬牙切齿了,“你就这么不怕死?”
“怕死啦,”文森特理直气壮地回答,“但我的朋友们处于危难之中,我当然要回来和你们一起!说不定我能帮上什么忙呢,对吧?”
“……”如果换一个场景,乔伊大概会觉得很感动。
但她此时只是希望文森特别再添乱了。
“好吧,那你可以和安东尼奥一起,继续排查城市的可能传染源……”
“不要,”文森特十分郑重地说:“我要去医院。我需要观察人类为生命的希望而挣扎的极致——当然,我也会照顾病人的。听说那些从不做家务的小姐们都可以帮忙照顾病人,我为什么不可以?”
“……好吧,”乔伊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一定要注意安全,文森特。”
霍乱爆发三周后。
过去一周,只有六十多人确诊。重症的病人在护士和志愿者们的细心照顾下,再也没有人去世。
奇迹似乎真的开始降临在巴塞罗那。
圣保罗医院里,七岁的小男孩帕克自患病以来第一次推开了病房的门。
他浅灰色的眼睛很大,也很干净,里面有一丝茫然。
他已经知道父母都不在了。
他家并不富裕,父亲是铁匠,母亲则为人洗衣服。
他们没有什么时间管他,于是他不上学的时候,整天都在外面疯跑,与街上的其他男孩子打架、踢球,瞒着父母偷偷抽烟喝酒。
但他的父亲用生着厚厚老茧的手揍完他之后,还是会买来皮匠不用的边角料,给他缝一只新的足球——他和小伙伴们踢得太狠了,球用不了几天就会被踢瘪。
而他的母亲,一位脾气相当暴躁的妇女,会在每天早上给他做香喷喷的炖菜和外酥里嫩的土豆饼。土豆饼油亮亮的散发出焦香,一口下去,他便能尝出里面是不是加了新鲜牛奶,或是三两片难得的火腿。
他没有家了,帕克茫然地想着,推开了门。
明亮的色彩扑面而来。他不由得抬起了头。
正对的走廊墙上,挂着一幅画。
大片大片金灿灿的麦田。漂浮着彩霞的天空下,是燃烧的、呐喊的大地。
画里没有太阳,蓝天也似乎和云彩混淆为一体。若是让一位专业艺术评论家来看,恐怕会把这幅画的笔法和严谨性贬低得一文不值。
但帕克并不懂画。
他只知道,这幅画的色彩是那样绚烂,几乎刺痛他的眼睛。
没有认真读过书的他,无法用语言形容心里的感觉。
但他知道他从这幅画里,听到了空旷原野上呼呼的风声、麦苗拼尽全力生长的声音,以及同他胸腔中一般灼热的心跳。
霍乱爆发四周后。
已经从恐慌和焦灼中平静下来的人们,终于从报纸上读到了等待已久的消息。
面对瘟疫,这座城市在历史上第一次赶走了死神。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山蛋蛋小可爱的两颗地雷,感谢茶味小咸鱼、冷胭、凌晨、太太咋还没变成打字机(tt打字机卡纸了)、sunny、洋洋洋洋的营养液~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