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受伤后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 结果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乔伊的弟弟这件事,安东尼奥表示无话可说。
字面意思上的那种。
盛夏的清晨,戴菊莺悦耳的叫声伴着细碎的树叶摩挲声传来。窗外一片生机盎然,更衬得屋子里安静得仿佛真空。
安东尼奥作为伤员, 理所当然地无视了打破沉默的责任。于是,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将近一分钟。
最后还是阿方索阴沉着脸, 率先开了口。
“……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很小就接受过应对刺客生命威胁的训练,因此在紧急状况来临时, 能够比他的姐姐更快从恐惧导致的怔愣中恢复过来。
乔伊或许不记得,但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不是安东尼奥,第二枪他根本逃无可逃。
那么, 这个男人为什么要救自己?
这是一个十分可疑的信号。
阿方索一出生就成为王储, 十岁时王室崩塌,被迫流亡海外, 直到十五岁才回到西班牙。
短短的十六年生命里,无数人带着形形色色的面具接近他。
他见过太多谄媚的、歆羡的目光, 那些人看他的热切眼神就如同看一堆金灿灿的财宝;他也遭遇过无数人轻蔑的、不屑的神情, 从他的血统、他的身世到他的未来,全部被毫不留情地鞭笞嘲弄。
除了他最亲近的几个人, 没有人接近他是没有目的的。
他首先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符号——曾经代表王权、金钱、势力, 此后代表着崩塌末路的丧家之犬。
如果眼前这个人知道了他的身份的话……阿方索的眼神转冷。
“你想要什么?”
听到他的话,安东尼奥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我只是在救乔伊而已。”
阿方索没有被他糊弄过去:“那你明明可以只是救她。”
但他把受伤的自己也拖到了写字台后。
安东尼奥:“……”
这么无聊的对话, 不值得他为之浪费生命。
于是, 他毫不客气地开口:“你今年多大?”
“……”阿方索一愣,随后脸一黑,拒绝回答。
那种轻蔑的语气, 让他感到自己被小看了。这跟年龄有什么关系?
安东尼奥把他的微小表情尽收眼底,然后淡淡开口:“你还是个孩子。”
阿方索立刻炸毛了。
大胆!他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
他快十六岁了!马上就成年了!
然而没等他说话,安东尼奥面无表情地继续:“救你并不需要理由。”
“毕竟,”他的眉毛带着微微一丝嘲讽挑起,“这里是加泰罗尼亚,小朋友。”
……
“欢迎踏上法兰西的土地,小姐。”
“谢谢。”
乔伊说的法语并不算太流利,不过在这个时代,法语在世界上的地位大约相当于一百多年后的英语——所以对于比利牛斯山脉以南的近邻来说,会法语一点也不稀奇。
从巴塞罗那港到马赛港的航程并不长,她也运气很好地见到了最为晴朗温和的地中海。
不过,巴黎位于法国西北部,从东海岸的马赛港上岸后,还需要坐火车过去,也要一天多的时间。
“哇!小姐,你看火车!”艾达兴奋得脸蛋通红。
其实乔伊和她一样兴奋——她们两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蒸汽火车。
高大的红色铁皮火车停在熙熙攘攘的火车站,红白蓝三色的国旗挂在火车头的一边,被烧煤的烟熏得有点发黑。
从马赛到巴黎的铁路线刚开通不久,但已经受到了人们的热烈追捧。
吸着烟斗的中年男人、戴着无边软帽的女人、大呼小叫到处嬉笑乱跑的小孩,以及专门为有钱的乘客们搬运行李的列车服务生们都开始热热闹闹地上车。
乔伊的东西不算多。她走得急,没有携带任何大件的东西。
严格意义上,她这还算是公务出差。
她只是带了足额的支票,因为如今遍布欧洲的银行系统已经非常发达,只要带着薄薄的支票,就可以在香榭丽舍大街上的巴林银行兑换出足够使用的法郎。
“小姐,麻烦您出示车票——3车厢6号,欢迎您乘车。”
头等车厢的中间是富丽堂皇的沙发与吧台,以供客人们休闲交际用。这里甚至还有一张亮闪闪的古铜色赌台,铺着祖母绿的天鹅绒。
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深红色地毯,一间间木质隔间外挂着金色的天鹅绒挂毯,隔间里的窗边插着淡紫色的薰衣草束,有几朵细碎的花苞落在了窗台上,在阳光下投射出烟雾一般的阴影。
“呜呜呜——”
火车的汽笛声和港口的轮船汽笛声遥相呼应,火车缓缓行驶起来。
空气清新而湿润,远处的地中海蓝得仿佛一片融化的松脂,海鸥的叫声时不时传来。
乔伊坐在窗边,看着火车慢慢驶出城区。
这一片地势较高,火车行驶在悬崖边,可以俯瞰繁忙的城市,看到那一座座淡蓝色与明黄色的圆圆屋顶,桥梁高高低低地跨过蓝色绸带般的河流,雪白的大理石教堂掩映在大片的柠檬树林中,成群的飞鸟绕着钟楼飞翔。
眼前的景色无比开阔,乔伊心情也逐渐开朗起来。
说到底,不就是一个男人么。
虽然确实有些难过,但世界这么大,又不是只有一个人。
还有很多很多的美好,很多很多的未知。
从未踏足的新世界啊,她来啦。
“你赌几个金路易?”说笑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哪怕坐在隔间里,也可以听到车厢中央金路易哗啦啦洒在赌台上清脆叮当的声音,乘客们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了热烈的赌注。
还有几人在大声地聊天。那似乎是几位既有见识,又十分想彰显自己有见识的乘客,你一言我一语,从圣彼得大教堂的穹顶,说到热那亚的玫瑰,再到直布罗陀以南的金字塔与维也纳的多瑙河,连声赞叹上帝的恩赐。
乔伊想了想,决定也去凑凑热闹。哪怕不说话,听一听第一手情报也好。
这是一列快车,从马赛直达巴黎,又是头等车厢,坐车的人非富即贵,说不定其中就有哪个人有个七拐八弯的人脉关系,能够在即将到来的世博会申请中发挥作用。
端正心态,她是来出差的,要有工作的状态。
不过,她万万没想到,一看到铺着绿毯的赌台时,她就惊讶地愣住了——
金路易在赌台的一角堆成了小山,还有一份手稿;而四个人坐在赌台的四边……
正在噼里啪啦地打麻将。
哦,酒神狄奥尼索斯。
这是怎样的一种诡异的黑色幽默。
乔伊在心里笑够了,什么都没说,悄悄地走到一边观战。
看起来,这场厮杀十分激烈。
“不可能的!我不会输,不会输……”
正对着她的是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中年男人,大衣皱皱巴巴,似乎从来没有熨过。他的脸涨得一片通红,额上甚至有细密的汗珠,嘴里嘟嘟哝哝地摸着牌,看起来形势很不妙。
乔伊默默在心里为他点了一支蜡——这位胡子大叔看起来是人菜瘾又大的那种类型。对于麻将这种既需要运气也需要计算的游戏来说,心态崩了,那就很难赢了。
而在他下手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支着下巴,又圆又大的眼睛眯起坏笑的弧度,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怎么,不吃吗?”
他百无聊赖地捏起一块桌子中央的牌,在赌台上叮叮敲了两下:“先生,您要快一点——中国人打麻将的时候可是速度很快的,那些牌会发出像金翅雀一样叽叽喳喳的叫声。您这样太慢啦!”
“别催了,你这个坏小子!”胡子大叔抹了一把汗,“我就知道你不怀好意——那可是我攒了整整三个月的手稿!你看我这么大年纪的,头发都快掉成地中海了,才写出这么一份来。”
少年咧嘴一笑,得意地露出了虎牙:“契约精神,先生,我提请您注意!您可是已经把它作为赌注了,愿赌服输!”
好家伙。乔伊大概明白了,这位胡子大叔大约是个家,也不知道怎么就被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少年给忽悠瘸了,居然把自己的稿子也拿来做赌注。
同情油然而生。
“我……我不要。”胡子大叔悻悻地放下了手。
“真不要?”虎牙少年歪着脑袋看他。
“不要!”胡子大叔一脸生无可恋。
“真遗憾——”虎牙少年一脸惋惜,然后变戏法似的突然一推自己的牌:“我和啦!凡尔纳先生,不许食言哦!”
凡尔纳:“???”
乔伊:“!!!”
她这才反应过来,迅速去看那份手稿——字迹十分潦草,但还是可以辨认出简短的几个单词——《神秘岛》。
乔伊一口气没喘上来。
“皮埃尔?”一位穿着深紫色绸裙的贵妇人就在这时出现在走廊边缘,一看到少年就露出了“你果然在这里”的生气表情:“皮埃尔!你又不好好学习,只知道玩!”
“只工作不玩耍,聪明杰克也变傻。”皮埃尔做了个鬼脸,伸手飞快地掏走了那份《神秘岛》。
贵妇人看起来气得快要晕过去了。“噢,上帝啊,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听话的儿子……我需要嗅盐……”
旁边的乘客吓得纷纷过去扶她,连连劝慰道:“男爵夫人,您别生气,这个年龄的男孩子,总免不了气人的。”
哦,这是一位男爵夫人。乔伊在心里默默地记下。
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家族,有没有名气和影响力。
皮埃尔撇撇嘴:“母亲,我早就跟你说了,其实你也应该多运动运动。这对你的身体会很有好处。”
男爵夫人像抽泣一样长长地叹了一声:“你们看,他整天说这些毫无教养的话,一点都不尊重女性!”
“皮埃尔?你怎么能这样对你母亲顶嘴。”男爵也从走廊走了出来。
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黑亮的礼服一丝不苟,及肩的卷发又渲染出浪漫的气质,整个人风度翩翩,让人觉得他绝对是最典型那一类传统法国人。
“哦,恕我直言,你真该好好管一管你家的小儿子,”大胡子的凡尔纳极不客气地开口,显然与这位贵族男子十分熟稔。
“不然,我敢说你早晚会后悔的,顾拜旦男爵。”
作者有话要说: 奥运专属surprise!一个半世纪以前的小顾拜旦发来贺电,祝贺我兔秒夺五金!冲!
(今天太燃了呜呜呜呜,所以一不小心……就晚了些orz)
致敬阿加莎的《罗杰疑案》。阿婆在书里写过好几次麻将!
感谢我的账号又双叕不见了小天使的地雷,高考复习加油!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