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罗那之星》的送报员像往常每一个平静的黄昏一样, 把一大摞报纸搬上磨得透亮的黄铜车架,然后架着牛车,从报社附近的阿拉贡广场开始送报。
在巴塞罗那这座城市里,有无数个像他一样的送报员——工作规律、简单、不用动脑, 虽然工资不高, 但也十分轻松。下了班还能去酒馆喝两杯兑了水的伏特加。
他赶着车出了猫尾巷, 广场边缘的小花摊搭着帆布棚,架上堆着满满的勿忘草、石榴花、矢车菊、鸢尾与玫瑰, 新鲜的花香裹挟着晚间的风吹来,惬意无比。
第一份报纸送到阿拉贡广场的丽莎咖啡馆时,正是傍晚最热闹的时候。
“什么?!费尔南德斯小姐和高迪先生订婚了?”
一个在吃米布丁的年轻女孩惊讶得手一松, 小银匙“当”的一声落到了洁白的瓷碗边缘。
“……谁?谁和谁?!”对面的女孩差点把红茶喷出来, 一不小心捏碎了手里的杏仁糕,细软的杏仁粉纷纷落在淡蓝桌布上, 仿佛下了一场甜得腻人的雪。
“费尔南德斯小姐,和高迪先生。”米布丁女孩郑重地又念了一遍。
“啊, 圣乔治啊!”杏仁糕女孩手忙脚乱地用餐巾擦手, “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她把用过的餐巾往桌上一扔,由衷地捂住了心口:“我早就觉得他们俩简直天生一对!”
米布丁女孩露出了“你果然懂我”的笑容:“你也觉得?我看到玫瑰家奶茶铺改建完后的那个样子, 就觉得高迪先生肯定有哪里不对!”
“那么梦幻又浪漫的设计,我一看就觉得, 没有丘比特的金箭指引,这根本不是凡人能做出的设计!”
“一点没错!而且说实话, 我看到费尔南德斯之家的模样的时候就觉得不对了。你想想那个公主小阳台!天哪, 我也好希望有一个能为我设计公主小阳台的未婚夫!”
送报员卸完了报纸,擦一把头上的细汗,心情愉快地跨回车上, 继续怂包。
他从猫尾巷离开了阿拉贡广场,小心翼翼地拽着牛绕过街角包着花头巾的胖女人——她胖乎乎的柳条筐里放满了鸡蛋,旁边的木板上是摞成金字塔形的干酪,万一不小心刮倒,一定会被她揪着领子破口大骂。
驶出猫尾巷之后,沿途就越走越空旷了。
这一天,巴塞罗那的晚霞格外鲜艳。暮霭挂在高高低低的彩色房顶上,伴着一座座吐出烟圈的烟囱,就像是挂了一层朦胧透明的轻纱。
送报员心情出奇得好,忍不住哼起了“好人的上帝”,黑牛嘚嘚的蹄声为他伴奏。
第二站是麦凯尔之家,离阿拉贡广场不远。
送报员敲开门时,麦凯尔先生戴着粗呢鸭舌帽,正坐在窗边看严肃报纸《加泰罗尼亚之音》。
而麦凯尔太太高高兴兴接过《巴塞罗那之星》,迅速扫了一眼,忍不住惊呼出声:“我的上帝!费尔南德斯小姐和高迪先生订婚了?”
“什么?”麦凯尔先生顿时皱起了眉头:“不是刚刚才宣布他们其实是亲戚吗?”
“亲戚?”麦凯尔太太不满道:“你说什么呢,亲爱的?他们就要成为夫妻了!哦,投资女神和建筑大师!简直像一个神话故事——他们睡觉的时候,是不是也在讨论要把我们的城市建设成什么样?”
麦凯尔先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把《加泰罗尼亚之音》往妻子面前一摆:“你自己看。”
麦凯尔太太才不看。她最讨厌看沉闷无聊的《加泰罗尼亚之音》了。
她把脸一拉,也把《巴塞罗那之星》扔到了丈夫面前:“你自己看!”
麦凯尔先生低头扫了一眼,顿时愣住了。
“等一下——为什么两份报纸报道的不一样?现在的新闻真实性都这么不可靠了吗?!”
一份报纸说两人要结婚了。
另一份报纸则说——费尔南德斯小姐是个假身份。她真实的身份,其实是高迪先生的表妹!
很显然,至少有一个消息来源是错误的。
麦凯尔先生不由得低声骂了一句:“我要让出错的那个报纸赔我比塞塔!”
连这么简单的事实都会弄错,真是世风日下。在工业潮流的发展冲击下,人们再也没有往日的认真和专注了!
送报员很快就送过了离城区最远的地方,绕了个圈子开始送返程路上的报纸。
对角线大街上,桑切斯家的小酒馆里人声鼎沸,晃动的灯光下满是邻里好友间热烈交谈的说笑声。
“咦,我才知道,原来费尔南德斯小姐是公爵的女儿啊?”
“不是啦。你看报纸上说的,她是冒充费尔南德斯公爵的女儿啦!她其实是高迪先生的表妹!”
“表妹!哦,天哪。怪不得两个人关系那么好!我原来还以为他们是一对呢。”玛格婶婶一脸失望地搅动着酒杯里冒着透明泡泡的雪莉酒。
“好吧。对我们这些底层小市民来说也没什么区别——这也太遥远了。我只知道她是蒙特惠奇山的主人。”一个撸起袖子的小青年一耸肩。
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中年男人一拍桌子,“对我来说有区别!我是知道她原来身份的,那时候我用电灯啊什么的都觉得心里不舒服——就像是给那些扒着加泰罗尼亚吸血的南方佬送钱。唉,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那时候的历史了,竟然对此毫不在意。”
他又瞥了一眼那张被大家抢着传阅回来的报纸,气消了些:“哎,真不懂现在的年轻人的心思。要我说,她何必呢?这里可是巴塞罗那,我们又不吃南方那一套。现在好啦,我知道她也是加泰罗尼亚人了,这真是个大惊喜。我这就去买票,带我家里人上蒙特惠奇城堡玩!”
“哈哈哈,老哥,你不知道吧?你太太早就带着三个孩子去玩过啦——知道你生气,所以没告诉你。”撸起袖子的小青年忍不住多嘴。
在中年男人气呼呼地出门去时,小青年轻轻一眨眼,摆摆手:“明天见!”
他又想了想,往椅背上一靠:“不过,既然现在报道出来了,那肯定是有费尔南德斯家族的什么人出现了吧?”
马上有人惊呼:“啊,那些南方人最小气了!高迪小姐不会有麻烦吧?”
“对哦。你这么说起来,冒充贵族身份是不是可能会面临起诉什么的来着——”
“希望不要有啊!我儿子是电车司机呢。”玛格婶婶立马大着嗓门嚷了起来,“我以后每天都向上帝祈祷,希望这位小姐一切顺利,开发更多的电车路线!”
“啊!不会有事吧?我祖母就是她的急救法救回来的。我还没有机会当面跟这位小姐说声谢谢。”一位少女担心道。
“我也不希望……我就是靠开奶茶店养活我家孩子。虽然总是跟着这位小姐的创意,有些不好意思啦,但我还是希望她平平安安的。”
酒馆老板一边擦拭着吧台上的啤酒杯,一边加入了讨论:“这还真说不准。依我看,高迪小姐可能有大麻烦呢。冒充贵族,比如冒充王室成员,我记得历史上有过判绞刑的!”
“上帝啊,你别吓我!”玛格婶婶猛抽一口气,“我要嗅盐,嗅盐——谢谢,亲爱的,我好多了。”
“……不对啊,”她反应过来,生气地质问道,“费尔南德斯家族又不是王室!”
“那倒是。”酒馆老板歉意地笑了笑,“为表歉意,玛格太太,您这杯雪莉酒我请了。”
“说起这个,我之前在市政厅整理过档案,倒是有点了解。”
一位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说话了,“应该说,在这种情况下,首先要看有没有利用身份欺诈,特别是有没有获利——假如巴塞罗那有其它家族和公司什么的起诉她,查实的话估计要进监狱的。”
“啊,费尔南德斯——呃不,高迪小姐的话,应该没有吧?”众人犹疑道。
“这就要看有没有人起诉了。”年轻人说道,“不过就我的了解,这位小姐似乎和几大家族的关系都非常好,或许他们根本就不会起诉。那她要担心的,就是费尔南德斯家族的起诉了。”
“你说什么废话!”玛格婶婶有些生气,“刚才我们不就在担心这个嘛。真是的,这里是加泰罗尼亚!凭什么要那些南方人到我们这里来撒野?”
“就是!公爵之女又不继承爵位。他们在瓦伦西亚待得好好的,我们费尔南德斯小姐干扰他们什么了?”
酒馆老板苦笑着举起手:“这又不是我说了算的。法律在那里放着嘛。”
“是啊。”撸起袖子的小青年凉凉道:“你们都不看新闻的吗?最近她帮着德莫夫人打离婚案的官司,似乎很多人不满呢。”
……
送报员看着车上见底的报纸,满意地拍了拍身上刚蹭的墙灰。
这一天的工作完成得格外快。等到他再次驾着车穿过阿拉贡广场时,晚霞还没有落下去。
等他穿过广场角落的露天酒吧时,零星几句话飘进耳朵。
“我听说,高迪先生之前设计的费尔南德斯之家就是定情信物!天啊,好浪漫!”
“呃……现在重点难道不应该是高迪小姐的身份吗?”
“什么身份不身份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对他们两人的婚礼更感兴趣。”
“我听我邻居家波利舅舅的麦尔表妹说,高迪先生要送给费尔南德斯小姐一座城堡!就建在蒙特惠奇山顶。”
“真的?!那蒙特惠奇城堡呢?”
“呃……大概是拆了?总不会是改建吧。”
……
乔伊回到家里,第一时间去找帕斯卡:“三天内,我要……”这个男人的全部资料。
她及时咬住了话头。她已经有他的全部资料了。
“……要找到这位小费尔南德斯先生。”
今天事发突然,她也算是被逼无奈。不过,至少现在市议会有求于她,暂时应该问题不大。
就怕这个人特别在意家族名声,一定要起诉她。
那样,她估计免不了得跟他见面,而这才是最麻烦的地方——他见过她,在费尔南德斯公爵带着家里人去皇宫觐见的时候。
虽然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但乔伊还是不太敢冒险。
记忆里的费尔南德斯公爵除了有些神经质以外,似乎还算忠诚。但眼下瓦伦西亚已经落入了卡洛斯的势力范围,难说这位公爵之子现在的立场是什么。
所以,她的打算是,找到他,安抚他——然后用钱砸死他!
早在费尔南德斯家族最开始被选定为她的马甲家族时,帕斯卡就已经把他们的详细情况报给了乔伊。
绵延几百年的那种。
当时乔伊看着都头大。这种老牌家族,除了自己出于自视甚高的荣誉感一直记录世系谱,公众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几百年前的光辉历史,也没有任何兴趣去了解。
这个蓝血家族在17世纪初就坚定追随马德里的国王,可惜除了拥护的忠心之外,实在没什么进取精神。
结果就是,家族一直流传到今天,基本也就剩个贵族头衔了,实际上穷得不断变卖城堡与庄园,现在只能死守着最后一个核心庄园,蜗居在瓦伦西亚的乡下,只剩两根蜡烛了。
按理说,他们不会轻易离开瓦伦西亚,不然帕斯卡也不会选择这个家族用来伪装。
但卡洛斯占领了那里,恐怕带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化。
最好的情况,这位小费尔南德斯先生可能是受不了卡洛斯治下的瓦伦西亚,自己跑了出来,恰好到了巴塞罗那。
而最坏的情况,就是他听到了什么风声,本来就是专门为她而来。
不对。乔伊否定了这个想法。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应该不会通过市议会,把这件事闹得这么大。这里是加泰罗尼亚——除了首都地带以外,恐怕就是卡洛斯最难啃的地盘。
虽然加泰罗尼亚人未必对马德里的波旁王室有多少好感,但对于这个勇敢豪爽的民族来说,卡洛斯这种肆意挑起战火的恶徒才是最大的敌人。
要在这里找她的麻烦,最有效的就是派一个刺客——就像当初修恩那样。不过,乔伊真诚地怀疑,卡洛斯早就忘记修恩的存在了。
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这位小费尔南德斯先生跑到巴塞罗那,结果正好听说有人打着自己家族的旗号混得风生水起,一时义愤填膺,就顺手给举报了。
那就用钱让他消消气吧。
金钱虽庸俗,但真的很有用啊。
乔伊打着算盘,自己不出面,尽可能悄无声息地用钱解决一切问题。
可惜,正如老话所说,事情往往没有人想得那么顺利。
“不好意思,小姐,”帕斯卡很快苦恼地回报,“我们实在没找到小费尔南德斯先生。”
此时乔伊正在忙着准备与市议会的闭门谈判,闻言心头一跳:“找不到?”
她这里有阿方索留给她的护卫和联络人员。连昔日的皇宫管家加上这些人都找不到,难道那人另有所图?
不妙。
她越想越不放心,但闭门谈判的事情又更加紧急,实在抽不出空来。
于是,她一边与市议会讨价还价,一边惦记着随时可能到来的危险,总觉得胃里蝴蝶上下扑棱个不停,短短几天就长出了厚厚的黑眼圈。
帕斯卡对此十分自责,更加大了搜寻力度,但也始终无果。
所有人都没想到,几天后的傍晚,《晚报》上刊登了这位神秘年轻人的郑重声明。
“小费尔南德斯先生表示,他十分钦佩高迪小姐,对她之前冒用身份的行为表示并不在意。他代表费尔南德斯家族,表示为拥有高迪小姐这样一名荣誉家人感到荣幸。”
在明亮的灯光下,乔伊把报纸正过来反过去读了好几遍。最终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之后,她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位小费尔南德斯先生,到底经历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乔伊(循循善诱):别怕,亲爱的小费尔南德斯先生,出来,说出你的故事。
写到开头两个甜品女孩的对话时,心头飘过——我能想到的最美的爱情,就是我是开发商,你是建筑师。(手动狗头)
乔伊会感谢当初的自己没有走投无路去搞庞氏骗局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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