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撤下了琴弓,企图将刚才那一声从萨拉萨蒂的记忆中抹去。
很长一段时间没摸琴了,第一下左手按弦没按准,一出来就惊天地泣鬼神。
“我提议,”她弱弱地举起琴弓,“我还是加个弱音器吧……”
“不行。”萨拉萨蒂一口回绝,“弱音器一加,小提琴本身那种迷人的音色全都没了。”
本来也没有什么迷人的音色啦,老大。乔伊腹诽道,打算再垂死挣扎一下。
“没关系,是琴的问题,”萨拉萨蒂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微笑起来。
他从她手中拿过琴,把它放回琴盒里,动作轻柔至极,“你拉我的琴试试。”
他的琴!
乔伊又不争气地动心了。
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这种乐器贵族中的贵族在她的时代少说要几百万美元,多的上亿也不奇怪。她见都没见过,更别说摸了。
而且还是萨拉萨蒂的琴!
天啊,感觉就像有机会咬一口牛顿的苹果。根本无法拒绝。
人菜瘾又大,说的就是她了。
乔伊在自己飘飘然的幻想中咽了口口水,保住了最后的理智:“萨拉萨蒂先生,我们去楼顶露台吧。”
虽然此时房子里的几位大佬都还未成名,但她还要脸。
宽敞的露台上铺着红砖,凸起的洁白底座上生长出弯弯曲曲的彩色烟囱,色彩缤纷的碎玻璃片马赛克图案逐渐延伸到正面的龙脊彩釉之上,瑰丽魔幻,却又浑然天成。
很美。
不过再美美不过它不聚音的效果。
阳光明媚而不刺眼。萨拉萨蒂从自己装饰考究的琴盒中拿出小提琴,细细地擦上金色的松香。
回过身来,他温柔一笑:“好了,现在只有我和风能听见你的琴声了。”
从他手中,乔伊怀着虔诚的心情接过了价值连城的小提琴。
它很轻。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历史的厚重感。
透明的琴漆在金琥珀色的面板上点燃了亮晶晶的火苗,在温柔的阳光下反射出金黄色的光芒。
琴颈没有涂漆,经过无数次摩擦后的木材手感温润,而琴面上鱼鳞云杉在两个f孔周围生长出均匀细密的木纹。
柔软而绚丽,仿佛自己就有生命。
很好,摸这一下就值回来了。
“专心点。左手放松。”萨拉萨蒂敲了敲她的左手手背。
“拇指和食指不要捏琴颈捏得太紧了,换把的时候会滑不动。”
乔伊战战兢兢地放松了点,随即就感到右手手背上传来手心略有些低的温度,“右手手腕要放松。刚才太僵硬了。”
萨拉萨蒂的右手覆在她的手上,带着她的手指捏住了琴弓:“好了。来,现在试试。”
萨拉萨蒂的声音很低,很慢,很温柔。
像是不经意,可偏偏凑在她耳边,随着说话吐出的温暖气流就这样吹起她鬓边的碎发。痒痒的,让人直想缩脖子。
就在这时,萨拉萨蒂覆着她的手拉出了第一道长弓。
刹那之间,百花盛开。
乔伊从未想过,这样的琴声能从自己的指尖流出。
回旋。重复。
此起彼伏的呼吸。
连绵不绝的爱。
虽然最开始还有些配合的生涩,紧张之下左手也时不时按不准音高,但慢慢的,她竟然也逐渐沉浸到美妙的琴声之中。
左手仿佛找回了什么散落的、星星点点的记忆,指尖点着琴弦,不由自主地按出了熟悉的指法,甚至开始轻轻地揉弦。
《D大调卡农》。
很简单的复调音乐,几乎谈不上什么技巧。
穿透时光的熟悉旋律流淌在熠熠闪光的露台上,柔软地拂过她的发丝,消散在透明的空气中。
一曲毕,他低笑的声音从她耳畔传来:“你的D总是按得有点高。”
呼吸拂在乔伊的耳边,让她一个激灵。
她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还能收回之前的话么?
萨拉萨蒂先生,也太会了吧。
……
“可能刚才是幻觉。又没声音了。”文森特说。他立刻又投身到自己的绘画之中。
玛丽耸耸肩没说什么,走了。
四周重又安静下来,安东尼奥有些疑惑地想了想。
为什么,确实觉得很熟悉呢?
最后,他摇摇头,目光再次落回到文森特的画上。
刚才第一眼的奇妙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这是一幅素描,以铅笔打草稿,钢笔加强,还用笔触柔软的芦苇笔在几处线条上描粗。
很难说他的画技巧有多么纯熟。事实上,因为建筑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服务上流社会,安东尼奥对现在绘画界的追捧标准非常熟悉——人物比例必须正确无误,每一个细节都要表现到位,精准得就像照片一样。
贵族们想看到自己一模一样的画像,当然如果能在合适的范围内稍稍美化一下就更好了。
而文森特的画显然不是这样。
从技术层面讲,透视有问题。在这幅沉睡的老人画中,老人的头、手和脚都比正常比例下大一些。但安东尼奥只是用自己建筑师的脑子飞快地掠过这些技术问题,注意力随即集中到了整幅画的感觉上。
没错,感觉。
虽然比例有问题,但他从这幅画里感受到老人深深的疲惫。整个画面都被阴影笼罩,路灯落下沉重的光,而老人在光照不到的地方沉睡,显得更加压抑。他布满皱纹的脸盘和双手就像干枯的树枝,每一道纹路都在诉说他沉重的一生。
他从这幅画里感受到了浓烈的情绪。
这是之前他看这个时代的画,几乎从来没有过的体会。
安东尼奥有些惊讶。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乔伊送文森特去了隆哈美术学院。那里不会教这样的画吧?
他的目光飞速扫过旁边散落的一张张画——
矿工、乞丐,街上的吉普赛人,削土豆的老妪,拿着扫帚扫地的女仆,拄着曲柄杖颤颤巍巍走路的老农民。
没有一张神明或天使,没有一张贵族。
不可思议。
心底一个微妙的声音冒出来——这人和他一样,是艺术的叛逆者。
“好了!画完啦。”
文森特把笔一扔,安东尼奥眼睁睁地看着那支可怜的铅笔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确实很美,下次可以用在他的建筑上——然后悲惨地摔断了头。
文森特手上还带着没擦掉的铅笔炭黑,就伸出手来:“文森特·梵·高。你是?”
“安东尼奥·高迪。”他犹豫了一瞬,还是伸出手去。
“安东尼奥?”文森特猛地凑过来,“你你你,你就是安东尼奥·高迪?!”
安东尼奥矜持地点点头。
文森特一下子蹦了起来,紧紧握住他的手:“原来是你!我早就想找这栋建筑的建筑师了,但我总是在画画,太忙了,唉……安东尼奥,你的设计实在是太天才了!那光线!那色彩!那流动的灵魂!坐在这里面画画,我觉得我拥有了前所未有的灵感!”
安东尼奥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轻咳一声:“……你画的也很不错。”
文森特半点也没有察觉这位伙伴别扭的情绪,他现在满心都是将要爆炸的快乐——这种时刻,怎么能少得了酒呢!
“来来来,安东尼奥,我们喝一杯!”他热情地邀请道。
安东尼奥嘴角抽了抽:“你喝吧,我……最近戒酒。”
文森特果然不客气。
他径直取来了墙角的一瓶苦艾酒,“砰”地打开瓶盖就开始灌,一边灌一边说:“哎,安东尼奥,你真有眼光,能看出我的画的价值!能设计出这样的房子的人,果然和学院的那帮烂木桶子不一样。”
“很难不赞同。”安东尼奥难得觉得,这人说话居然还有那么一点对他胃口。
“他们画的那能叫艺术吗?他们笔下的艺术都死了!死光光了!只剩下一副躯壳。”
“可惜啊,这个世界现在充斥着看不懂艺术的人。他们的追捧才有价值。价值!多么庸俗。”
安东尼奥任由文森特在一旁大发感慨,只是若有所思地翻看着他其它的作品。
不知从哪里传来飘飘荡荡的小提琴声,或许是邻居在拉琴。安东尼奥漫不经心地想,基调的那个音总是有点高。
不过这声音似乎隔了很远,缥缥缈缈,倒也不至于到扰民的程度。
文森特根本没听到琴声,还在控诉。
“可我没办法,还要为了生计去上班……工作真痛苦。生活每天都在重复,毫无希望。幸好我遇到了乔伊……有赞助人的感觉真好。”
安东尼奥敏锐地从他的话中捕捉到关键词,声音不由得沉了沉:“你知道为什么乔伊要赞助你吗?”
“为什么?”文森特也好奇地凑过来,有意压低了声音。
安东尼奥:“……”
这人是真不知道。
文森特喝得太猛,已经有了点醉意:“安东尼奥,我跟你说啊。我原来一直觉得,没有人理解我。别人都在关注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今天,明天。赚多少,正确不正确——”
他又给自己满了一杯,一拍桌子:“狗屁!他们关注的东西没有一个能永存。”
“我就觉得啊,我太孤独了。孤独太难受了。其实每个人的灵魂里都有一团火,却没有人去那儿取暖。”
“路过的人只能看到烟囱上的淡淡青烟,然后继续赶他们的路。”*
安东尼奥被这句话触动了一瞬。
他从来都不怕孤独,甚至享受孤独。孤独是他最好的朋友和导师。
……不对。心里一个小小的声音探出头想反驳,但一时词穷。
它想说什么?
“安东尼奥,你看到我的火了,对不对?”文森特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哎,我需要色彩……我想画出我心里的色彩!要是能像你一样,建出这么梦幻的房子就好了……但我的基本功还没有学好。还要画黑乎乎的素描。”
他“砰”地把酒瓶砸在桌上:“不行,我要努力了!现在就开始画画!”
安东尼奥点点头,他也要去努力了。
“啊,我想起来我要说什么了。我需要一个模特!安东尼奥,你给我做个模特吧!”
“不。”安东尼奥毫不犹豫地拒绝。
“哦。”文森特挠了挠头,“那我去找乔伊吧,她应该不会拒绝我……”
“……”安东尼奥冷着脸拿起自己的画夹,“一边画图一边做你的模特,没问题吧。”
没过几分钟,玛丽抱着书来了:“艾达带着其他女仆在打扫我的书房。别的房间采光都没有这里好,我就在边上看看书,没问题吧?”
“我无所谓啊。不过不知道这是谁在拉琴,总觉得听起来哪里怪怪的……不过声音不大,算了,没问题。”文森特打了个哈欠,不在意地摆摆手。
于是,一小时之后,当乔伊经过门口时,惊讶地看到画室中有三个人。
小姑娘安安静静地缩在墙角看书,而另两个人则在各自的画架上刷刷刷下笔如有神。
每个人都无比专注,她的脑袋都凑到门口了,也没人发现。是可以写进教科书小故事里的专注程度。
乔伊不由得抬起刚练完琴仍在颤抖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天才果然是1%的灵感加99%的汗水。先人的智慧就是这样一语中的。
比我优秀的人还比我努力。
……那我还努力个什么劲呀。
“哦,都在这里呢。”
萨拉萨蒂凑到她身边看了看画室中的几人,微笑道,“看来,我教你小提琴的时候,另外几个孩子也都在努力。”
教小提琴?
刷刷刷,几道目光骤然集中在乔伊身上。
是错觉吗?
她好像听到什么东西“啪”地断成两截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乔伊日记:
今日费尔南德斯之家也是一片祥和,朕心甚慰。
*引自梵高写给弟弟的信。
感谢布丁汤圆一家亲和hrissy的地雷!感谢小可爱们的营养液!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