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在长春宫中住了好几年。
因为皇嗣暂且只她一人,所以礼部的老先生都是来到宫中给她讲学,她每日需要四更天起来,陪着皇帝做晨练,而后沈惊澜去上朝,武师父教习她骑射,中午回长春宫用膳,听皇后讲些有趣的故事,午休半个时辰,下午就要由礼部的老师教她学到晚上皇帝从明德殿回来用膳——
“食不言寝不语”的做派似乎在长春宫并不合用,因为皇后娘娘喜欢问她今日学些什么,并非考校功课,而是单纯好奇她的功课。
起初她答得颇有些谨慎,甚至因为紧张而结巴。
然后她就听见了皇后娘娘的鼓掌声。
“哇——”
“好难,根本听不懂。”
叶浮光惊叹地看着她,“你这么小,就要学这么难的书吗?我们昭昭也太厉害了吧。”
莫名其妙地,沈昭被夸得面红耳赤,本能地去看沈惊澜的眉眼,然而皇帝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还是皇后拽了拽她的衣袖,才见她那刀剑般的目光朝自己身上一扫,旋即很轻一颔首。
算是应和皇后的话。
但得她这一下无声的肯定,沈昭紧张的心跳忽然就放松了下来,眼中也浮现笑意,抿了抿唇,攥着筷子轻声道,“其、其实这一章很简单的,娘娘若是想知晓,女儿可以将老师所言复述些许……”
她学的内容是一些帝王治国之书,还有作业是跟最近西南的局势有关,礼部的先生今日还特意带了鸿胪寺官员一起来,跟她分析西南的番部势力、顺道跟她说西南的语言特色。
叶浮光前世虽然被逼着在期末哭着背很多很多的历史,然而毕竟还只是大学生,平时能偷懒还是会选择偷懒的,现在骤然又听见大段的文言文本来是想哒咩,可是又不能扫小孩的幸,只能一本正经地听着。
沈惊澜一眼就看穿了她内心的忧愁。
却当作不知,将她爱吃的茄子夹了一筷子过去,随口道,“皇后既然感兴趣,明日可同昭儿一块到偏殿书房上课。”
叶浮光:……?
她才不要呢!
穿越之后凭什么还要学习!
面对沈昭还是笑容满面的鼓舞表情,在转头看身边人时就变成了僵硬和拒绝,她露出假笑,“陛下,这不合适,你们沈家人那么聪明,万一我到时候课业学的比孩子差,那多丢脸呀,我也是要面子的啊。”
其他后宫女人想学也学不到的书,到了叶浮光这里,浩荡的黄恩就成了逼迫她早起学习的万恶之源。
沈惊澜看透她的咸鱼本性,本来只是想随意逗一逗她,然而话出口之后,愈发觉得此举可行,学多学少无所谓,主要是叶浮光现在早起晨练总爱偷懒,平日里又喜欢让如意给她偷偷买外头的话本子带进来看,反正都是看书,既如此,不如也顺道看些能用上的,日后倘若自己有什么意外,也能让皇后临朝——
于是她出声答,“皇后倒也不必妄自菲薄,前日你给工部画的草图,
今日城外的禁军第一营实操演练用上了,那移动绊马索,着实好用,正好西边那些部族看大衹已成日薄西山之势,回鹘有意成为草原之主,就让兰、洮二州的厢军先拿这些回鹘人试试。”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叶浮光,“先前改善的水车与农具俱已在今春的耕种派上了用场,有这般智慧,怎能轻易说自己不如旁人?”
那都是历史的智慧!是其他伟人的智慧!才不是她!
叶浮光理直气壮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沈惊澜:“嗯。”
没了。
就是根本不改她决定的意思。
叶浮光:小狗emo了。
不过沈昭习以为常,甚至习惯了沈惊澜总是会找各种机会把她觉得好的东西塞到皇后那里,譬如这种学习的机会,又譬如私库里面那些传说中独一无二的国宝,总会过个没几日就在长春宫出现痕迹。
……
直到沈昭十五岁那年。
东宫初开,她有了自己的宫殿,而姜家还有沈家的那些小孩也一同送了过来,同在上书房授学。
沈昭会习惯地照顾一些起初还不适应宫中生活的弟弟妹妹,等到时间久了,反倒成了特立独行的那个。
叶浮光觉得很奇怪,本来想在她过来请安的时候问一问,又怕小孩想多,思前想后,决定让最近去上书房授课的许乐遥看看什么情况。
若非叶渔歌不喜欢沾这些跟皇嗣有关的事情,其实叶渔歌才是最合适的人。
——因为现在叶浮光也不太确定许乐遥听到自己的拜托,会不会也想多。
“嗷!”
脑门上忽然被弹了一下,正坐在梳妆镜前面、取下自己翡翠手镯的女人登时破防,对站在跟前的人道,“怎么啦?”
手里还捏着一只蓝釉孔雀琉璃簪的人垂下眼帘,“不要思考这些你不擅长的事情,浮光,了解你的人,自然知晓你的意思。”
叶浮光想了想,觉得也对。
她应该是最近跟着学了太多厚黑政治的东西,搞得自己内心都不纯粹了。
于是她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有意显摆一下自己最近早起晨练的效果,顺手把沈惊澜打横抱起来,“那来思考一些我喜欢的知识吧?”
“你确定不是在说姿势?”
“你懂就好了嘛,唔,你的信香变得好浓,是不是快要信期了?”
“嗯。”
“那这几日的朝会就不开了,有要紧事让他们写折子递到政事堂。”
“无妨。”
“——这么热爱上班……难不成你想我替你开朝会?”
沈惊澜低笑了一声。
其他皇帝听了都会疑心自己被夺权的话,放到叶浮光这里,她竟然只能从里面找出几分对自己爱意的体贴,毕竟,倘若不是为了自己,这只小狗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早起的。
她忽然道,“好啊。”
叶浮光:“……啊?”
-
皇帝忽然身体抱恙,由皇后代理朝政,令群臣颇有些傻眼,他们有的在反省自己最近家中有没有出什么事,至于让皇帝这般抱恙钓鱼,有的则是在猜,皇帝是不是被叶浮光用什么手段给迷住了,以至于这般至高权柄也放了出去。
前朝风起云涌,宫中也有些暗流涌动。
沈昭松开了手里的弓弦。
在她转身的那一刻——
长箭穿过了被悬挂在远处的一枚铜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稳稳扎在草垛的靶心上。
她听见附近很轻的嗤笑声,“真能装。()”
有细细的附和,是啊,明明教习只让我们射中靶子,就她长眼睛了,能看见上面挂了枚铜钱呢,显得她多能。?()_[(()”
沈昭转过头去,那些声音又消失不见了。
她眼眸里浮出几分嘲意。
如往常那般,将这些声音当成耳旁风。
直到晌午从上书房离开,经过御花园的时候,临时起意想看看之前皇后带着她种过的树有没有开花,结果这番绕路到偏僻的地方,就见到几个皇子皇女围在湖边,拍手在说着什么。
她还听见了呼救声。
沈昭步伐一顿,走了过去,发现是一个不认识的小宫女落了水,在求他们相救,可惜所有人都在做岸上观。
她拧了拧眉头,左右看了看,从附近树丛里捡了一根长竹竿,竹竿一扫,把那些看热闹的人如垃圾一般拨开,而后朝湖中探去:“抓着。”
“啊啊啊谁啊?这可是我新定的靴子!”
“沈昭,又是你在多管闲事!”
“你有病吧,为了个奴才,对我们动手?凭她也配?”
在湖里即将溺水的人使尽九牛二虎之力抓住竹竿,想上来的时候,有人朝着竹竿狠狠踢了一脚,令她本来稳稳的动作开始摇晃。
习惯了没什么表情的人毕竟才十五,饶是乾元本身力气无穷,也耐不住在承接一人重量的时候,受到同类用尽全力的攻击。
她手上禁不住一抖。
顿时目光变得狠戾,瞪向干扰的家伙,“你想在宫里杀人?”
“瞧你这话说的,孤为皇子,杀一个奴才又算得了什么?何况还是一个以下犯上、弄脏了孤靴子的奴才。”
对方伸直了脚,让沈昭看清楚自己那上面不太清楚的一两滴深色水点。
但这明明是刚才沈昭用竹竿扫人的时候弄到的。
她话很直接:“你有病?”
这话立刻捅了马蜂窝。
“你才有病,沈昭,你疯了吧?你一个亲王府上随便一个布衣面首之女,也敢对我这样说话?我的父亲可是随先皇立过功的南岳侯,母亲是明珠郡主,虽不及你父辈显赫,但恰好比你另一半血脉高贵些?”
“有的人仗着在长春宫住了几年,就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了……听闻皇后毫无城府、日日就喜欢在膳房钻营,所以才教出你这么个野丫头,对吗?要我说,你还不如求求雍亲
() 王(),让他认你回去?(),哦不过这样一来,你就要和那些野爹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是不是?”
“沈昭,你到底在狂什么啊?你也不想想,你在宫中待这么多年,陛下也没有将你封为太子,而是迎我们入宫,这代表什么你不清楚吗?你完全错过了机会,你只是一枚弃子,就像雍亲王抛弃了你,陛下也从未对你报以希望——”
……
湖里那宫人出于求生欲使劲往上游,因为大皇女没有松开手。
然而上来之后趴在岸边呕了几口水,让嗡嗡的耳朵清醒之后,听见一些只言片语,她绝望地回头去看湖面,想着现在再跳下去一次还来不来得及?
还在犹豫之间,她听见了很清脆的一声“啪”。
是巴掌扇在肉上的声音。
沈昭的手还维持在扬起来的动静,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口出狂言的皇弟,“去长春宫为你方才那番话,给皇后娘娘道歉。”
被她扇了一巴掌的人震惊地捂着脸,“你敢打我?”
“你再废话一句,我还能再给你表演一次。”
“啪啪啪——”
奇怪的掌声从不远处响起。
气氛僵持的皇子皇女们转头看去,见到不知何时走到附近、正在柳树下看着他们的许乐遥,对方身上那件授课时的银色君子兰衣袍还未来得及换下。
“诸位殿下齐聚此处,而非上书房膳房,莫非……是想在此处野炊?”
“臣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不知可否厚颜加入啊?”
许乐遥拱着手,笑眯眯地问。
回答她的只有一片沉默,除了沈昭之外的人都在互相你看我、我看你,谁都知道这位是皇后派系的朝臣,不敢确定刚才的话她听到了多少。
唯有沈昭面色不改,放下手,敛了敛衣袍,规矩行礼道,“许少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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