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坤称帝,是史上前所未有的事,礼部的臣子为此扯掉了不少头发和胡子,每次上朝都会找出关于登基冕服的制式倡议,然后有的被御史台的杨柏驳回,有的则被沈惊澜本人驳回。
眼见离去泰山封禅的祭拜日愈近,帝服却迟迟不定,国主之位空悬日久,就有人打起了叶浮光的主意,将话想办法递到了宫中。
叶浮光其实也并不空闲。
因为似乎比起自己的帝服,沈惊澜更在意她的皇后婚服,先遣散了沈景明时期的那些后妃——即便她们并未诞下沈家血脉,也没有为难她们去守皇陵,想走的走,不想走的就都让人安排到较偏些的宫里——之后让整个织造局的宫人都为赶制凤服而尽力。
每天都有新的花样和图案册子送到郁青那里,先经由这位曾经的王府大管家筛选过,之后才递到叶浮光这儿,饶是如此,那些头饰凤钗颈佩衣领设计,仍旧让小王妃看花了眼。
她还要忙着将姜府的那些事务分出去。
在沈惊澜入主永安之后,她的身份自然也跟着大白天下,因沈惊澜没有要她玩什么“我当我替身”的剧本,所以叶浮光之名自然被有心之人传了出去,“姜雪就是叶浮光”的讯息自然也跟着风抵达江南。
曾经那些在府中为难过这位干亲晚辈的姜家人暂时如何想并不让人得知,不过叶浮光却专门和姜老太太走了书信,诚恳地说明了当初并非有意隐瞒与接近之事,并为此道歉。
永安的变动传遍四海,老太太却只忧心她出嫁时的事,当初圣人为岐王纳妃冲喜一事同样人尽皆知,即便这位未来天子现在是补全仪式,但叶荣已死、叶浮光和叶家人并不亲近,她出嫁时的娘家人如何相送?
老太太只说,若她需要,即日便乘船北上,沿运河入都,同船也会带些熟手来帮衬婚事。
叶浮光想到原主母亲的命运,再想到姜家先前对她的容留之情,思索片刻,叫来如意,跟她说了姜家的事情,让她着人去安排姜家人来永安的行程。
才将将歇下——
就见到了塞到她这里的折子。
……
御花园里。
隆冬时节的皇城后花园依然百花盛开,在精于培育花草的宫人照料下,颇有种四季如春的绿意环绕感。
许乐遥和叶渔歌被叫到后宫里,见到的就是她将毛绒大氅盖着当薄毯,在三面拉下避风帘的小亭子里,摆着小炉烹茶,炉角边还塞了几个圆澄澄小橘子的模样。
忙于带着翰林们收录一些农林书籍、同时整理古今医学大典的叶渔歌,还有在礼部天天同样忙着舌战同僚的许乐遥都沉默了会。
叶浮光隐约嗅见两股很清新的乾元信香味。
她悠悠睁开眼睛。
入目就是两张脸色很差的面庞,顿时一惊,“咦?两位见着我怎么这表情?”
许乐遥呼出一口气,抬手搓了下脸,跟她拱了拱手,在她眼神示意下摘了手套到红炉边烤手
,语气很无奈,“见着你自是高兴的,不过——()”
叶渔歌冷淡且直接地夺了话头,你很闲?很闲可以来翰林院帮忙收录典籍,总之你博闻强记,我想那位应当也乐于见……()”
“停。”
叶浮光总算知道她们俩的怨念来自何处,赶紧比了个打住的手势,“我很忙的,我超忙啊!我什么博闻强记,叶渔歌你变了,你从前都不说这种瞎话的。”
“……”
四下无人,连如意也不在附近,显是叶浮光为了和好友们相聚,又不想让御史知晓她独自在后宫见朝臣,惹那些麻烦,所以才特意支开的。
所以叶渔歌对她翻了个白眼。
叶浮光抬手捂着心口,表情难过地换了种说法:“我这不是正好知道你们忙,所以才给你们一个公费上班摸鱼的机会吗?”
叶渔歌冷笑了一声,完全不吃她这套秋后找补。
倒是许乐遥一如既往给面儿,在她旁边的石椅上坐下,见到她摆在路子边的桌上有封信件,鼻子很灵地闻见了信件上的云烟墨,好脾气地笑了下。
“既然小叶姐姐这般好心,那我们当投桃报李,为你解忧才是。”
“让我猜猜,你是在烦恼最近礼部商议的登基冕服之事吗?”
叶浮光捧场地拍手,“哎呀,真聪明!”
叶渔歌这次转过头,用同样冷酷的眼神盯着跟人一唱一和的许乐遥,像是在看群众里的叛徒。
-
一时情境倒转。
沈惊澜在前朝操心着皇后婚服,而叶浮光则在后宫里跟朝臣悄悄商量帝服冠冕仪制。
许乐遥被她的提议惹得头大,因为礼部的那些臣子本来就觉得沈惊澜不能穿龙袍,所以才在商议一些类似龙袍的冕服、或是凤袍改制,结果叶浮光来了别说是委婉地开窗,她是把门都给拆了。
“为什么不能是龙袍?”她歪了下脑袋,“王爷又不比他们差。”
论文治武功,论对天下苍生的贡献,岐王胜沈景明七分——
沈景明都能穿龙袍,她为何不行?
“既然地坤需要有别于乾元,那就将日月山河都绣于其上区分不就行了?”这是叶浮光振振有词的理由。
而许乐遥则是“?”
区分是这个意思吗?这样改制难道不是指的沈惊澜虽为地坤、却功过前朝所有的皇帝吗?冕服不光有龙纹,还有天地日月与山河?
叶浮光捧着脸,“我觉得挺好的。”
这个世界又没有三皇五帝,历史故事也和她之前的世界历史朝代全然不同,再者沈惊澜是凭自己的本事坐上的皇位,为什么不能穿龙袍?
就要穿!就要穿!
她看向一直没参与她们话题议论的叶渔歌,“你支持谁?”
叶渔歌瞥了眼顺间气短的许乐遥,再看理直气壮的叶浮光,抿了抿唇,很平静地回道:“你若笃定她日后功绩无人可匹敌,从前帝王皆不如她,日后史书也不会将她口诛
() 笔伐,你便去做。”
许乐遥讶异地看了她一眼。
而叶浮光笑了笑,“她会是的。”
话音落下。
不远处传来一声询问,“会是什么?”
因还未登基、故而仍是一身亲王常服的沈惊澜从明德殿中过来,踏着风雪问了这么一句。
叶浮光还没回答,沈惊澜瞥了眼天色,走入廊亭里,扫向此刻不该出现在御花园里的两人,“若本王没记错,此刻好像还未到下值的时辰?”
被拉着摸鱼、还被老板逮个正着的两人:“……”
罪魁祸首小王妃左右看看,赶紧起来拉着沈惊澜往外走,“哎呀,刚才御膳房好像说做了个新的点心送到我殿中,你既然来了,那一块儿尝尝吧?”
边走后面边长出根小尾巴。
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使劲给她俩打手势,让她们赶紧跑。
许乐遥、叶渔歌:“……”
……
日历就在这般忙里偷闲中一页页翻过。
转眼就到最热闹的新年,帝丧已过,群臣与百姓都在冬假中,宫里人虽然不及沈景明在位时多,却胜在人人之间更为亲密,叶浮光带着他们一起包了顿饺子,晚上在宫墙上看了一宿的永安焰火与灯花。
及至正月初三,群臣随沈惊澜赴泰山祭天地。
车马与黑甲禁军浩浩荡荡出城,带着先皇留下旨意去往泰山,一直穿着黑红色亲王常服的沈惊澜头一次换上明黄的龙袍。
一览众山小的群山之巅——
朝阳恰好跃出云层。
金线飞舞的五爪金龙在锦绣衣袍上闪耀,有云岚雾霭从山间匆匆随风走过,在祭坛上的这道身影走过,于是云遮雾障之后,陡然放晴的金色日光下,背景里的那条龙就像是穿过了风雨、在山河之巅腾云而上!
山谷里昨夜落了雨,今日恰有彩虹横亘三山。
鸟雀的鸣啼从幽谷里的松柏叶间传来。
百鸟朝圣,潜龙自渊谷中而出,正符合沈惊澜如今的人生。
叶浮光站在群臣之旁,听见不知谁说了声,“这是……吉兆!”
她眼眸里露出喜悦的光,却不肯将视线挪开,而是一眨不眨地凝视那道背影,一刻不肯错过这极具历史意义的一幕。
这才是属于沈惊澜该有的命运,她维护天下人,当被天下人所拥立。
古之人主,选贤举明,以德行服人者,为贤主。
她会开创属于她的时代。
-
自泰山归来之后,便是帝后大婚。
永安城已焕然一新——
处处张灯结彩,一改先前为先帝服丧的雪色世界,好像要把之前大败大衹人的喜悦和这个年节放在一起,与新朝的气运相和,即便还在冬月的寒意里,却已有迎春之势。
叶浮光有姜家的人、还有叶渔歌帮衬,从西宫里换上凤冠霞帔,将缠丝金花的耳环、颈饰佩戴,而她的冠除却闪耀的金色,
还点缀了碧蓝色,犹如一片片的雪落在其上。
胭脂纸抿在红唇上时,她在铜镜里见到了自己冠上那熠熠生辉、灿若繁星的片片凤羽,眼中情绪复杂。
因屋内来往的宫人多,如意悄悄推开窗,“今日亦是元宵,啊,落雪了。”
叶浮光朝着外面看去。
身后有人为她梳着黑发,每一下都落一声美好的祝愿,可她却在看外头的雪,一时间记忆回到初到这里时。
那一夜,她以为要被岐王府无尽的黑夜吞没。
谁知是黎明前的黑暗。
转眼一年过去,从前那场仓促的、婚服都宽大不合身、失去另一位主角的荒唐冲喜婚礼,变成了眼前这整座都城相贺,大街小巷里的人们都带着喜意看着这皇宫被喜庆覆盖、充满祝福的帝后大婚。
她回过神来,跟着笑,“是啊,下雪了。”
可是她却一点也不冷。
轻风细雪,自她随着如意出门、扶着叶渔歌的手进入十六抬喜轿后,簌簌落于天地间,西宫到正殿有一段路需要走出宫门,跟百姓所居的坊市极近,也得以让天下人参与这场难见的婚事里。
飘摇的帘子若隐若现,被风雪吹起小边,让叶浮光看见挂在树上的彩色绸布,精致的生肖灯,耳畔满是宫人吹奏的悦耳喜乐。
轿子平稳地穿过小半都城——
终于停下时。
叶浮光惊觉这一路漫长,好像已经由她看遍了江山社稷。
她头上覆着轻薄红纱做盖,手中执着金红画着凤凰相会的团扇,走出轿子时正好遇到一阵风,唇边似乎被吹到一小片雪花。
那冷意令她霎时清醒过来。
去看在道路尽头等她的人,对方站在鸾殿最前方的石阶前,明明已为帝,却一步也没有居于她之上。
即便隔着轻纱,她仍被那双极其凛冽而美丽的凤眼所摄,一眼定住。
而后,没忍住勾了勾唇。
此刻才意识到,之前的漫长是因为……自己的思念太盛。
明明只有昨夜未见,偏偏按捺不住——可是谁又能按捺住不去爱这样以江山作聘的帝王呢?
……
叶浮光一步步朝着她走去。
所有的宫人都居于她之后,细雪轻轻飘在她身上,在她周围打了阵旋儿,就也飞向了沈惊澜那里,这世间此刻最为华贵的两人在同一片天地下,掌心相握的刹那,那些冷意都消弭无形。
“吉时至——”
有宫人高唱时辰到。
叶浮光耳畔恍惚听见很轻的一声响。
犹如错位的命运齿轮,此刻堪堪矫正,咬合在正确的秩序与道路上,而她历经从前的黑暗与坎坷,就在这一时得见光明。
沈惊澜便是她的光明。
从此她们共天地山河,沐浴同一片天光。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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