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浮光睡醒时,手先往旁边逡巡着摸去,结果半晌都没碰到那让自己魂牵梦萦的温度,蓦地睁开眼眸——
她看见了有别于大军主帐内部的景色。
徐徐地吐出一口气之后,她从自己那张榻上坐起来,张开五指没入长发间,从身上闻到了很浅的酒味,叶浮光晃了晃脑袋,起来换衣裳洗漱。
绕过遮挡的屏风时,不知多久前就已经起来的叶渔歌仍坐在昨天她们对弈的那张桌旁,抬眸瞥了她一眼,对她扬了扬下巴:
“早食。”
军营里的大锅饭,即便看在岐王的身份上,会对她们开小灶,但比起江宁城大户、又或是永安的岐王府的厨子手艺,简单的几个小碗只能称作是早食。
不过叶浮光不挑,精致的菜肴她能品味,大锅猛火焖的羊肉她也觉得不错。北地的羊多长于草原,不似南方的山羊,腥膻味重,厨子用点姜蒜类的大料炖过,切下大块冬日霜打过的水萝卜,再佐些河鱼提鲜,味道是少有的一绝。
虽然大早上她不太习惯吃这么丰盛的大菜,不过是少见地不需要操心事情的时候,所以她换了衣裳之后,就坐在炭火烧足的帐篷里,慢吞吞地享用这顿早食,在叶渔歌频繁看来的眼神里,硬生生把早饭熬成了早午饭。
“……”
叶浮光自然感觉到了她的眼神,还在心里数着她到底什么时候会看不过眼、过来催自己赶紧吃完。
结果一直到慢悠悠地扒拉完一碗羊肉汤,也没见叶渔歌吭声。
仿佛这位神医冷归冷,毒舌归毒舌,但总是对她极具耐心。
……
吃过饭之后,叶浮光觉得自己很久没看书了,即便外面风雪小了些,也没有出去感受天寒地冻的打算,找叶渔歌借了本医书,跑去床榻边倚着看,晦涩的那些方子和药材功效没看进去几个,又睡着了。
叶渔歌本来都做好了她熬不住与沈惊澜的冷战,要朝自己旁敲侧击对方恢复状况的打算,结果没想到自己低估了她的决心。
哪怕在屋里借着读书的名义,猫冬似的吃了睡、睡了吃,床榻都懒得下去一步,直到外头的风雪彻底停了,议事的军帐几度升起,禁军即将开拔回太原的消息传来——
叶浮光姗姗想起来自己来这附近,还没见过北境银装素裹的壮阔雪景,突发奇想拉着叶渔歌出去冰钓。
说是冰钓。
其实某只极度怕冷的南方小狗几乎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球,兔毛手套、毛绒帽子、厚厚的大氅将她从头到尾包了个严实,而她不知从哪里薅来一张竹编带毯子的躺椅,将竹作的长鱼竿往旁边一支,就在结成冻土的河岸边换个地方窝着闭目养神。
叶渔歌睨着她根本不往结冰湖面上走一步,就龟缩在岸边、凭感觉几度甩杆都把饵丢不尽开凿冰洞里的模样,眼眸里写满了鄙夷。
“折腾半天,原是换个地方睡大觉。”
“嗯……”
叶浮光闭着眼睛,感觉
到冬日冰凌一样的日光落在自己露出稍许的面颊上,说话时有雾气徐徐飘出,“能一直睡大觉,也是一种幸福,懂不懂哇?”
她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睛,一本正经地说道,“若是总在吃苦,这人生,就会有吃不完的苦。”
叶渔歌倒是没见过把好吃懒做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的。
她和叶浮光隔了点距离,因附近都没有人,巡营的士兵无寻常事不会特别靠近她们,加上她们没有走出军营的范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叶渔歌的声音就清楚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你吃得苦还少了?”
“?”
怎么还搞人身攻击啊?
“瞎说,”叶浮光像只在簸箕里挪动的蚕宝宝,在躺椅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我刚入赘那会儿可是拿着年薪百万——”的工资在享受生活。
话到一半。
她突然闭上了嘴。
因为想起来自己一开始去城外的相国寺上香,就花掉了大半的工资,后来好不容易等沈惊澜醒来,却被卷入一茬接一茬的事情里,再也没机会去郁青那里享受领俸禄的快乐。
叶浮光“啧”了声,又闭上眼睛,“睡了睡了,有鱼叫我,午安,你别偷跑回帐篷里不告诉我哦。”
“……”
叶渔歌在思考把下一杆甩在她脸上的可能性,又或者是把这条懒虫挂在自己的鱼钩上,放进冰洞里当饵。
不过最终,还是就这样站在她附近,安静地垂钓。
第三条鱼上钩的时候——
岸边更高处的那面帐篷被掀开,许乐遥从里面走出,和沈六一同跟在那道衣着华贵的身影旁,后面还有一些面熟的将士,一行人本来想送岐王到帐中,却因为她停下了步伐,都纷纷顺着她的目光往旁边去。
许乐遥想到最近太原和永安的那些事,忽然说自己有事要叨扰叶大夫,同时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沈惊澜。
刚能下地几日的女人脸色比先前好看些,但不知是在温度太高的地方出来还是怎么,面颊上的血色如绯霞,就在眼下,可惜那凤眸形态过冷,没人敢为这份美艳心动,反而心中更生几分敬畏。
她垂着眼帘看向那边,安静了很久。
就在许乐遥以为她不需要自己递的台阶时,才听她缓缓道:
“本王与你同去。”
-
许乐遥去找叶渔歌倒也不算是无中生有之事。
太原那边的消息终究没有瞒住,皇帝被大衹人重伤、不治而亡的消息还是传回了永安,而今这几十万禁军的帐中有沈惊澜及时醒来、亲自坐镇,才仍旧一派如常,但永安城中已有些暗流涌动。
雍国公已隐隐有些压不住群臣。
她得先带着一部分人回到永安,在这片乱流中站稳脚跟,进入那片风起云涌的朝堂,将一些当年的旧案翻出——
譬如她的私仇,又譬如燕城之战。
这是为她、为岐王往更高
处铺路。
而沈惊澜一方面需要争取身体恢复的时间,另一方面也需要带大军掠阵,倘若永安城中发生一些她们都不愿看到的变故,那便以另一种方式,成为这天下的主人,而这种方式,势必比前者更为激烈和锐利。
思绪在许乐遥脑海中转过,她走到叶渔歌附近,往叶浮光那里看了眼,还没开口,就见叶渔歌收回鱼竿,放到旁边,张开戴着手套的五指活动了下掌心,主动往旁边走了几步。
“你要回去?()”
是她先发制人。
许乐遥怔了下,微笑,是,我是过来同你……?()?[()”
“我与你一起。”
叶渔歌少见地打断了她的话,虽然语气还是云淡风轻,却让人吃了一惊。
许乐遥面上笑意暗淡了几分,条件反射往那边闭着眼睛在假寐的人望了眼,想到叶浮光这半年来的变化,似乎猜到了什么——
眼中依稀闪过恍然、明悟、失笑之后,她好像已经知晓了面前人的想法,只确认般地问道,“你真要去?回永安这一路,可不好走。”
或许不好走的,不止这一段路。
“你怕我跟着?”
“……”
在外面眼中犹如笑面虎、在朋友面前只是单纯喜欢露出笑容的许军师这会儿也依然眉眼弯弯,“怎么会?”
她抱着手臂,和叶渔歌对视,“我们一同走过的路,还少么?”
“走吧。”她说。
叶渔歌回头看了眼。
正好见到与许乐遥一起前来的那道身影停在叶浮光的面前,正好替她挡住风吹来的方向,却不舍得令一点自己的阴影遮挡该落在对方身上的日光,面上绯色更盛,不知是否因为肋骨的疼痛冒出咳嗽冲动,又硬生生压下去所致。
她正过身,跟上了许乐遥的脚步。
……
叶浮光都不知道自己心大到这般地步,竟真在外头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她浑身抽了下,猛然睁开眼睛——
却不记得被什么魇住。
眼帘上方骤然被什么挡了挡,等瞳孔聚焦,她才看清面前那只掌心的纹路,中间还被什么利器割过,堪堪愈合,新生的那一道肉还是粉白色。
令人心脏一紧。
她本能地抬手捂着心口的位置,倒是怕她突然睁眼被日光伤到的人略微俯身,束起的墨色长发从肩头滑落稍许,“被冻着了?”
熟悉的,这几日在叶浮光的梦境里反复出现的温柔沙哑声线,就这样猝不及防又闯入她的世界里。
躺着的那只冬眠小狗抿了抿唇,圆溜溜的眼睛看向刚能下地、就出来吹风找自己的人,使劲把那些眼底的情绪都压下去。
她没说话。
沈惊澜本来想要解开身上这件大氅给她,却又被小狗变得凶狠的目光制住。
她只好将手里的那个汤婆子放到叶浮光的衣袖里,弯腰的时候看到了她旁边空空如也的桶,还有那根摆烂放在地
() 上的竿子。
“没有猎物上钩吗?”
沈惊澜这样问着。
若是叫她手底下的人凑近看,就会发现此刻自家的将军难得没有在议定战事时的冷酷,反而有种难得的小心和不知所措,像想哄人、却无处下手。
叶浮光睡得有些昏头,满脑子都是她刚才伸手时被自己看到的愈合伤,本来打定主意不理她,这会儿又莫名低声“嗯”了下。
想知道沈惊澜要如何。
她若是敢做出那种不顾安危、为自己冷风垂钓的事情——
她就死定了!
-
就在小狗借着睡醒的懵懂劲儿,手指紧握、暗中观察的时候。
站在她跟前的女人浓郁的睫毛扫过那空桶,还有距离这里很远的冰面窟窿,不知小王妃究竟是要多不走心,才能将冰钓玩成这般。
她将戴着的鹿皮手套摘了下来,将衣袖里藏着的那条茶花手链往前推了推,而后从花蕊中取下那一根类似鱼线的天蚕丝,往叶浮光身边的鱼竿上系了下。
暗红色的大氅散落在地面上,因为这些动作,她半跪下来,成了自下而上看着叶浮光的姿态,眼睫在金灿灿的日光里,在这片冰天雪地的耀眼中,遮住那凤眼半数的景。
让她眼神晦暗不明,却更显深情。
尤其是左边眼尾的一点红,现在愈发潋滟。
按说她如今的、以后的地位,已经没有人配让她如此仰视,胆敢这样触犯天颜的,都会付出代价。
可是沈惊澜好像不记得她即将成为怎么样的九五至尊,旁人不敢直视的凌厉凤眸,里面都晕着温柔的光,就只看向她珍视的宝贝,很轻地说:
“那你现在有了。”
愿者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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